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愤怒地指责,更不曾声泪俱下歇嘶底里地质问沈云为何如此忍心?能做的,也只有垂着头,丝毫没有挣扎地在几名堂主的挟持下向前走去,表情由先前的期待慢慢回复了平静与冷淡。
大体上,贺灵钧已经明白了沈云将要把他当做什么,只是,他却没有办法解释,以他为质是不会得到任何补益的。
贺灵钧算什么东西?朝廷绝不会因为他而停止围剿。
或许,一旦发现他无用,回天教的人会直接将他宰了吧?
可惜的是,没有机会再见楚清源一面了。
贺灵钧对着光秃秃的地面弯了弯嘴角。
清源哥哥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不是贺家的孩子呢?
难怪,贺镜会如此大方地把他送给楚清源做宠物。
只不过,沈云究竟是谁?为什么如此笃定地认为自己便是他的儿子呢?
仅仅因为他与沈簟的相象?亦或还有其他缘由?
贺灵钧心下一阵叹息,突然觉得将死之人不必想那么多,反正他这辈子的命运似乎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缘由什么的,本非重要。
方陌亦步亦趋地跟着,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少年低垂的脸,只那微微佝偻的身影,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眼光斜向面如死灰的沈簟,年轻人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却又生生忍住了。
这种时候,还能埋怨谁?
沈云为了沈家的脸面,祖宗的英名,舍弃了亲生儿子;沈簟为了陆文帛,失却了分寸;而贺灵钧,却是为了……
不是为了他方陌,贺灵钧焉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年轻人痛彻心扉。
这当口竟又想起了初见时,挽诗湖畔的少年,偎依在楚清源身边的孩子,明亮灵动的眼睛,天真纯净的容颜,潇洒自如的身手……
而眼前,蓬头垢面、踉踉跄跄的人,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采,若楚清源见着……
方陌忽然全身一热,楚清源,对了,楚清源既已来到泸陵,怎会对贺灵钧置之不理?
第五十六章:拒绝交换
方陌、贺灵钧没有能够见着楚清源,反倒是失手被擒的陆文帛被押出回天教后,在朝廷所设的一处军帐内与广阳侯会了面。
虽然楚清源从未将陆文帛放在眼里,二人之间亦不曾见过一面,但毕竟三番五次地给予了回天教沉重的打击,对于广阳侯,陆文帛岂能不识?
令人松了绑,楚清源笑着挥挥手:“教主请坐!”
陆文帛年轻虽轻,却多经风浪,此际既落敌手,生死未知,倒反而不是那么软弱了,平平静静地找张椅子坐下。
他这副镇定的模样,让楚清源起了几分欣赏之意,挥手下令闲杂人等退出帐外,只留曲悠在旁伺侯。
神医笑嘻嘻地斟了茶:“陆教主,请用茶!”
陆文帛也不客气,果然端起茶杯,极斯文地抹了抹盖子,以袖掩杯,轻啜一口,不忘赞美:“好茶!”
曲悠笑对楚清源:“陆教主年纪轻轻,有此风度,确为非常人。”
广阳侯未答,陆文帛笑道:“谬赞,陆某谋略武功均不值一晒,况今日身陷囹圄,岂能谈得上非常人!”
楚清源摇摇头:“令师林丘林将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代师周全,回天教有今日,陆教主功不可没。”
陆文帛摇了摇茶杯:“回天教这么点儿小气侯,广阳侯岂会放在眼里,还不是手到擒来。”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要不然,陆某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曲悠失笑:“陆教主真正有趣得紧!”依然瞧着楚清源:“这样的人,若能为你所用,想必大有作为。”
陆文帛骤然明白过来,冷下脸:“有趣么?”蓦地站起身:“楚清源,陆某技不如人,已成俘虏,是杀是剐,划个道儿,何必如此假惺惺?”穴道受制,武功无用,只能靠一张嘴了。
他先前还算镇定,可毕竟身陷敌手,心下难免摸不着打算,况既已打定主意与回天教同生共死,当然不会苟活求全。
楚清源瞧了曲悠一眼,神医自知冒失,尴尬地笑了笑:“方才还是一番稳妥,不想竟也是个急性子。”
广阳侯摆摆手,示意曲悠闪过一旁,慢慢踱到陆文帛身边:“据闻,回天教不仅收容了众多旧充遗臣孤弱,还有一位昔日以美貌扬名天下的长公主殿下。”
陆文帛脸色大变:“你……”
楚清源继续道:“这位公主当年做过什么事,本侯也有所耳闻,这样的人,也值得你为他们鞍前马后?”
