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乔三进了“寻音阁”,三层的楼阁灯火通明,大厅中的座位满了近七成。同样是混迹在郾城花草丛中的寻芳客,半数都彼此见过面且混得脸熟。乔三进了厅门,三三两两的“兄台”、“弟台”招呼打过,乔三寻个舒服的所在,掀了衣襟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厮把茶水、果品摆好,请乔三自用。
乔三拨拉拨拉盘子心的一撮西瓜籽,用小茴香、桂皮之类浸过又炒好的,粒粒圆润光亮,捻在手中都觉意蕴悠长。“寻音阁”的珍味西瓜籽算是郾城青楼中的一绝。不过再好的东西也是死物,不如这“寻音阁”中的头牌芳芳体贴温柔、如花解语。乔三捻着西瓜籽一粒一粒的磕,顺便将阁里上下看个遍,不见芳芳的踪影,就连平时见了乔三笑得褶子都开了的老鸨也不见在前厅招呼。
这倒奇了怪了,乔三心中惊异,却是沉下心来等赏玩大会开始。今晚的赏玩大会以前朝古物碧玉箫为引举行,纵然有“寻音阁”其他珍宝乐器陪衬,碧玉箫也是重中之重。赏其形色,辨其音色,必有善律之人吹奏。据乔三所知,“寻芳阁”中可当此重任且善箫者除了头牌芳芳不做第二人选。
坐了片刻,伺候的小童为乔三续茶水,此时厅中的客人已满。拦下倒水的小童,乔三悄悄吩咐一番,小童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见芳芳身边专职伺候的丫鬟在二楼转角处向乔三招手。乔三心中暗喜,心道成了,离了众人耳目起身向阁楼顶层行去。
上了顶层,乔三沿楼梯走到底右拐,手边便是芳芳的香闺,乔三熟门熟路的推门进去,一屋子人。芳芳、老鸨和“寻音阁”其他几个挂牌的头面姑娘都在。乔三见状露齿一笑,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举起右手半晌方醒觉手中无扇遂放下手做个揖,对众人道:“各位姐姐、妹妹都在,乔三有礼了。”
乔三本是此处常客,众人早与他混得熟了,见他进来都露出几分笑意冲散不少愁绪。将乔三让进屋中坐下,“寻音阁”众人围着乔三笑谈几句却是话不及意,平日最是温柔体贴的头牌芳芳也不若往常心思灵慧,只僵着脸坐在里间不肯回头,眉目间含了莫名的委屈、忧愁。看众人脸色,乔三暗中猜测却不得其要,遂开口问道:“看各位姐姐、妹妹面有忧色,不知遇上何种难事,若有乔三帮的上忙的地方,尽请直言。”
听乔三说完,老鸨先大大叹了口气,看神色倒是真的忧怀难解不似作假,叹完气才对乔三道:“公子时常到阁里走动,虽是三分天缘作美但也因平日相处的机缘亲切暖心,比起阁中他人自是不同,因此我也不瞒公子……唉,天已经到这个时辰了,前面厅中怕是已经满座儿。原想得了碧玉箫这么件古物不若拿它做个噱头,不论恩人朋友、新来晚到的客咱们齐聚一堂、众家赏玩,也给‘寻音阁’博个头彩脸上有光,可如今……唉,今天这‘赏玩大会’怕是做不成了,过了今晚这‘寻音阁’的招牌也要无光了。唉唉唉,都是命啊!”
