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莲感觉到了碧晏的颤抖,他浅浅笑着,伸手将碧晏揽进了怀中。
然后,他伸到碧晏颈后的手,毫无预兆地点了下去。
一阵大风吹过,卷起了地上沉积的沙石。沈天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却看到刑场中央不知何时落了一袭青衣。那人正扶着被点昏的碧晏,准备离去。
不行!怎么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沈天晴下意识地举起手来。随着他的动作,四周埋伏的弓箭手全都跑了出来,将刑场中央团团包围。
“禄陵王,你这是?”张祁之不解地回头问道。
沈天晴没有理会张祁之,而是大步上前,来到了弓箭手们的包围圈外。
出乎他的意料,包围圈中的三人虽然没动,可是却也并未因为这阵仗而惊慌失措。沈天晴站在弓箭手的身后,双手负立。
“啊,我亲爱的皇叔,原来您也在啊!”沈莲一副慵懒的样子,全身没做半点防御,“如果是来迎接我的,那么这么多人,未免有点小题大作了吧?”
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沈天晴脸上绷得紧紧的,连目光中都透露出了杀气来。
然而,他所有的杀气到达沈莲的时候,都如同沉浸了广阔的水面中,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沈莲拍拍青音,示意他先带碧晏走。碧晏的伤势很重,再拖下去怕会有什么变故。青音点了点头,将碧晏负在身上。
“不能放他走!”沈天晴喝道,“他潜伏在皇帝身边图谋不轨,你这么放走他,莫非是想当众承认你的司马昭之心?”
“司马昭……之心?”沈莲愣愣地重复了一句,随即笑道,“皇叔的目的,岂非就是这个?”
“你!?”
“他是我的人,我一早便承认了。至于我派他去皇上身边干什么,我想我没有必要向皇叔汇报。”沈莲依旧心平气和地解释。
当然,相对于沈莲的心平气和,沈天晴早已是怒火中烧。
眼看着青音那小兔崽子回头得意地瞥了自己一眼,沈天晴更是脑袋一蒙。好在他这个人注重脸面,这把岁数也没有留胡子,不然众人铁定能看到传说中胡子朝天的景象了。
“给我……放箭!”沈天晴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此时青音已经展开了轻功,轻巧地离开了刑台。一群弓箭手们也知道沈莲的身份,谁敢朝他放箭啊!于是不约而同地将抬起了弓,将箭头指向半空中的青音。
“王爷……这不好……”张祁之唯恐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连忙上前出声劝阻。
可是已经晚了。
十名先发弓箭手已经放了箭,只见一排黑羽箭如同夺命的死神般逼近青音。而青音人在半空中,无从借力,更遑论背上还负着一个人。这个时候攻击是致命的,张祁之死死盯着青音的影子,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只是个文官,他还没有见惯死亡……
然而,在场的人里面,除了张祁之,其他人却都很淡定,包括沈莲。
沈天晴注意到了,沈莲根本没有去看青音。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那微微翘起的唇角,似乎略带着一丝的意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他心底冒出这个问号的同时,仿佛刻意回答他一样。那十几枚黑羽箭,在距离青音不远的地方竟然统统掉了下来!就好像青音四周有个无形的屏蔽一样,将危及化解的干干净净!
青音几个起落,人已消失在了不远处的院落之后。
几个弓箭手走上前去一看,只见所有的箭都从中折断了。似乎是被一股大力正打在了箭杆上,抵消了射出时的力道。而在断箭的旁边,有人捡到了红色的小圆豆子。
是紫影的独门暗器。
沈天晴手指间捻着那一颗小小的赤炎石,恨不得就这样将它碾碎在手心里。
张祁之没等沈天晴再一次发出狙杀指令,连忙向前迈出一步拦在两人之间。他冲沈莲拱一拱手,严肃道:“安宁王爷此次可是冒失了。皇上并没有要杀那人的意思,不过是想借那人来请王爷出来一见。”
虽然仅仅在公堂上见过一面,但是沈莲对张祁之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因此,他虽然同样是在微笑,可是这微笑中却多了一份柔和。
“那既然如此,我带走人有何不妥么?”沈莲淡淡道。
“没有。不过下官一直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结束地更加友善一点。”张祁之也报以一笑。
“皇上找我何事?”沈莲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问道。
“这个……下官不知。不过皇上有旨,宣安宁王爷明日清早觐见。”
“明日清早?看来他是笃定我会来了。”沈莲笑得连眼睛都弯起来了,“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然如此。”
“王爷这是……接旨了?”张祁之不放心地问一句,似乎没有想到以沈莲的性格,这事居然办的如此痛快。
“我可爱的弟弟找我,当然是要去了。是吧,可爱的皇叔?”沈莲笑语盈盈,不时暗讽一下站在一边脸色苍白的沈天晴。
“哼!”沈天晴气的拂袖而去。
沈天晴一走,众多弓箭手也撤了。张祁之小步走至沈莲面前,笑道:“不知王爷今日可有落脚之处?不如到寒舍小憩?”
