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卿沉默片刻,幽幽的吐出一个名字,那个在记忆中却从来没真正说出口过的名字,“梅诗沅,我阿娘的闺名是梅诗沅。”
老爷子似乎忽然被这个名字带入一段尘封的记忆中,看着白卿久久未发一言,片刻之后又似乎幡然大悟过来一样,眼中满是繁杂。
“是她,那孩子你……”
第五十四章
“你真的不是……不是……”
“老爷爷,我真的不是帝裔。”白卿笑着接过老汉不敢随意说出来的话,这不算撒谎吧,虽然这幅身体是梅诗沅所生,但因为自己保有前世的记忆而始终不自觉的把身体跟灵魂分得很清楚,所以这样说也不为过吧。
“她的孩子是已殁的四殿下,这个天下皆知不是吗?我只是无意中被她收留下来的,但阿娘待我如亲生一般,疼爱有加。所以帮她回到故乡也算是我回报她吧。”白卿笑。
其实白卿这句话说的很故意,漏洞也很多,且先不说他的名字与几年前已殁的四殿下同名,再来梅诗沅当年进宫成为竹妃,那白卿就算是被收养的,也是在宫中被收养的,而生活在宫中的孩子,身份何其敏感,反正是不管怎么说都会跟帝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此种种疑问,老汉却聪明的选择了缄默不语。他已经活了几十年了,不想管更不愿意去管这些,只知这个孩子若只是真的为寻梅诗沅的家人而来便罢。
“如此,孩子你也算有心了啊。”老汉牵起和蔼的笑容,额头小溪般的皱纹越发深。
白卿勾起嘴角,一双黑眸带着点点期待,“那么老爷爷可以带我去找我阿娘的家人了吗?”
老汉偏头,捋着山羊胡子,眼睛里带着微微回忆往昔的朦胧,“其实说起梅家吧,当年梅家就梅诗沅这一个丫头,她进宫之后没几年,她爹就身染重病去世了,再没几年,她娘也跟着去了。现在连梅家唯一的丫头也去了,唉,孩子啊,你怕是来晚了。”
白卿微垂下头,“这样,那阿娘是不是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名字叫阿勇。”
老爷子微微有些吃惊,然后又轻叹了一口气,“孽缘啊,孽缘啊。孩子你挑个时间吧,老头子我带你去找他。”
“就三天后吧,等我把这里收拾一下,住进来再说。”白卿微微思虑了一下道。
老爷子颌首,“嗯,好。”
******
付完银票,接过房契,当天下午白卿便去客栈退了房间带着玖澜宏弯儿搬了进去。
玖澜宏和弯儿看见新居都很开心满意,满心热忱的把不多的行礼归置好了之后。白卿和玖澜宏便开始打扫整理杂物,而弯儿则上街选购今后的生活必需品,饶是一向温婉淑女的弯儿也不禁露出了许多小女人姿态,于是该买的不该买的都买了回来。
白卿看着玖澜宏接过弯儿买的大包小包,不禁失笑出声,深沉的眸子闪着真实的淡淡暖意,这样平静淡然的生活不是自己正想要的吗。
虽说三人辛苦了一整天,却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可以早点住进新居。
而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让白卿一行三人在陇城的生活步上正轨,当然
白卿不会忘记三天前那个老汉答应自己的事,早早吃过早饭,便去老汉家找他了,而老汉也似乎在等白卿,当白卿来了之后也未多言,只是皱着眉似乎有些郁卒的吸着旱烟,领着白卿出了门转过几条街道,往一条小巷往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隐约带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越发清晰,当老汉领着白卿停驻在一扇有些低矮的木门前时,里面依旧传出虽断断续续却未停过的咳嗽,似乎下一秒就要魂断。
老汉眼中是明显的忧心与淡淡的悲凉感慨,深深的吸了一口旱烟,敲响了门,“阿勇,我带他来了。”
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你进去吧。”老汉扭头对白卿道,然后背过身,后背微驼。
白卿表情平静,黑眸幽深,伸手推门进去,一个面容消瘦带着青色病容的中年男人双手颤抖的支撑着桌沿站立着,原本半耷拉着没有神采的眼睛在看见白卿之后,忽然迸发出光亮,“你,你坐……咳咳……”
白卿依言坐下,皱眉看着他有些勉强的动作,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要不要我帮忙?”
