仇莫奇好像并不吃力,微笑道:“沈左使,你我之间还要打一架吗?”
沈云脸色变幻不定,突然收了手,双目凝注着仇莫奇:“你与贺镜什么关系?”毕竟昔年同殿为臣,贺镜的内外功路数沈韩风自然是清楚的。
刑堂堂主甩了甩手,笑着点点头:“清源说得没错,沈左使果然就是当年的沈朝风!”
一句话出口,满堂皆惊。
沈簟已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父亲身旁。
沈云冷笑一声:“即便我就是沈朝风,那又如何?”他负手而立,神情傲然:“沈某行事光明正大,总比某些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细作来得磊落。”
众人的目光刹那间全又投注在仇莫奇身上。
何炯厉声大喝:“姓仇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几名堂主迅速将仇莫奇团团围住。
那胖子竟然毫不畏惧,仰天哈哈长笑,拍了拍巴掌。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屋梁上“嗖嗖嗖”窜下来十几名黑衣黑巾的年轻男子,个个身手敏捷,一望便知乃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贺灵钧眼尖,竟发现回天教地牢中的守牢人亦在其内。
方陌怕少年遭受池鱼之灾,趁着混乱之机,将贺灵钧抱出了战圈。
可惜正明堂的大门被回天教教众围了个严严实实,方陌双拳难敌众手,贺灵钧身上的穴道未解,二人一时无法冲出去。
随着黑衣杀手的出现,堂内人人自危,乱成了一团。
沈云怒斥:“慌什么?”
仇莫奇声音响亮得出奇:“大伙儿先别动!”他在脸上轻轻一抹,原本圆胖的面庞突然瘦削下去,露出一副俊秀儒雅的容貌。
贺灵钧轻轻地叹了口气。
方陌皱眉,抱着他站得更远些,小声问道:“这个人你认识?”
贺灵钧不及回答,那厢仇莫奇已自报家门:“沈二伯,多年不见,小侄失礼,还望原宥则个!”
沈云眼瞳微缩:“你是……贺征?”
仇莫奇笑嘻嘻的:“原来沈二伯还记得小侄啊!”
沈朝风压根儿不想与他叙旧:“贺家大公子如此能耐,沈某自然记得。”他顿了顿:“回天教内的朝廷细作原来是你!”
仇莫奇……现在应该称呼为贺征了,笑颜不改:“好叫伯父知晓,五年前,真正的仇莫奇出门办事,恰巧被小侄碰上。”
沈云冷哼:“你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奉楚清源之命,趁机混入回天教。”
贺征笑得温文:“伯父猜对了一半。清源何等人,岂会将一个小小的回天教放在眼里。只不过,小侄蒙他看重,士为知己者死,自己愿当这个细作,略效绵薄罢了。”
沈朝风语气尖锐:“楚清源与他老子一般,手段高明,将你们父子兄妹统统网罗,充做奴才。”
话说得这么难听,贺征竟也不生气,依旧微笑:“沈二伯何必出语伤人?平南王为人如何,小侄乃晚辈,无权置喙。至于清源,除了老四贺御,小侄也罢,小侄的二弟、三妹也罢,都曾受过清源的指教。伯父难道没有发现,小侄的内功,并非完全承袭于贺家?”
适才那一掌,为了救下贺灵钧,贺征全力施为,只用家传功夫,哪能挡得住十五年前便已赫赫有名的沈朝风。
沈云蹙着眉,抿紧唇一言不发。
虽然他猜出了贺征的身份,可适才对掌时,确实有一股奇怪的内力冲撞着他的真气,一时未曾猜透究竟出自何门何派,不想,居然来源于楚清源。
对于楚清源,沈朝风并不陌生。
十多年前,年幼的楚清源就因非同一般孩童的聪慧伶俐而受到众人的喜爱,武士暄更是当作亲子来养。沈家兄弟虽然与那孩子平日甚少见面,毕竟也是熟识的。
犹记得沈簟沈筇出生后,将军府办添丁酒,楚芳群独自来贺,目中无人,倒是武士暄这个假父亲带着楚清源落席。当时,八岁的孩子便因一副极其出众的容貌而震憾了全场,令大伙儿交口称赞。更离奇的是,那么爱哭的沈筇被楚清源抱过去,突然收了哭声,微睁着两只迷蒙的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小哥哥的脸庞,甚至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而当沈朝风将儿子接回后,小婴儿竟“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苏小菡连连哄劝,只是无用,楚清源试探性地再次抱过,沈筇果然又止了哭,小脸上尚挂着泪珠便已笑了起来。
此后一个月,楚清源频频光顾定国将军府,原因无他,只为探望沈筇。
或许,这也是灭门惨祸后,脆弱的婴儿得以活下来最主要的原因。
想到此节,沈云忍不住瞅了瞅贺灵钧,心下默默叹了口气,暗道,冤孽!
