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门外有人说:“我干不干嘛关你什么事!”
竟然是圣楠的声音,他也跟着来了!难怪李莫言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敢情有个卧底在,还在门外帮他站着岗在。
“我告诉你,小兔崽子,你别以为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你舅舅没事最好,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他亲外甥亲侄子!”
严臻明这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在人前是极克制、注重形象的人,仲叙何曾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对方还是个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更叫他心寒的是,严臻明竟然已经知道了学校里发生的那些荒唐事,难怪那会他从学校辞职时候,所有人都说他儿戏,只有他没有劝他继续留下,他是给他留着面子呢。
仲叙脸上尽是苦笑,他干脆找个乌龟壳背上算了,实在没脸再见好友。
李莫言脸上还挂着泪痕,看见了仲叙的苦笑,冷着脸问:“你爱的那个人就是他吗?”
仲叙笑笑,敢情他对严臻明的暗恋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了,他转过脸去,显然并不准备回答李莫言的问题。
门外的两人还在继续较着劲,也不知道严臻明干了些什么,惹得圣楠在那哇哇大叫,“你放开我,你算老几,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严臻明呸了一声,说:“家?你也配提家字!你再叫试试?信不信我马上让你叫不出来!”
李莫言继续说着:“我刚听到你们在里面说话,我早该看出来的,你办公桌上摆着跟他的合照,你看他跟看别人不一样!你觉得我骗了你,你不一样在骗我,你明明还在想着他,却骗我说什么五年以后再来找我。”
仲叙并不解释,李莫言顾自笑笑:“不过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可能。我们之间不会就这么完了的,我既然说了是真心对你,欠你的自然会还你!”说完,从阳台翻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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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仲三小姐出嫁,仲家多少年没办过喜事了,这天是仲家长子结婚庆典的日子,场面自然热闹。
放眼望去,仲家老宅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名车,像开汽车展似的,好不热闹。从车里下来的那些人,个个也是精心打扮过的,男士礼服加身风度翩翩,女士裙摆飞扬娇俏迷人,跟T台上的那些模特相比,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走在宅子里,更像是走进了童话世界似的,上百年的老宅子,特地为了这次典礼做了翻新,外墙是新近粉刷的,透着薄荷似的清新,古木色的门庭,显得高雅庄重,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大气,二楼门厅硕大的玻璃窗干净得近乎透明,为考究的老宅平添了几分时尚,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显然都是经过精心修剪的,红红绿绿精神一片,越发显得整个宅子多姿多彩。
沿着石子路走过前院的花园,来到铺满草坪的后院,视线更是开阔,草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毯,夹道白色陶瓷墩子摆放着的白玫瑰开得正好,一直通向举行典礼的舞台,宾客从中而过,一路花香、酒香、美食香、美女香,香气怡人,中西结合的婚礼现场布置,既迎合了年长者对于排场的要求,又满足了年轻人一心追求的梦幻,细节之处无不极尽豪华。
吉时将近,宾客已经到场大半,乐队也已开始奏乐,屋外是闹翻了天,屋内的仲圣楠看上去却不怎么愉悦,此刻他正一边对着镜子穿礼服一边打电话给自己的好友,年轻的脸上透着几分生气后的红晕,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李莫言,你怎么还没到!”
电话那头的人也有些不耐烦:“急什么,路上堵车!”
“知道要堵车,怎么不早点出门!”
“今天可是你仲家的大日子,我不收拾一下怎么行,怎好叫你丢人!”
仲圣楠没好气的骂:“又不是你结婚,你整得那么光鲜干什么!”末了不忘嘱咐一句:“你是伴郎,可不要迟到了!”
是的,谁能料得到,当初那些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孩,竟然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转眼的功夫,五年就过去了。
好不容易礼成了,酒会却才刚刚开始,刚完成伴郎任务的李莫言特意避开人群,来到个僻静的角落,解了礼服的扣子,躲在那里抽烟。
他是被迫拉来当伴郎的,他哪里知道当个伴郎会这样辛苦,否则他是坚决不会答应的!
刚吸了两口,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回头一看,可不正是怒气腾腾的新郎官。
这一脚踹得李莫言火气挺大,但今天总归是对方大喜的日子,他也只得忍了。
仲圣楠骂道:“到处找你,你跑到这里快活来了,呆会伴郎发言,你可别跑得找不到你!”
李莫言扔了剩的半截烟头,重新点着了一根,懒洋洋的抛出一句:“我没准备!”
仲圣楠气到跳脚,“半个月前就通知你了,现在才告诉我你没准备,小心我让你死得很难看!”
李莫言不以为意,“我真忘了,叫司徒讲吧,下次我帮你讲!”
仲圣楠气得脸都绿了,上去就揍了李莫言一拳,“什么?还有下次?!你这个乌鸦嘴,还指望着我这辈子结几次婚是不是!”
李莫言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不就是结个婚,至于这么大张旗鼓的吗?搞得谁稀罕似的!之前是谁哭丧着个脸千不愿万不愿的找我诉苦的?”
