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二人有事是自己不能过问的。忙道:“额,是、是。您看我这光顾着说话了,诸位跟我来。”
“掌柜的,我见只有您一人忙上忙下,怎么店里就您一人?其他人呢?”忽然有人发问。
池莲微一挑眉,说话的青年长相端正,目光犀利。正是随曲聆水一同而来的百人使团之一。
徐事多闻言,晃着脑袋摆手:“碍,别提啦!不单是我这儿,整镇的人都快搬空啦!您这一路过来,多少也看到了些罢?都逃难去咯!”
“逃难?为什么?”
“碍,这话咱可不能乱说。客官您哪,也就别问了。保不齐是要掉脑袋的!”
见一向话多的徐事多竟也有此衔口不谈之时,曲聆水自然知道事有蹊跷,却也不做勉强。只道:”这次随行的人多,还望掌柜妥善安排了。大家赶路多日,甚是疲惫。”
“都说了您是贵人,不过咱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早晚都得打起来。”徐事多欲言又止,说话间已经为众人安排好了房间,一哈腰:“公子,慢慢休息。有事尽管找我。”
彼时,齐泰殿。
华服礼冠的青年帝王高坐庙堂之上,一手支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立得极直的武将。本温文儒雅的面容,却有些阴戾。
“朕听闻卫将军与摄政王交情甚好,为何此番却全无表示?难道连卫将军亦认为,朕该用他一人性命来换我大湘所谓一时太平?”
“不。”绯衣的将军淡静陈述:“臣斗胆揣测圣意,圣上既是如此决定必有圣上的意思。若不然,臣自当请缨,当仁不让。”
平静陈述之时,那双如黑曜石般冷硬的眼眸愈发坚定果决。
这是一双,属于军人的眼睛啊。
军人的铁血与无情,在一瞬间于这个年轻的军人身上一览无遗。这是要经历多少次战场的洗礼,才能造就的呢?
“斗胆?”帝王轻笑:“卫将军既然能以十七之龄领军十万,深入掳廷,几进几出。自然是胆色过人。”
“皇上谬赞。”
他话说的违心。
帝王听得随意。
忽然听到帝王道:“不知卫将军可有听说过,天策府八部十四正曜。”
他蓦地一惊,抬首。
帝王模糊的声音从遥远的殿上而来,空洞且冷漠。
瞬间,掠起不安。
第四十九章
夜深。
已入初冬,万物蛰伏。
屋外少了些鸟叫虫鸣,这夜,便也显得愈发的寂静。
‘笃笃’
木质缅被轻轻叩击,在夜里却分外的明显。
他一偏头,搁罢手中的笔:“进来。”
“公子,徐掌柜已经带来了。”
说话的青年正是白天里问话的那位,青年说着一侧身,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男1.女。
男的身形畏缩,闪烁其词。一双眼睛却精明的很,正是徐事多。
女子倒是身姿婀娜,若柳扶风。且自她进到屋内,众人便隐约闻到一股囧囧。浮动在浓艳的夜色里,十分幽糜。只可惜女子自始至终都围着面纱,始终都未得见真容。
只见她进来后甚为安静,也不多话,便悄声隐在了一旁的黑暗里。
徐事多一路上便拿一双小眼四处闪烁,面上十分忐忑。才进到屋中一回头竟发现刚刚还跟在自己身后的婀娜女子忽然不见了踪影,顿时惊出一身凉汗。
可不是!任谁睡到半夜忽然被被人捂着嘴叫醒,心底也吃不准啊。
见到那白衣公子正襟而坐,案上笔墨全铺。显然失候多时。
徐事多一咧嘴:“啊,公子找小的有事?”
白衣公子闻言,淡淡扫了一眼。
一旁的青年道:“那是自然,掌柜的何须揣着明白装糊涂。”
“呃,欸?”徐事多一愣,百般不情愿的皱皱眉,干笑道:“额,这位爷怎么说的。小的哪里敢在各位面前装糊涂?您有事开口,咱一定实话实说哈!实话实说。”
徐事多本就生得形貌极之畏缩,再加上这一脸谄媚,自然是显得极为不堪。
青年最是看不惯这些势力的市井之民,冷哧一声:“那自然是好。”
“呃,您这……”徐事多被青年这一哧,那讨好的笑有些僵在面皮上。此时嘴角一抽一抽,停也不是笑也不是,甚是滑稽。
白衣公子端起杯清茶,适时低喝道:“天同。”
“是。”青年一颔首,这才收敛。转而语调冰冷,对徐事多:“把你今儿白日里想说又不敢说的,都统统说出来。”
“呃,这……这位爷,您看这话怎么说的,小的哪儿……”
徐事多哆哆嗦嗦用袖子擦擦额上的冷汗,心下暗道。
煞星啊!
“徐掌柜大可放心。”一旁静寞的白衣公子搁罢茶盏,忽道:“今夜您所讲之事,池公子必不会知情。”
“呃。”见顾虑被道破,徐事多当下嘿嘿一笑:“公子果然是明理之人。那这么说,公子和那位池公子并不对路喽?”