贺征果然不是真正的仇莫奇,似乎极爱讲话,犹自滔滔不绝:“清源与我兄妹青梅竹马,实为莫逆之交。朋友相知,他纵然不愿我犯险,我却甘心为他所用,替他办事,这等情意,沈二伯若不能明白,小侄亦无可奈何。只是……”笑容转淡:“二伯好歹是长辈,千万莫再说那些不好听的话,否则,可别怪小侄不讲情面!”
沈云皱眉:“谁是你的长辈?我沈朝风可教不出你这样出息的子侄来!”面无表情:“贺征,莫太张狂!此处究竟是回天教的地盘儿,你们区区十几人,今日怕是要横着出去了。”
贺征微笑:“是吗?”他忽又拍拍手,将他团团围住的堂主们突然起了骚动,随着几声惨叫,竟有数人霎时倒地身亡,再一瞧,几名在教中颇有威望的堂主已拔剑在手,利刃沾血。
与此同时,堂外也传出了教众的惨呼声,沈云即使不看,也明白回天教早已被朝廷渗透,贺征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让这个在南方举足轻重的大教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空架子。
倒戈相向的堂主们纷纷撕去人皮面具,冲贺征行礼后,退过一旁,与黑衣杀手混于一处。
何炯机警,虽然躲过了暗杀,但仍旧被刺伤右肩,他的性子本不够镇定,此时更是暴跳如雷,居然不顾伤口流血不止,一剑直奔贺征面门:“你这个奸贼,还我兄弟命来!”
贺大公子哪会将他放在眼里,嗤笑道:“何炯,我忍你很久了。”说着,双指轻轻一弹,何炯手腕巨痛,长剑“当”地坠地。
兵器离手,对手已然败了,贺征得理不饶人,一指竟又点向何炯的死穴。
沈云看得真切,衣袖唰地挥出,劲风歪向一边,正巧击中何炯身侧一名教众的脑门,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倒地气绝身亡。
何炯双眼血红:“原来是你!”
死在教主陆文帛院中的那两个人,竟然全都是化身为仇莫奇的贺征所杀。
莫怪毫无打斗的痕迹,谁能提防得了身边伙伴的偷袭?
贺征哈哈大笑,摇头否认:“那两个脓包,何需我出手。”
黑衣杀手中的一人接口道:“是我杀的!”
说话者大家也不陌生,乃是刑堂堂下专门负责看守牢房的那个最不起眼的教徒。
何炯咬牙切齿:“你也是奸细!”莫怪惩处贺灵钧时,仇莫奇能在最要紧的关头恰恰赶来。
守牢人不理睬他,反而转过脸,冲贺灵钧咧嘴一笑:“小公子,你怕是不记得我了,我是大公子身边的小厮刘牧啊!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少年没有理睬,因上半身穴道受制,不易动弹,此际仍被方陌牢牢抱在怀中。见那所谓的小厮刘牧正冲着他傻笑,不由撇撇嘴,心道什么刘牧李牧的,我可不认得!