仲圣楠苦笑,把李莫言手上的烟拿过来抽了一口,苦笑着道:“你非得在这个时候跟我找不痛快是不是?”
李莫言没有说话,但神情却有些落寞,重新点了一根烟,听对方继续道:“就算千万个不愿意,又能怎么样?生在大家庭,我们哪有那么多选择,早晚你也得走这条道!”
“我跟你不同!”李莫言立即反驳。
仲圣楠看了他一眼,随即笑出来,“你一晚上心不在焉,时不时东张西望的,不会是在等什么人吧?”
李莫言憋了憋嘴,似是有些不甘心,嘴里却说:“没有!”
仲圣楠不乐意了,“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在想着他吧?就算他回来了,也是个40多岁的小老头子了,能有什么看头!再说,他都5、6年没回来了,怕是不想再跟我仲家有什么联系,你还是别指望了!”
李莫言只是听着,久久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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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新郎十几年了,他是我见过的阴险的,却也是最义气的人,他的义气我经常见到,每次喝酒他都生怕我喝得不过瘾,不把我灌醉绝对誓不罢休,而他的阴险程度则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以致我常常在想,幸亏我们不是敌人,否则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莫言终究还是被“请”上台去发言了,他也不需要怎么准备,信口开河就说了,他说得幽默,台下不时一阵哄笑。
“从中学到大学,我们战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了,他竟然年跟我说他要结婚,年纪轻轻的竟然说出这种的泯灭良知的话,我当然是坚决不会同意的,但当我看到我们美丽的新娘子,看到他们一起手牵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改了我的想法,因为他们实在太登对了,男才女貌,活生生就是一对书里走出来璧人,我心想着,还等什么,你这个走运的小兔崽子,赶紧结婚去吧!”
李莫言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冷不丁的嘲笑,今晚上之前,除了报刊上登的照片,他连新娘的面都没见过,让他来说祝酒词,实在可笑!更何况,他心知肚明圣楠是这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如此又能出说什么恭喜话来?
但圣楠终归是他兄弟,就算这条路是错的,对方执意要走,他也只能奉陪,帮对方走这过场。
李莫言正说着,听到场子外围有些微的骚动,隐隐约约似是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台下不少宾客这会也在回头张望,李莫言免不了也朝那边望了一眼,这一望,当真是七魂丢了三魂,嘴里囫囵含着几个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仲叙有三个姐姐,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仲叙小时候没少受她们的气,直到这会他才知道,女人都是水做的,这话的确不假。
三个女人一齐抱着他痛哭,仲叙何曾遭遇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应付不过来!又怕宾客们都看着,胡乱猜测,只得拉着她们挪了几步,去了个遮蔽点的地方,小心翼翼的安慰着。
仲家大姐年纪大了,不能多流泪,这会正拿丝绢擦着眼泪,只是一手拉着仲叙的胳膊就是不肯松手,像是生怕他再跑了。
仲家二姐则拿肉拳头砸他,嘴里骂:“你一去就是五年,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老太太眼睛都快要哭瞎了——”说了一半,被大姐唬了一眼,不许她再说下去。
是的,她们都已经是一把年纪了,除了自己的儿女,唯一还牵挂的也就是娘家的这个宝贝弟弟了。
当初她们谁都不知道仲叙为何要走,这么多年杳无音讯,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心中的欣喜难以用语言表达。这么多年的担心担忧,满腹的委屈跟疑问,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是哄着,她们都很清楚,仲叙若是再走了,今生可就不一定还能再相见了。
仲家三姐眉宇之间感慨最多,三个姐妹之中,她是最知晓内情的,却苦于不能说出来。她还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扒拉了几下自家小弟的脑袋,哽咽着说了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许是太久没做了,这原本亲昵的动作都显然生疏了起来。
仲叙本想说,我只是顺路回来一趟,停不了几天还得回去,话到嘴边终究是忍住了,还是让她们多开心一下吧!他那时走得突然,并没有考虑她们的感受,心中难免有愧。
也就是这会功夫,仲圣楠寻着动静也过来了,拉着新媳妇喊仲叙舅舅,说话时不敢用正眼,只那余光看了看仲叙,表情有些微不自然。
仲叙并不在意,客气的应着,说了些恭喜祝福的话。
这五年多,仲叙没有白过,从前的事,已被他忘得七七八八,如今能够回来,也说明前尘往事已不再困扰他。
今天是仲家大喜的日子,又是举家团圆的日子,仲三小姐当真是要谢天谢地了,又哭又笑的,正擦着眼泪呢,这才想起来忘了件大事,赶忙拉住一个能听话的人,“老太太呢,赶紧去找老太太,告诉她,小少爷回来了!”