似有悲哀之色从陆文帛眼中一闪而过,年轻人缓缓道:“人孰无过,身为臣子,本不当指责君主是非。”
广阳侯笑了笑:“长公主与老师本为同胞姐弟,却为了保全和太祖皇帝的私情,偷盗山川地理布防图,老师不战而降,也是与此有关吧?”他嘴里的老师,陆文帛与曲悠都明白,指的是已故旧充国主夏逞。
年轻人怒目相视:“你说这些做什么?”
楚清源不以为意,并不生气:“本侯只是想提醒你,老师既对本侯有教导之恩,他的臣子能保全者本侯自当保全,但是……如长公主这般的人,本侯十分厌恶。”
陆文帛听明白了:“说出你的条件。”
楚清源笑笑,纤长的手指指向曲悠:“条件么,他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陆文帛浑身一颤:“你……”咬牙骂道:“卑鄙!”
广阳侯仍不动怒:“卑鄙么?呵呵!”与曲悠互视一眼:“本侯只是给你指一条明路罢了。”
陆文帛颓然坐倒,所谓的明路,说穿了就是以教众性命作要胁,迫他投敌。
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生死事小,变节事大,可若不投降,教众性命堪虞。怎么办?
楚清源并不急着要他回答,笑吟吟坐下,端起细瓷茶杯慢慢品饮,姿态优雅,神情怡然。
半晌,陆文帛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我……”
不及将话说完,帐外有人轻叩求见:“侯爷!”
楚清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进来!”
潘绩一步跨入,手中捧着一函信件:“回天教派人送出来的。”
楚清源点头接过,撕去封条,展开瞧了瞧,脸色忽地变了,冷笑一声,将那信笺掷向地面:“竟敢威胁本侯!”
曲悠连忙捡起,略读一二,皱起眉头,交给潘绩。
潘绩阅罢,也觉得回天教这些余孽实是不知死活,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贺五公子在他们手上,侯爷您看……”
楚清源挥挥手:“放心!我心里有数,贺灵钧不会有事。”他肃然转身,目光冰冷,陆文帛被那一眼瞧着,竟觉通体透寒:“将他押下去!告诉回天教那些人,本侯不答应交换人质的条件,陆文帛是死是活,由不得他们做主。”
潘绩欲言又止,眼望着曲悠,见神医对他点点头,露出一抹安抚性的笑容,方才叹了口气,退出帐外,自去安排。
陆文帛被押走后,帐中仅剩下楚、曲二人。神医瞧了瞧广阳侯的脸色,斟酌着开口:“贺灵钧他……”
楚清源淡淡道:“莫担心,里头有人会照应着。”他微蹙眉:“沈朝风竟如此手辣,倒是我失算了。”
曲悠暗想,你嘴里说着不担心,可我瞧你那样子,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见楚清源闭眼斜靠在椅子上,不忍再多言,悄悄退出帐外,给那人留一方清静。
贺家兄妹俩已在外等候,见神医出了帐,遂与他并肩而行。
曲悠不作声,贺霜却忍不住:“清源果真不救那小子了么?”
神医苦笑:“你说呢?”
贺徵接口:“我和三妹去把那小子救出来吧!”
曲悠疑惑地望着他,缓缓道:“你们……不是一向很讨厌这个弟弟吗?”