这个刘牧,三岁便被卖到了镇国将军府,贺镜将他送给长子贺征,因根骨颇佳,被楚清源看中,九岁离开主人。那时贺灵钧尚小,平时见面又不多,哪能记得住这么一号人物。
局势既被控制住了,贺征并不急着下手一网打尽。况且,沈云武功高深莫测,他确实也没有必胜的打算。再者,楚清源曾吩咐过,看在父辈的情份上,估且留沈云一命。贺征与他的兄弟不同,是个下手还算有分寸的人。说起来,他对沈家当年的遭遇是有些同情的,否则今日也不会这般客气,自然更不至于赶尽杀绝,当真去为难一个家破人亡的可怜人。
见刘牧与贺灵钧拉近乎,贺征微微侧首,冲贺灵钧笑道:“五弟,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少年有些怔忡,刘牧虽不认得,这位贺家大公子,他却是记得的。
在贺府里,也就只有贺征对他还算温和。被将军夫人烫伤那一次,亦是贺征及时从母亲房里将他接出来,替他涂药,包扎伤口。
虽然,贺征平常与他并不亲密,但危机关头,贺家另外三个孩子惯来不理不睬,贺征似是过意不去,总会伸出援手。
难怪,那晚仇莫奇深更半夜忽然来到牢中,那种倍感熟悉的神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原来这个人竟然是贺家大公子所扮。
楚清源放弃他了,亲生父亲极欲杀他而后快,贺征却又将他救了下来,少年微垂双眸,暗暗苦笑,突然觉得这世间果然是万事莫测,人如草芥。
方陌仿佛觉察出了他心中的无奈,不由自主收紧双臂,贺灵钧被他勒得生疼,忍不住抬眸瞧了瞧这个向来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的年轻男子,心中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此人是怎么回事?莫非受了什么刺激?以往见着他,莫不是咬牙切齿、痛恨非常,恨不得一剑劈死。今日竟然为了他与回天教翻脸,若说果真是想留着他的命以备将来亲自报仇,却也不像!
哪有人报仇报得那么麻烦的?
贺灵钧想不通了,却又有些心灰意懒地不愿想明白,索性重又垂了眸,不再去看方陌的那张脸。
第五十八章:回天覆灭
贺征见少年垂头不语,只当那孩子心中有气,并未在意,重又转向沈云,温文有礼地作了个揖:“沈二伯!”他慢悠悠地开口:“小侄非朝廷之人,对于沈二伯甚是敬仰,清源亦曾叮嘱小侄万万不可对沈二伯无礼。今日大局已定,小侄实不愿与您动手,还望沈二伯审时度势。”言下之意,沈朝风,你已是网中鱼瓮中鳖,何苦负隅顽抗,还是束手就擒为好!
沈云一声冷哼,眼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最后定格在贺征脸上:“就凭你们这帮废物,也想留住本座?”他话说得稳妥,却不知为何,气色微微变了,些许泛青。
沈簟立于他身侧,显然注意到了父亲的变化,双手攀住沈云的胳膊:“爹爹……”
贺征似笑非笑:“沈二伯,小侄虽是废物,但今日无论如何,总是得将您留下的。”
沈云瞪着他,半晌后忽地哈哈大笑,双手衣袖向前一挥,直扑贺征面门。
大公子皱皱眉,心知自己的功力与沈云相比毕竟略有悬殊,适才一击挡中,全因沈朝风当时毫无防备之心,故此得手,如今危急关头,沈云全力施为,这两袖子是万万不能正面接下的。
他早有防备,轻点脚尖,向左侧闪过,躲避袖风。
谁知,沈云声东击西,并非真地欲与他一拼胜负,趁着他躲闪的机会,双手一扬,两枚黑色的弹丸如急电般打向横梁。
贺征认得那东西,脸色遽变,大吼:“快躲!”
只听“轰”地一声,弹丸在横梁上暴裂,堂内霎时烟雾迷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惨叫声此起彼伏。
方陌抱着贺灵钧靠近堂门,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毫不迟疑地向后翻腾,一手捞紧了少年的腰身,纵出正明堂。
刚刚窜过门槛,又是两声巨响,方陌忙不迭护住贺灵钧。烟雾中,隐约可见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下来,院中一片狼籍。方陌虽不敢耽搁,但这等惨相实也是平生罕见,跃上墙头时,犹自不忍。
怀中的少年却笑了起来,语气诡异:“果然不愧是我贺灵钧的生身之父,杀起人来绝不手软。”
方陌皱眉,本想责备他两句,却见那孩子虽然一脸的满不在乎,却偏偏气色苍白,神情憔悴,心下一软,到嘴边的话重又收回。
刚要翻过墙去,但听一阵衣袂带风声掠过耳边,沈云拉着儿子稳稳立在了一处檐后,眼望着地上的尸体,连连冷笑,手中,重又捏出两枚弹丸。
方陌想也不想,搂紧贺灵钧,一剑直刺过去:“住手!”