“老太太累了,又嫌前屋太吵,一早就去后屋歇着了。”
仲叙忙说:“不用去说了,我自己去找她吧。”
仲三小姐一琢磨,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不忘嘱咐一句:“老太太精神不好,你多劝着些,别让她伤心太久。”
仲叙自觉惭愧,连声应好,对方又想起点什么,问:“对了,你车停在哪里,我跟大姐、二姐去帮你把行李搬进屋。”
仲叙面露难色,“我没带行李,行李留在酒店。”
仲家三姐妹均脸色一怔,二姐心直口快,说了一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住酒店哪有住家里好,家里这么大,又不是没有地方!”
仲叙没说话,半天才回了一句:“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乍听这话应该是好事的,但是仲家三姐妹却懵了,互相对视了一眼,半晌没人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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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叙如今都这个年纪了,有没有对象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仲家三姐妹之所以这么大的反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的性向。
仲家三小姐最先反应过来,推了下自己两个呆住的姐姐,“愣什么,咱小弟有对象了,那是好事呀!”接着拉着仲叙亲热的道:“两个人也可以住在家里呀,叫他一起回来,我们都欢迎。”
另外两人这才忙着迭声说欢迎欢迎。
她们的态度仲叙早就领教过,嘴上再怎么开明豁达心里一直不曾放开,他并不以为意,推脱说:“迟点再说吧,都还没见过面呢。”
刚刚已经有些生分了,仲三小姐也不再勉强,“那什么方便带他回来吃个饭!”
仲叙笑笑,也没说好还是不好,接着送三位姐姐去屋里补妆,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屋看老太太。
老太太已经上床歇下了,听闻仲叙回来了,执意要起来,仲叙不忍她来回折腾,只扶着她半坐起。
母子见面,免不了又是一番哭哭啼啼,仲叙自己心中有愧,也不禁红了眼眶。
仲家所有人中,老太太无疑是最体谅、最偏袒仲叙的,她是大家闺秀出身,思想却有些陈旧传统,嫁到仲家之后连生三女,总觉得对不起仲家的祖宗,拼了老命也想生个男孩,四处求神拜佛,最后终于也如愿了。回想仲叙小时候是多么聪明机灵,惹人疼爱,仲家谁人不把他捧在手心,谁曾想后来会出那种事?老太太至今回想,都忍不住要流泪的。
老太太一辈子没听过男男还能结婚过日子的话,但她还是接受了仲叙异于常人的性向,她觉得这是她的错,她注定了命里没有儿子,这一切都是她强求的结果。
那时候事情刚刚爆发,仲家老爷不容仲叙,她便扬言要带着仲叙一起去跳海,她说,她生的,她负责。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仲叙老了没人赡养,无人送终,早早存了笔丰厚的基金供仲叙养老,又要把仲家三小姐的小儿子过继给仲叙,仲叙抵死不从,她才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是这一次,老太太似是真的伤心过度了,“你说,从小到大,你做什么事我没依着你,只是要你偶尔回个家看我一眼,都这么难吗?!你一去这么久,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你是要我死不能瞑目啊!”
仲叙不知道如何回答,愧疚之中不肯抬头,把头埋进被褥里,额头抵着老太太手背,感受到对方的瘦弱与颤抖,默默流出泪来。
老太太终是不忍心,拍了拍仲叙的背,悉心抚慰,“儿子,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有什么事,不能跟妈说的呢?”
仲叙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眼睛仍旧是红红的,他怕这副模样被自己的几个姐姐看见,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会,让自己冷静情绪。
仲叙闭着眼睛,深深吁了口气,以缓解心中的烦闷。
他何尝不知道,回来之后必定会遭遇这种局面,以至于走得越久,越提不起勇气回来,他狠下心不跟家里人联系,但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心中的牵挂,于是在得知圣楠结婚的消息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回来了。
那个时候,当他得知严臻明还有三姐其实一直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忍心揭穿他而一直帮他隐瞒着,严臻明也是因为害怕他轻生而一直迁就他,他再没勇气面对他们。而且他非常清楚,以严臻明的性格,绝对不会对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善罢甘休,他不想这些事再节外生枝,唯有一走了之。
他走得那样决绝,只是不想再成为别人的累赘,他走得那样决绝,只是因为这里有太多他留恋的东西,离开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几年,他终于尝试着做了一些自己早就应该做的事——自力更生,在获得内心平静的同时,也找到了一些新的希望。
仲叙回想自己这一生,何尝不是一意孤行的一生?只顾着成全自己的感受,而没有考虑到家人,试想当初如果没有家人的支持,凭着他懒散的性格,又如何能在这社会立足?如果不是家人,又有谁还能如此容忍他?
仲叙一心沉浸在回忆之中,猛然听到声响,怕是家里人来找他,赶忙擦了眼角站起来,谁料仔细一看,来人竟然是李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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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叙正在那里顾自出神,听见身后有声响,还以为是家里人来寻他,岂料回头一看,却是多年未见的,多年未见的李莫言。
对方怎么会来这里?仲叙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跟圣楠是好兄弟,圣楠的婚礼,他会出现并不奇怪。既然决定回来,免不了会遇见这些“故人”,从前的事,仲叙基本已经放下了,如今时过境迁,也实在没必要再重新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