“这是为何?”乔三不解的问道。
“这、这……这让我怎么说啊,我的姑奶奶、老祖宗你说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唉呀呀,我的老天爷啊,您这是要我的命啊……”老鸨原地捶胸顿足的一阵哭喊,乔三遮着嘴唇暗笑,心道: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戏哭三国呢,不是为情是为戏。
“让妈妈为难了,是芳芳的过错。”自乔三进屋芳芳便坐在里间不曾开口,如今说着话从里间走出来,乔三才看清芳芳刚才未露出的半边脸上有颜色如血的一个红印,拳头大小浮在腮上,颇为醒目刺眼。
“呦,这是怎么伤着了,当时疼不疼,如今好点了没有?”乔三见状忙问道,其中的体贴关怀、心疼怜惜自不必说。
听乔三说完,芳芳转身将脸上伤痕对准了乔三,换了副凄然若泣的模样道:“这……这便要问公子了,像奴家这般命苦之人,生如朝花转瞬即逝,自不会叫公子挂怀心间、日日思念,也比不得他人高贵殊容,得人处处殷勤维护、照拂关爱。”
芳芳此时比刚才委屈、忧愁的模样多了三分薄怒,映着眼角眉梢的情意便添了几分勾魂的味道,恰对了乔三的胃口,只道这撒娇吃醋的戏码是青楼女子惯用的了,没往别处想,自然也就不知道此事细究起来确与乔三有莫大联系。乔三公子风流之名远播,城中四处的歌坊青楼哪个不知,又有哪个能留的下他的心、他的身,因此这嗔怒争风的模样自是常见。
乔三心知这是欲擒故纵的戏码,却不能让佳人伤心难过,更不能让佳人失落下风,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姐姐勿恼,自然是乔三的错处,乔三给姐姐赔礼了。”
“哧——”看乔三的样子,芳芳绷不住轻笑,这所谓的恼怒自然也就顺势揭过。
乔三偷眼看去见芳芳缓了脸色,方直起腰道:“姐姐殊荣人间少有,郾城内外谁人不知,便是抖抖袖子想要为您拂尘的都要排队排到京城去,凡夫俗子又怎有机会近身,怕是远远望上一眼也要魂萦梦牵被勾去二魂三魄,这等神仙人物又怎会少人照拂,只怕是姐姐轻灵神虞,他们自惭形秽不敢近前才是真的。您说是也不是?”
乔三一番话说完,芳芳眉眼含笑早没了刚才半真半假的嗔怒,屋中其他几人也都抿嘴轻笑,心道:乔三公子果然是那芳草丛中游戏惯了的人物,这哄人、逗人的功夫可是炉火纯青。
“就是你最会讨人欢心。”芳芳嘴上说着,上前亲自给乔三满了茶,“寻音阁”的头牌自然还是温柔解语的妙人才能让众家男儿倾心留恋。
“还是芳芳最会疼人。”接了茶乔三轻吮一口方道,“适才听妈妈说‘赏玩大会’出了纰漏,不知是何情形,乔三可否帮得上忙?”
“芳芳的样子公子您也看到了,早起出门还好好的,谁知犯了什么煞星,上香回来就长出这么个印迹,不疼不痒不沾染但擦洗不掉、揉搓不掉,生生愁死个人。今晚的‘赏玩大会’自然是芳芳演奏的碧玉箫唱主角,可如今这样让我怎么把人往台上放,这不是招人笑话嘛。如今想找芳芳这样姿容相貌的人代替也不行了,今晚这‘赏玩大会’纯粹往‘寻音阁’的牌子上、往我的脸上抹灰。也怪我,非要起这高调,如今可好了调没唱上去,倒把牌子砸我手里了,这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了我的老命啊……”
老鸨一番哭诉哀嚎把事情的始末交代了七七八八,乔三也弄明白了这屋中众人忧愁的原因。乔三平日颇好阅览古今风情轶闻,常以追溯古人的风流乐事为荣,此时听了阁中难处心中略微计较便有了良策。
4.“架轩斋”门前惊鸿
“妈妈莫急,此事尚有回旋余地,请听乔三一言。”乔三道。
“莫非公子有什么良策可解今日的急难?”老鸨忙问道。
“倒不敢说是什么良策,不过妈妈大可一试或能出奇制胜,也未可知。”乔三道
“谁人不知公子您机敏过人、才识超群,更是个热肠之人,还请公子多加指点。”芳芳在一旁施礼道。
“既如此,乔三便妄言了。”
“公子快请讲。”
“好。据闻这碧玉箫乃是前朝风流才子户部尚书卢俊和京城第一美人金芙蓉定情的信物,后来两人结为夫妇琴瑟和鸣夫唱妇随,过上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生活,更有‘芙蓉颜色映碧玉’的香艳诗句流传于世。碧玉箫正是此事的表征和见证,历来为文人雅士、世家千金追捧收藏,而这碧玉箫本身的音色出尘绝俗之处反倒无人关注。”
听乔三之言,芳芳道:“公子之言极是。虽然这次‘赏玩大会’用前朝美人金芙蓉的噱头是应了阁中美人知音的题意,但世人关注的多是风流才子和倾世佳人的风雅乐事,而如今前厅中端坐众人恐怕根本没有把碧玉箫当做乐器来看。”
“正是如此。既然这样‘寻音阁’不妨还厅中众人一个倾世佳人的旧梦,似真还假、飘渺如梦,岂不更好?”