沈云不备,手中弹丸已被奔月剑挑中,方陌顺势一撩,两枚弹丸在半空中暴炸开来,落地已成烟末,未再伤人命。
此时,贺征正带着几名躲过爆炸的杀手冲出堂来,方沈二人不及动武,互视一眼,双双跃起,翻过墙去。
贺征只来得及远远望了一眼四人的背影,几下起落之后,便再也瞧不着了。
大公子气得咬牙切齿:“霹雳弹!该死,沈云手上居然有霹雳弹。”
刘牧人最机灵,及时躲开了爆炸的冲击,全身而出,见主子如此气愤,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公子,怎么办?”
贺征冷哼:“这件事是我失算了,清源面前自有我担当。”他忽地冷笑一声:“昔年,沈朝风喝了潘绩一碗毒酒,想必至今未解。”
刘牧自九岁起便开始接受训练,眼力不在贺征之下,闻言点点头:“不错,适才属下亦觉得他脸色不对。”
贺征挥了挥眼前仍未散去的烟雾:“所以,他们走不远的。”
刘牧再问:“追吗?”
贺征摆摆手:“罢了!让潘绩、蒋维昌去追吧!名为剿孽,朝廷总该出出力才是。我们去与清源会合。”说着,衣袖一扬,正明堂屋顶的瓦片辟哩啪啦纷纷坠落。
刘牧如法施为,几名侥幸逃出生天的杀手亦动手帮忙,很快便用瓦片将地上的尸体悉数掩盖。
贺征忽地皱眉:“何炯死得可真难看。”
刘牧探头一瞧,果然从揭了盖的屋顶向下望见了堂内何炯的尸体。
那人双目圆瞪,满面血污,张大了嘴,牙齿全被炸落,四肢分离,看上去惨不忍睹。
刘牧别过脸:“沈朝风倒是个狠角色!”
贺征却叹息一声:“若非毒性发作,沈朝风应是想保全他的,否则,也不至于挡我那一下子。”随手扔下几片黑瓦,盖住何炯的脸:“我们走吧!”
刘牧刚要搭话,却听“砰”地震响,回天教总舵黑色大门轰然倒地,朝廷大批兵马涌进院来。
当先者正是此番剿孽的两名率军将领:蒋维昌、潘绩。
贺、刘二人心知走晚一步,此时已不当避开,索性不再隐藏,飘然落地。
蒋维昌倒罢,潘绩颇有长者风范:“小征,原来是你!”
贺大公子向二人作个揖:“两位叔父,回天教虽被攻破,可小侄一时疏忽,竟被左使沈云觑机逃脱,实是惭愧!”他开始吱吱唔唔:“这沈云……这……”
潘绩一听姓沈,首先皱了眉。蒋维昌性子粗,不耐烦道:“这沈云怎么了?”
贺征有些犹豫,最终仍旧开口直言:“沈云便是昔日的沈朝风,二位叔父也是认识的。”
蒋维昌愣住,潘绩却微微垂头,试图掩盖住脸上复杂的情绪。
贺征急匆匆地拱了拱手:“沈朝风虽逃脱,但其子沈簟功夫不佳,他带在身边,终究是个累赘,而且……”故意停顿片刻:“沈朝风气色极差,面青唇紫,倒似中了剧毒一般,看那模样想必逃不远,二位叔父还是快快派人追捕为好!”再道:“回天教的人并未死绝,后宅的家眷已被小侄关了起来,如何处理,哪容得小侄置喙,就交给叔父了。”说完,冲刘牧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行过礼,拔腿便跑,众杀手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