中年男人闻言有些局促,“额,不用,不用了。”把倒好的茶递给白卿,男人方坐下,不过似乎刚才的动作让他体力消耗有些过大,坐下之后,男人抚着胸口微微喘气,“昨天,咳,大伯有告诉我你要来,然后……”
“是的,我就是来找你的,为了我娘的事,我想老爷爷应该跟你说我是谁了吧。”白卿接过话头,眼中带着深意,目不转睛的看着病弱的男人,“您按理是我的长辈,唤您一声勇叔,不介意吧。”
男人听到这里,眼中似乎多了几分追悔与那跨过了漫长年代的深情,“额,不介意。咳,不过,她……”
白卿平静的道出实情,“她已经死了快十一年了。”
男人的动作一顿,无力的垂下头,“我已经知道了,咳,昨天大伯已经跟我,咳咳,跟我说过了……”
言罢,男人又是一阵猛咳,似乎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一般,白卿不由蹙起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男人因为病重,虽正值壮年,却瘦骨嶙峋,后背的骨头甚至有些咯手。
“你没事吧?”
“没,咳咳,没事,咳咳咳咳……”男人无力的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看起来却越发虚弱了。
“你看过大夫了吗?”白卿环顾四周,阿勇的家虽不算家徒四壁但也好不到哪去。
“多谢,我看过了,”阿勇勉力一笑,“药也吃过不少,可是怎么也不见好,许是人心一死,身体也跟着死了吧,无所谓了,无所谓了。咳咳。”
白卿却不由一阵恍惚,人心死了,所以不在乎身死吗?那自己这样算什么?
“她死之前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初那次与你玩过家家假成亲,没有让你亲她,她这一生,唯一的机会,错过之后,却再也没有重来的可能了……”白卿语气飘然带着轻淡清冷。
阿勇闻言,似乎也回忆起来了,于是轻笑出声,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情,剪都剪不断的惆怅,“那次啊,她羞红着脸,就好像那天边的骄阳,美得不得了,我就想,将来我一定要真的娶到她。”
白卿默然。
“你想要知道我们的故事吗?”
白卿微微摇头,“这些故事是你们的回忆,是你们的。”也许自己的存在与你们来说,是痛苦是罪孽,是你们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最好佐证。
阿勇也没有再多说,笑容虽有些虚浮飘忽,却依旧洋溢着满足,“对啊,这是我们的,咳咳……她终于是回来了,诗沅啊……”
“是,她回来了。”但可能已经无法与你相守了……
******
最后,也许身体已经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也许是白卿的出现刺激到了阿勇,他的身体在与白卿见面之后的当天夜里便直转急下,气若游丝,终究是没有挨到天亮。
老汉站在阿勇坟墓前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阿勇这孩子,也算是苦了一辈子啊。”
白卿黑色的瞳仁倒影着冰凉的墓碑,嘴角抿成冷漠的直线,未置一言。
“孩子,走了。”
白卿抬眼看了看老汉满是皱纹的面容,“我还想一个人在这待会。”
老汉一愣,“好吧,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吧。”
白卿颌首。
终于只剩下白卿一人站里在这墓园中,天空孤鸟飞过,停驻树梢枝头,似乎有些好奇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对着墓碑沉默的少年,歪了歪头,哇嘎嘎的叫了几声。
“都说古人习惯长眠于地下,你说我该把你心上人的骨灰怎么办?葬在你旁边还是故意扬了它……”白卿看着墓碑幽幽开口道。
“罢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呢……”
话语在空气中飘散,转身离去的少年背影,坚韧似乎带着些许孤寂。
梅诗沅(竹妃)番外
记得那年,我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身着一袭似火红妆与你携手到老,只可惜,这是不是就是天意弄人呢?
“诗沅,等长大,长大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青涩稚嫩的少年微红着脸,语气坚定。
少女两颊红晕,乌黑的眸子如星光点缀,羞涩的别过脸,轻轻点头。
“爹!我不要进宫,我要去找阿勇!爹!放手啊!”
“傻女儿!你已经登上选秀的造名册了,还能由得了你吗?!再者进宫有什么不好?!”
“我不要进宫,我要阿勇!”
“诗沅啊,你怎可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放荡言语,还不快住嘴,休得再惹你爹爹伤心~”
“阿娘,女儿……女儿与阿勇……”
“诗沅,你如此任性,是想害死你爹娘才甘心嘛!”
“爹,阿娘,女儿……女儿……”
……
“阿勇,我要进宫了……”
“阿勇,对不起,是我负了你,来世我再嫁给你好不好……”
“阿勇,你不要不说话……”
“诗沅,你答应我的,下辈子……”
“嗯嗯,来世若还负君,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苦难……”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既然无缘,何须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
嫁与帝王,与嫁与这冷清的院子无异,也许,我都不能说是嫁,因为,他于我的身份不可能会是一个丈夫,不会细心待我,不会呵护我,不会容我任性,不会免我苦,也不会免我担忧。
可已经有了这看似矜贵的身份,有了可供差使的奴仆,我还能说什么?还能想什么?