“让你回话,哪儿那么多事?”一旁天同低声喝到,被白衣公子扫上一眼后,又低声嘀咕了一声。
“您瞧瞧,别心急哈。这么说吧,那位池公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我说的对吧?”徐事多嘿嘿一笑:“实话跟您说,这里就快要打起来了。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从几个月之前,就一直不停的有当兵的开到这儿来驻营。那穿着什么的,就跟您一起的那位池公子一个样!”
他这番说的不乏有夸张,但也并非全无可信之处。只是若按他这么说——
“胡说!照你这么说,他们北越人都把军队开到家门口了!难道这里的府县就不管了么?”天同立即表示怀疑。
“嘿嘿,这话也就你们这些外乡来的贵公子哥儿会这么说啦!”徐事多摇摇头,一摆手开始絮叨起来:“咱们这儿小地方啊,名义上是咱大湘地界。可是实际上却又是三不管地带,乱的很!这里的郡爷不管事,每年征税倒是征得紧。莫说来个北越人,就是北越人都到家门口了,你们这些京里的贵人也未必知道。这不,大家伙都怕打起来,就都走啦!”
“三不管?”白衣公子蹙眉:“你们这儿的郡守可是那乔震?”
“呃,是啊。您知道?”徐事多眨眨眼,忽然低声神神叨叨道:“诶,我听说还是京里那位达官贵人的亲戚呢!各位看样子从京里来,可知道?”
曲聆水自然不会和他多说,只道:“我等并非朝中之人,自然不会知晓。”
“碍……”徐事多言罢一叹,抬头环顾了四周。典型小商人的面容上竟有些伤感:“要不是这家店,我也早走咯!没办法呀,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总不能在我手上毁掉吧?为了这个,我那个娘们儿都跟汉子跑啦!诶,不说了不说了。提起这个,小的就一肚子心酸……”
天同:(腹诽)我见你倒是欢欣的很,何时心酸了?
徐事多感慨够了,这才忽然想起:“欸对了,您这趟又是来干嘛的呢?又这么多人,劳师动众的。”
曲聆水还未答他,一旁天同便道:“我家公子出游,你自管好自己好生招待便可。这钱,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1……有必要如此直白么?
被一语戳中的徐事多面上不免有些难堪,嘴上却还是说:“诸位爷,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道是这世道不好,公子这般富贵人家,万一遇上什么兵荒马乱的,这不是遭罪不是么?”
“……”白衣公子却不说话了,只端着茶,淡淡的饮。
看样子,那是要送客了。
一旁的天同立刻使了个眼色,徐事多本就是精明之人,见状道了声安便马上退了出去。
天同见得他出去,道:“公子,看来那乔震狗贼真做了卖国通敌的勾当。那掌柜所言,和天梁查到的并无太大出入。”
“乔震不过是其中一步,若只是棋子……”白衣公子低首略忖,忽道:“天同。”
“在。”
“你速回京中,将此事禀于圣上。令圣上早做提防。”
“是!”
话声刚落,只见身形闪动,青年便不知所踪。
曲聆水这才搁罢那茶,指尖一击一击叩击在那桌上。眉宇间,幽柔浓艳。
忽道:“茉凉,可有事?”
从头到尾隐身于黑暗,一言不发女子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随着她款款而动,室内顿时浮动了一股极为幽糜的囧囧。
萦绕在鼻端,极尽幽艳。
“公子,此番须得斩尽恶鼠。我等定将竭尽全力,如今之势也仍在公子掌握。不知……公子因何而忧?”
隔着纱巾,却仿佛仍能感觉到女子吐气如兰。
说话期间香气愈加幽糜,这香气仿佛有宁神作用一般,让人顿觉舒适。
那白衣公子淡淡道:“天机难测,前数未知。茉凉何以一语断言?”
“茉凉自不敢擅断,茉凉只是相信公子。”女子步至案前,从袖中取出一截香来点燃,语带嗔怪“公子近来身子不好,却为何不见界错?”
“他自有任务在身。茉良不必挂心,我自然不会影响到此番行动。”
说话间。
那香幽幽燃起,果是宁神怡人。
幽糜若梦。
“这香有宁神之效,请公子安歇。”女子微微欠身:“茉凉告退。”
那幽糜的香气在女子离去后,却如那句淡淡的低语一般,不曾散却。
“不论何时,也请公子记得。”
“天策府八部十四正曜,唯公子是从。”
第五十章
翌日。
经过一夜修整,众人洗去舟马劳顿,队伍的精神状态转好不少。
清早,随行队伍用过早膳已纷纷开始整装。
池莲刚下的楼来,吩咐摆上一桌酒菜。自个儿往桌旁一坐,饮起了小酒。与那众人忙碌的背景对比起来,实在是过于安逸了。
什么空腹不宜饮酒,到了池某人这儿皆是浮云。小酒喝着,点心虽不精致,但也算可口。这边又命人上楼请了曲聆水下来,说是一起进个早膳之后便启程。
片刻,便见那白衣公子下得楼来。见到他唯一颔首,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寡,未见不妥。
“摄政王昨夜睡得可好?”