“这……好是好,”老鸨不很明白的问,“公子可否一一说明,让这里的众人能明了其中妙处。”
“是这样的……”乔三将想到的计划向屋中众人细细说明,众人听了点头不迭,忙按照乔三所言分头准备,不刻“寻音阁”的“古物赏玩大会”便开始了。
参加“赏玩大会”的众人对前朝古物碧玉箫都有耳闻,如今大会开始自然对碧玉箫的出场关注万分。大会前期是“寻音阁”自藏的古玩展示,最后才是芳芳和碧玉箫出场。碧玉箫出场前,乔三叫人熄了“寻音阁”大厅的灯盏,只余舞台角落的几根蜡烛,放下舞台四处纱帘,点上檀香。等一切都布置好了,灯光飘忽、纱帐轻舞,幽幽的檀香和着缥缈的琴音升起。芳芳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姗姗而至,隔着漫舞的轻纱和飘忽的琴音吹奏一曲南国古曲,仿佛倾世美人跨越了时空来到阁中,那窈窕隐约的身影勾起在座众人无限遐思……
一曲毕,灯光由暗转明,芳芳隔着纱帐向众人弯腰施礼,脸侧艳异的芙蓉花痕隐约可见,不知台下何人叹道:“好一个芙蓉仙子!”
众人纷纷应和,“寻音阁”的花魁芳芳自此多了“芙蓉仙子”的雅号,一时风头无两,成就郾城一段珍闻。“赏玩大会”之后郾城各处青楼歌坊中的卖艺之人添了在面上描花红的习惯,后来世人子弟家中眷属也争相效仿。而郾城当时尚有另一珍闻是出自乔三公子府上,乔三并不知情。
“赏玩大会”成功举行,老鸨和阁中诸人自然对乔三感激莫名,本就是常客此时更觉亲近万分。花魁芳芳当晚可谓收获颇丰,原本以为会因这次“赏玩大会”坠了当家花魁的名头,谁知不仅没有反倒添了“芙蓉仙子”的雅号。说来奇怪,芳芳脸上莫名多出的红斑过了“赏玩大会”便消了,如出现时一般毫无征兆,芳芳万分庆幸。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一件,“寻音阁”的当家花魁总不能老顶着红馒头过日子,一时的急难可以搪塞过去但总不是长久之计。
“赏玩大会”当晚之难全凭乔三妙计得脱,对芳芳而言恩同再造,芳芳服侍乔三公子自然更加细致用心,乔三在“寻音阁”这处温柔乡待得自然也就舒适顺心、乐不思蜀。
乔三在芳芳的香塌上悠悠转醒,这是乔三在“寻音阁”待的第三天,美人怀中的温存叫人忘了流年。虽说“寻音阁”上下感谢乔三仗义援手、芳芳感激乔三的再造之恩,这几天乔三公子怀中的银子也没少往外掏,毕竟是销金买醉的地方,天大的恩情比不上真金白银暖心露脸、里外舒坦。
芳芳斜倚在床边对着乔三痴笑,妩媚的眉眼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看乔三转醒便是软绵的一句轻叹:“三郎,醒了。”
“嗯。”乔三半睁着眼看看芳芳再看看天光,估计日已近午,平日里也是这般醉生梦死、千金买笑,这个时辰起身对乔三来说是惯常的。
“三郎,可要梳洗一番?”芳芳含情脉脉的盯着乔三,本就是水骨柔肤的玉人此时更是柔腻体贴。
“好。”乔三淡淡应了声坐起身子,任芳芳服侍他穿衣,眼睛不知落到了何处缥缈之地,反倒没注意眼前玉人的万般情意,芳芳看了心中哀婉暗中轻叹。
芳芳服侍乔三穿好衣裳出门端水,乔三下了床倚靠着窗边凉塌向街对面望去,“寻音阁”对街便是郾城有名的“架轩斋”,二层阁楼的门厅,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且价值不菲,算是郾城另一处销金悠闲去处。
乔三起床时日已近午,“寻音阁”自然不到开业的时候,对其他商家来说也是个清闲时刻。乔三低头看去,“架轩斋”前停了一顶缎布小轿,不见轿夫伺候在侧,应是寻机纳凉去了,但看那小轿的花色款式颇似乔府的用什。
“倒似府里有人到‘架轩斋’采办墨品,不知是哪一位?”乔三正自暗思,芳芳端了水进来,放在一旁等乔三梳洗。此时“架轩斋”前的蓝缎小轿已备好待用,看那轿夫着装确是乔府的仆役。
“三郎,水来了,可要现在梳洗?”