贺家兄妹半晌无语,最终,贺霜轻叹道:“清源对他那么好,那小子浑不领情,我们……看不过眼罢了……”理由有些牵强:“可是他若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清源会怎样?”微垂螓首:“我们愿意去救他,只是希望清源开心一些而已。”
曲悠愣了愣,忽地摇头:“楚清源啊楚清源,我看哪,他才真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呢!”
贺家兄妹默然。
人情恰似飞絮,悠扬便逐春风去,无踪无据。
贺灵钧默默地立在正明堂中,并不理会四面八方投来的鄙夷愤恨的目光。
沈簟脸色愈发苍白,双手放在身前使劲揪绞,指节泛青。
方陌也不曾料到这样的结果,沈下脸,静静站着,单手握住剑柄。危机关头,哪顾得许多,或许最终只有翻脸一途可行。
谁能想到,挽诗湖畔对少年那等亲密的楚清源,竟果真生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昔日的柔情怜爱到今朝总算全然了结,走到了尽头。
朝廷回复的口信虽在贺灵钧的意料之中,却也不可避免地于一瞬间将他打入了阴森冷暗的十八重深渊。
被带到正明堂来,得知陆文帛已被押走之后,他便从沈云嘴里晓得此次朝廷领军的主帅乃是楚清源,另外两名副将虽不熟悉,毕竟是认识的,养父贺镜与他们来往尚算亲密,一为潘绩,一为蒋维昌。
沈云着人送过去的、要求交换人质的信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令贺灵钧更加笃定贺镜果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否则潘、蒋二人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
或许,他非贺家亲子之事,人尽皆知,而只有他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其实,这倒是他想差了。潘、蒋二人并不清楚贺灵钧的真实身世,虽有心相救,却因上面压着一个广阳侯,论官论爵,哪轮得到他们私作主张。
而一向对贺家五公子怜爱非常的楚清源,这关口做出的决定令所有人都感到奇怪而突兀。
当然,别人最多也就是惊讶罢了,可对于只有十六岁的贺灵钧而言,这样的结果让他原本不健全的心更加千疮百孔。
眉间,两道褶印终于深深地嵌了进去,再也抹不平了。
少年犹如不能够取悦主人而被无情抛充的小宠物,死死咬住了嘴唇,直至原本就不算完整的唇瓣重又被他咬出了血痕,却仍旧没有松口。
若不这么做,他怕自己无法克制住心底潘涌而上的疼痛与凄凉。
他想嚎哭,想大喊,想撕扯头发,想满地打滚,想尽情地发泄心中的痛苦,可这些事,此时此地,却都不能做。
没有了任何价值的贺灵钧怕是很快就要面对死亡了!回天教的人留他到今日,原是准备当做筹码的,却不料等来这么个结果,又怎会任他继续活着?
既然快死了,岂能再让别人看笑话。
那份牵系在楚清源身上的感情,更不能于人前展露一二,徒留笑柄。
没有别的原因,死前的尊严,贺灵钧不愿意丧失。
这一辈子,他活得不象样,做的事亦不象样,希望,死能死得象样一些。
其实,早就知道活不久了,可心中毕竟还存着一份小小的期冀,特别是当他知道楚清源已南下时,这份期冀不免愈发庞大而深重。
可惜,犹如做了一场不见踪影的梦,瞬间被人无情地打碎后,那份失落与怅惘恰似泸江的水,汹涌而上,竟连疼痛都不能够抵挡,空泛泛地冲击着四脚百骸,令人有一种元神出窃的无力之感。
这样昏昏然地死去,应该不会很痛苦吧?
贺灵钧迷迷蒙蒙地睁着眼,双目毫无焦距。
在他的对面,沈云一步一步走近了。
有什么人挡住了沈云,跪下身,抱住左使的双腿,仰头哀恳:“爹爹,求你了,别杀灵钧!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弟弟啊!”