即使我要被这方寸蓝天,高深宫闱困顿一生,我又还能说什么?还能想什么?
而那个孩子的出生,是一个意外,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只能清冷度过的时候,上天赐予给我的意外。
虽然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但我真的好孤单,这宫里的夜那么长,那么黑,那么让人恐慌,那么让人无措与窒息。这个孩子却在这时出现了,并且那么柔弱,那么安静,完全属于我的孩子,可以陪伴我走过这清冷岁月的孩子啊。
我唤他,宝贝。
我给予他,我全部的精力和全部的疼爱,暂时去遗忘和忽略所有。
我在宫中交好的人不多,伶妃算是其中一个,我自幼好读诗书,也算有些见识,而伶妃方真是有才情的女子,清雅卓绝,而且性情率直,同时也是被迫进宫,与我也算惺惺相惜,于是一来二往,也算得上良友闺蜜。
只是在我以为生活会一直平静下去时,却突生枝节,而一切似乎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日,我一如往常带着白卿在用过晚膳后去找伶妃,却听院中似乎有异声,惊讶之下不由驻步细听。
“你是想威胁本宫还是如何?你以为靠你的三言两语就能扳倒本宫?”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尖锐宣言,带着十足的不屑与挑衅。
“迟早有一天你会被揭穿的,偷换帝裔是死罪!你逃不掉的!”紧接着是伶妃的声音,带着些许痛苦与忍耐,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煎熬。
“啊!”然后猛地传来的伶妃惊呼声。我忽然想起白卿,迅速低下头看了一眼被我下意识护在怀里的宝贝,只见他一脸冷静,眸子深沉如幽湖,见我看他,他抬眼无声的看我,带着不解,完全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我不由抓紧他的手臂,颤抖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就算本宫逃不掉,那也是以后的事,而你现在就可以去见阎王了,告诉你,本宫当初杀那个女人易如反掌,现在杀你亦是!”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扭曲与愤恨,但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骄傲与嚣张。
“你一定会万劫不复的!”再次响起的伶妃的声音已然弱了很多。
“再万劫不复之前,本宫一定会先登上后位!”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便是一个女人低低的冷笑声,我慌忙带着白卿远离,躲藏在一旁的隐秘之地。
心境久久难以平复,我想,我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足够毁灭我现在拥有的所有。
不知躲了多久,即使外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我依旧没敢出声。而腿早已麻木的没有知觉了。
“伶姨,不是要去看伶姨吗?”
我闻声看向白卿,他睁着清澈无辜的眼睛瞅着我,他似乎什么都还没理解,我们差一点就要失去所有了,可我不能说,我紧紧的抱住他,似乎我的颤抖把内心的不安传递给了他,白卿伸手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
“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我们回去吧,今天不去看伶姨了。”
“哦。”
牵着白卿回到空竹园,我依旧有些发怔,当时没人发现我,那么以后也必须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
于是生活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只是我少了一个密友而已。
可是时间走过,却让我清晰的知道,我所拥有的宝贝是多么的特殊。他似乎聪明冷静的过了头,他不会哭,更不会闹。
他一直那么安静,一双黑色的眼眸无言带着冷静的看着我的伤口,看着我的无奈与怨恨还有恐慌。
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所遁形,又似乎像是找到了依所。 我在黑暗和不安中依靠着他,一直这样坚持着。在他四岁之后,我的不安开始变本加厉,频繁的噩梦让我不胜其忧,甚至偶尔几近崩溃,我开始紧抓着他不放,我似乎只有一睁开眼就看见他沉静的眼眸,才能让躁动的心稍稍平静一些。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我情绪开始变得暴躁无常,甚至常常动手打白卿,抓着随手可及的东西狠狠的砸在他身上,心底的就像有一只野兽冲撞着,撕咬着。
他垂下眼帘挣扎着起身,平静冰冷的眼眸中是我癫狂的身影。
“你越来越可悲了。”
是,我真的很可悲啊……
我只是一个凡人,我也会怕啊。
******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身体开始一天不如一天,甚至有时候周身痛如刀绞,我想就这样死去,这样生不如死的滋味太难熬了,可我每次却都挺下来了。
更严重的是,我忽然发现自己体力流失的很快,思维也迟钝了很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就像是,一个老人一样。
难得清醒,我依着白卿弱小的身体,他站在小凳子上拿着木梳帮我梳头,我睁开眼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是,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原该楚楚可人的脸庞现在却满是皱纹,发间尽是过早染上的霜白,许久没有牵动过的脸部肌肉忽然抽动起来,那是谁?我吗?我伸手把铜镜摔砸在地,捂住脸庞,满眼恐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伸手抓住站在一旁的白卿,他抬眼看我,原本让我那样仰赖的平静,我此刻却觉得是那样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