“不必了。张大人若信得过我,明日清早请在御书房等我。”沈莲笑着说完这句话,也施施然离开了。
偌大的刑场瞬间变得一片寂静,张祁之独自站在满地凋零的箭雨中,苦笑着拢了拢袖子。
有风吹过来了,风中带着些潮湿泥土的味道。
看样子,今夜会有一场不小的雨吧?
沈莲没有去柳荷苑。
他现在身份特殊,安宁王府已毁,他不能让柳荷苑也遭此下场。柳荷苑还藏着他王府百十来号的人,如果可能,这一次的回来,他不想跟柳荷苑扯上任何关系。
但是……这事迟早会被知道的吧?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还能继续躲下去吗?
沈莲也没有回去这两天下榻的客栈,他只是一个人,沿着偏僻的小径晃晃悠悠地走着。一路上没有遇到几个人,而那些人也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些人还会友好地冲他笑笑。在这个世道上,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可是,真的爬上去了,看到的又能是怎样一番风景呢?那山脚下堆叠的尸骨,那半山腰徘徊的怨灵,还有居于顶峰的,无可避免的诅咒……
这个时候他们一定都会想,做个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五十六章:故居重游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在刮过冷风之后,开始下起了雨。
路上的行人更少了,匆忙的大街上,只有沈莲一个人恍若静止般,在人流中慢慢漂浮。
雨下的并不大,雨丝细长,划过脸颊的那一刹那,就像是一道泪痕。
沈莲已走到了安宁王府前。
不过才几天而已,门庭已然破败不堪。门口两尊石像仍在,那深邃的眼窝中蓄满了雨水,看来竟是无比的怅然。沈莲苦笑了一声,伸手推开已成焦黑色的大门,缓缓的走了进去。
火势看来并不小,安宁王府内几乎已成一片焦土。往日碧绿怡人的草地没了,小鱼儿和芊芊最爱的雕栏画栋没了,佘叔偷酒后最爱的长椅没了,紫影和青音玩闹的大树没了……安宁王府中的一切,在细雨蒙蒙的夜色下,颓败而荒芜。
沈莲忽然感觉有些冷了,他微微抱着双臂,缓缓往里面走。他的衣衫已经湿透,长发湿哒哒黏贴在脸颊上,趁着他苍白的脸色,他整个人,就像游荡的幽灵一样。
穿过前庭,沿着走廊往右,大概四五百米的地方左转,有一个小院。沈莲闭着眼睛,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慢慢走过去。这个小院没有人住,也不是客房,偶尔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沈莲总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酒看星星。而今天,天上虽然没有星星,但是……
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沈莲慢慢弯下腰,用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扒拉着被雨水浸透的土壤。他扒的那么认真,眼中闪烁着小孩子玩寻宝游戏时才会显现的光芒。
终于,他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微微停顿一下,他立刻将小土坑刨大,一点一点扒出了一个方块样的东西。他把那东西取出来,在雨水下冲洗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在地上。
那是一个类似锦盒一样的东西,又大又方,前面上着锁。沈莲微微一笑,伸手在那小锁上轻轻一弹,便将小锁取了下来。打开盒子,鹅黄的锦缎上,立着一只小小的酒坛。
那是沈莲很小的时候,小到还不会喝酒的年龄,便已悄悄埋在这里的,至今大概已有了二十余年。二十年的虹燕来,已是世面上不可多得的佳酿。
沈莲一把拍开了泥封,就在大雨中,仰头畅饮了起来!
二十年的醇香和甘冽冲进喉咙里,带着土层下的寒气,瞬间流遍了全身。沈莲顿觉肺部一滞,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腹部的伤口再度裂开,他咳嗽着弯下腰去,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笑颜。
外面雨声窸窣,有冷风自窗缝吹入,一室烛光忽明忽暗。
沈章负手立在窗边,他只着了平日常服,虽然一样是明黄色,却少了朝堂之上那种令人窒息之感。他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轻轻为他覆上披风,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张祁之退后一步,一揖到底。
“臣僭越了。”
“左相,你说朕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沈章仿佛是真的冷了,他伸手拢了拢披风,将自己包裹起来。
张祁之抬头看向皇帝的眼睛,那一贯淡定从容的眸子却让沈章不由得心虚起来。
“如果皇上指的是软禁、纵火、威逼利诱安宁王爷这一系列事情的话,那么的确过了。”张祁之淡淡道,“安宁王爷是皇上的兄长,而且是少有的奇才,皇上不爱惜也就罢了,却为何容许禄陵王如此打压?”
“我……你当朕乐意么?”沈章叹了口气,轻咳了一声,“朕也知道,皇叔和皇兄,哪一个朕能信得过。可是你看安宁王爷那样子,对朕藏头缩尾,又怎能让朕对他百分之百信任?”