贺灵钧思绪已有些不清楚,模模糊糊地想着“弟弟”两个字,忽然一线灵光闪过,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对了,沈云既是他的父亲,那么,沈簟自然与他血脉相连。
没想到,那样柔柔弱弱的少年,居然是他的哥哥。
难怪这些日子一直照顾着他!
沈云说他与沈家毫无瓜葛,其实也对,那么纯净而善良的沈簟才配做沈家的子孙吧!
虽然贺灵钧到现在都不清楚究竟是哪个沈家,但他却也压根儿不想去了解。
反正都不认他了,那个做为生身父亲的人咬牙切齿地恨不得他立刻就死,还谈什么家世呢?
贺灵钧垂眸,有些疲惫地吸了口气,死便死吧……
失去了楚清源,活着亦是行尸走肉,不必苟求!
但总有人不希望他死!
趁着沈簟拦下沈朝风的一瞬间,方陌如鬼魅般飘到贺灵钧身前,长剑青亮亮地离了鞘,抖抖地发出“嗡嗡”之声。
沈云不理他们,喝道:“还不动手?”
侧面几名堂主得令,齐下杀手。
贺灵钧动弹不得,闭目等死。
方陌一咬牙,施展穿花步,身形如蝶,围着灵钧绕过一圈,独立化解杀招。
他毕竟只有一个人,顾此失彼,再所难免。
沈簟哪能拦得住沈云,被父亲轻轻一推,整个人倒向一旁。
沈朝风狞笑一声,双掌平平推出。
几名堂主的夹击已让方陌有些手忙脚乱,何况沈朝风的功夫犹在他之上。
眼睁睁,狠厉的掌风拍向了贺灵钧的脑门,若被击中,便是华陀再世,也无法救活。
方陌急青了脸,一咬牙,再无顾忌,索性痛下杀手,一剑穿透一名堂主的胸口。
趁着众人愣神之际,年轻人不顾后背大空,飞身扑向少年,想将他推开。
可惜,终究晚了一步,沈朝风下了死手,掌风劲而烈,已到达贺灵钧面前三寸。
沈簟泪珠滚滚,闭上了双眼。
第五十七章:掌控全局
莫说穴道早被制住,便是身无束缚,这一掌,贺灵钧也压根儿不想躲避。
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十六年人生,他已经活够了!
想想这辈子,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或许幼年时还有楚清源的温柔相伴,但更多的记忆是不堪回首的。
更何况,如今连楚清源都将他彻底抛弃!
在他终于明悟自己感情的归依之后,却再也得不到心上人的眷顾了。
兼之,十六年来被隐瞒的身世一朝大白,不仅不曾获取亲生父亲一丝半毫的怜惜,反而……
面对着沈云狰狞的表情,贺灵钧放弃般地闭上了眼睛。
若有来世,我希望能有一对疼爱我的父母;若有来世,我希望能与兄弟姐妹和睦相处;若有来世,我希望能交上贴心知己的朋友;若有来世,我希望拥有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只是,今世罪孽深重,还能再有来世吗?
少年牵了牵嘴角,苦涩从心底泛起。
怕是会被打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
奇怪的是,沈云这一掌,怎么这么慢?
他将死后可能出现的结果都考虑清楚了,却还是没有任何疼痛感。
刚想到这一点,身体便被抱了个满怀。
贺灵钧莫名其妙,缓缓睁开眼。
面前站定两人,其中一个是沈云,双手仍旧保持着平推的姿势,而另一人,与沈云双掌相接……
竟然是仇莫奇!
不错,正是回天教的刑堂堂主仇莫奇。
圆滚滚的身材,面团团的脸庞,屋子里的人想认错都不行!
可是,仇莫奇不是遭人暗算,至今昏迷不醒吗?
而且,他为什么要救贺灵钧?
他的功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居然能与沈云匹敌抗衡,相持不下?
莫说贺灵钧一头雾水,连抱住少年的方陌、跌倒在地的沈簟、甚至回天教教众,尽皆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