池莲笑盈盈的递过一双碗筷,状似随意。那清俊眉宇舒展,若说要从他这里看出什么也太过勉强。
白衣公子倒也施施然接过:“池公子招待周到,自然是好。”
“呵,摄政王乃我王贵客,池莲怎可轻慢?”青年微微一笑。
这回,曲聆水却真不理他。
池莲这人初看彬彬有礼,却总是予人不透。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似乎总是话中有话。
却见他讨了个没趣儿,也不在意,转而道:“来来,这道菜,摄政王大人可一定要尝尝。”
“这是……”白衣公子看着那盘疑似是爆炒猪舌的菜微微蹙眉。
只见那一碟小炒颜色红艳,油没星子上浮着几颗红艳艳的辣椒,想必是辣极。只看出是道荤菜,却不觉的这菜有何特别。
青年看见他的迟疑,笑道:“呵,这个自然要掌柜的来为你介绍,”
恰在此时,徐事多端着汤从后堂进来。听见池莲这话,竟‘扑通’一把跪倒在地。
‘哐当’一声,洒了一地汤汤水水。
“呜呜呜……!”嘴里一边呜咽着含糊不清,徐事多一边磕头如捣蒜。脑门磕在实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掌柜的,还不赶快介绍下?池某可是极力向这位公子推荐哪。”池莲搁罢筷子,抬眼扫了一眼几乎要趴跪在地上的徐事多。不悦的一蹙眉,那暴戾的性子便撕开清俊的外衣显露了出来。
“唔呜呜!唔!”徐事多冷汗直冒,却总也说不清,急的干脆一个劲儿的磕头。
几个响头过后,再看那实地上竟有一淌浅浅的血迹。
池莲冷冷一扫,目光极为咄咄逼人。
曲聆水忙止住他:“徐掌柜,请起来说话。”
闻言,徐事多也不磕头了。抬起头来看见曲聆水又是一阵摇头,嘴里呜咽着仍旧说不出话来:“唔!呜呜呜呜!!唔!”
只一夜不见,这徐事多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面色铁青灰败的吓人。那张脸上涕泪纵横,烫着血水甚为狼狈。
一瞧见曲聆水竟像是要扑过来一般,只是在此之前被池莲身旁的侍从给一把拦了下来。而后,那膀大腰圆的北越人便一使劲,一下便将徐事多细葱似的身体给摔到了一旁的实地。
这一下摔的不轻,徐事多倒在地上口角开阖,久久不能起身,只口中由始至终的呜咽着。
曲聆水看了青年一眼,面露不悦。
而池莲对此,却报之一笑,不尽阴冷。
曲聆水见徐事多口中呜咽却说不出话来,上前仔细一看。
竟发现他张着的口里竟是空洞洞的,间杂着血水和大量的涎液从口角边淌下。
他忽然想,他知道徐事多此前一直在说的那句话了。
他说:我的舌头。
曲聆水忽想到桌上那盘颜色红艳的爆炒猪舌,心下一紧,一阵反胃。
而徐事多大张着嘴,向他靠来。
那空洞的嘴里当真什么也没有。
空洞的只剩下肉色的龈肉,连牙齿也没有。就像是活生生被人拔去了所有的牙齿,割下了舌头,贫瘠的只剩下了牙床。
他回头看向青年,那不悦愈加明显。
“池莲最恨多舌之人。既是多余,不如了结了他。”那青年却只是冷笑,他从身后探身过来,意有所指望着地上呜咽哀嚎的人:“人多自然口杂,后宫自来多事端。摄政王可知,北越王庭中是如何对付那些惑乱后宫的宫女嫔妃们的么?”
“……”那是一种极为狠毒的刑罚。
见他不说话,池莲笑道:“那是北越人专门用来对付多舌之人的极刑。先以石子填满犯人的嘴,再以木棍击打头部。直到……”
“……”
“直到所有的牙齿都脱落。这个时候,犯人还不会死,但是痛觉是必然的。而后行刑官会用钳子夹住犯人的舌头,再用烧红的刀将刑犯的舌头齐根割下。烧热的刀子割出的伤口不会立刻大出血,犯人不至于身亡。但是如若处理不当,犯人却又极有可能在几个月后死去。活下来的人,如果得到恩赦得以保命,仍要一辈子感觉到无法开口的痛楚。”
“……池莲!”
“生气了?噗……哈哈哈……”青年忽难以遏制的笑起来,近似歇斯底里的与那清俊的模样极为不符。笑罢,方直起身对一旁的侍从道:“无用的奴才,还不扶徐掌柜下去?”
“呜呜……”闻言,徐事多如蒙特赦。忙磕了几个响头,连滚带爬得退了出去。
池莲一回身,坐到了桌前。抬眼见曲聆水面色冷凝,貌似疑道:“欸?摄政王怎么不动筷,一会可就要启程赶路了。接下来的几日,想要吃到可就难了。”
白衣公子不动声色的坐回位置。然而他看着那红艳的色泽,却怎么也下不去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