“或许……”张祁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安宁王爷之所以对皇上隐瞒,是因为他想要保护皇上?”
“朕不需要他保护!”沈章忽然大喊了起来。
他失控了,不知不觉间,他拢着披风的双手已经扣紧。那指尖,不知是冻得亦或是紧绷的,开始慢慢变青。
张祁之望着沈章的指甲,良久,他才恭敬低头道:“臣僭越了……”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给沈章带来了一丝迷惑。他扭过头去,望着窗外飘过的点点火光,装作时间没有流过。
沈莲醉了。
不是因为那一坛酒,而是心里的酸甜苦辣融合在了一起,让他不清醒了。他就那么坐在了地上,抱着酒坛子,任越下越大的雨,洗刷着他的全部。
身体已经冻僵了,连动动手指都十足费力。沈莲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将头搁在酒坛上。一阵困意袭来,他勉强眨眨眼睛,然后慢慢地闭上。
好困……
“王爷!王爷!”
自被烧黑的墙头上忽然跃下一个敏捷的影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沈莲身边,伸手扯他。
“王爷!快起来啊!这样下去会感冒的!”一头火红的竖发已经被浇的耷拉了下去,赤痕的眉眼在凌乱的发梢间变得柔和了不少。
沈莲缓缓抬起头,雨水流进了眼睛里,视线变得模糊。他甩开赤痕的手,不理他。
“哎呀王爷!”赤痕气的直跳脚。
他一直都呆在柳荷苑,帮常子涧打打下手。好不容易盼到王爷回来了,可是今天说好了去救碧晏,这一去又没了踪影。紫影和青音两人已经去了刑场和临时下榻的酒楼去找了,而他只是路过这里,心中一时怀念便跳了进来。没想到,王爷竟然会以这样一副姿态坐在院子里。
看着沈莲一身湿哒哒的,赤痕心疼。他索性不去管沈莲的想法,直接俯下身,扛起他就走。
还没走两步,便听到沈莲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别……别那么扛他,他腹部有伤……”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赤痕一惊,连忙把沈莲放下来。只见沈莲靠在树旁,皱眉用手压住了伤口。
“啊,对不起王爷……”赤痕刹那变得手足无措,他愣愣地看着沈莲,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可是这一疼却让沈莲清醒了过来,他没有看赤痕,而是瞥向院墙的方向。
“谁?”沈莲冷冷问。
赤痕一愣,猛然一拍脑袋,叹道:“又把他给忘了……”
夜色太浓,雨幕太重。沈莲只能看到墙角的地方渐渐隆起一个小小的影子,像是才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不清楚那人的样貌,可是沈莲的心脏却开始兴奋,一下一下敲击着胸膛。
透过朦胧的视线,他看到那个身影在向他走来。走得很慢,而且不时被脚下的废墟绊倒。那样跌跌撞撞,却未曾停下。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肖闲庭一脸狼狈地站在沈莲面前,他刚刚再一次从墙头上摔了下来,手臂和脸颊上有些细小的划痕。湿漉漉地头发遮住眼睛,他的唇角抿起,瘦弱的身体在雨中不停地颤抖。
沈莲诧异地发现,肖闲庭竟然把雪隐刀带来了。
“大骗子。”
肖闲庭忽然小声说道。
沈莲一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搭话。
赤痕翻了翻眼睛,堵住耳朵跑到一边去了。
“你是大骗子!”终于看到了沈莲,肖闲庭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他放肆地哭喊道,“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可是为什么等我一觉醒来,你却不在了?你知不知道当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找不到你的时候心里有多慌张?我不想找你啊!我不想来找你啊!可是……可是……我讨厌一个人!我讨厌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些我都跟你说过的呀!”
沈莲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肖闲庭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坎上,字字重逾千斤。
肖闲庭抽了抽鼻子,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我要把雪隐刀卖掉,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你一辈子都看不到我……”
这话一下子让刚才的沉重烟消云散,沈莲忍不住笑道:“你既然想让我找不到你,那么为什么还要特意过来一趟呢?”
“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生气了。”肖闲庭低头,讪讪地说。
沈莲的笑意更浓了,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抬起了肖闲庭的下巴。
“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让你知道,你既然来了,就跑不掉了呢?”
话音未落,沈莲忽然低下头来,吻住了肖闲庭。
这一次,他吻得是那么狂野,那么深入,那么霸道。他右手环过肖闲庭的脖颈,将他紧紧锁在自己的怀中,不容一点缝隙。在冰冷的雨水中,两人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炙热的温度。
他们并没有拥抱,然而却似再也无法分开。
第五十七章:惊天秘密
雨下了一夜,直到凌晨才放晴。清泠的空气中,还残留有阵阵的水汽。环顾四周,是一派水洗过的澄清。
卯时,御书房。
“不需要侍奉,你们都退到院外去。”张祁之打发了门口的随侍们,确定满院里已再无一人,他才慢慢退进御书房,关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