“嗯……稍等片刻。”乔三回头的功夫,府中小厮已扶了个人坐进轿中,远远的一撇看不清楚面容,只是宽大的蓝色衣襟在轿门落下时一闪,淡淡的幽光隔着轿帘若隐若现。
“是他……”乔三吃惊的从榻上坐起,再向街对面看去“架轩斋”前空空如也,哪有蓝衣公子、哪有乔府的蓝缎小轿,倒是乔三那晚得来的蓝玉在他面前摇晃,乔三定神一看是芳芳站在榻前用蓝玉逗弄他注意。
乔三呆怔片刻醒觉,胡乱扯下碍眼的蓝玉倾身向窗外看去,“架轩斋”正停着乘绿锻小轿,随侍婢女矮身从轿中掺出位富态女子,满身珠光宝器,哪里有什么蓝颐美人。
“三郎,你……发生何事?”芳芳在一旁问道。
“蓝——颐……”乔三失望回头,恰将芳芳失落情苦的模样看了个正着,芳芳眼中深情款款欲语还休。
乔三低头回答无事,径自到桌边梳洗,对芳芳的深情只做不知,心中暗道:情债催人,此处怕是不能再待了。
5.“烟翠阁”智捧红颜
乔三从“寻音阁”出来向乔府行去,一路上心中忐忑乍喜乍忧,恨不能背生双翼立刻飞回乔府,又惧怕回到乔府不见蓝颐会失望。眼见乔府大门就在眼前,乔三踯躅再三,站在自家门口不知该进该退。
乔三哀叹一声顺手抚过衣襟,这几日改了甩扇的习惯倒将抚摸把玩蓝玉的事儿做得顺手。乔三的手抚过衣襟一怔,日日挂在身边的蓝玉此时竟不见踪影,略一思量乔三再大大哀叹一声,刚才与芳芳道别走得匆忙,定是将蓝玉落在了“寻音阁”芳芳那里。
这可如何是好?眼前之事进退不得,生生将游戏花丛的乔三公子难住。若见到蓝颐却无暖玉难免落个情意不真的薄情之名,若回“寻音阁”取暖玉匆匆来去又难免落个不解风情的寡义名头,这两边都是亟待相见却不能相见,乔三公子从未遇此难题。
“三公子,您怎么在这儿站着不进府?”乔三正自忧愁,恰遇乔府管家乔福办完事乘轿回府。
“乔叔,”乔三和乔福见过礼后急问道,“今日家中可有什么人到访?”
乔福细想后摇头道:“没有啊。”
见乔福回答乔三又问:“除了你,今日家中可有他人乘轿外出?”
乔福听完忙招门房细问,也是没有。
“想必是我看错了……”乔三喃喃自语,心中无限失落,转身向外走去,却是连自家大门也不进了。
乔三走得远了,那门房又道:“回禀总管,此处正门是由小人管的,可府中还有几处偏门供府中内眷行走,却不是小人知道的了。适才回禀,小人不敢妄言故不曾提起。”
乔福点点头叫门房退下,再看时已不见了乔三踪影,略一思衬,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都道乔三公子被宠得上了天,实情如何却不好说,更何况大宅子里的家务事外人少不得要避讳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