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道:“咱‘寻音阁’这几日恁得风光,要把郾城其他家的青楼都比下去了。”
另个道:“那可不,咱楼里的‘芙蓉仙子’可是有名的,郾城哪家青楼教坊的姑娘能比上,被称为郾城珍闻之一呢。”
前一个道:“是啊是啊,要我说应该称郾城珍闻唯一才是,那什么什么家国魁牡丹凋零本是常事偏编了个花仙东去的噱头,未曾见过呢,哪有咱们阁里的芳芳姑娘知情识意、温柔可人?”
第二个此时忙道:“莫要胡说,那家可是能随便鼓噪玩笑的?那可是乔府。莫说乔三公子是阁里常来走动的客,便是胡乱说漏了嘴被乔府逮住那也是要担官司的。乔府国魁牡丹乃郾城一绝那是早有的说法了,近日传了花仙之事才添了珍闻。”
“哎呀,原来如此,亏得你提醒,要不……”
“莫再提此事,快走快走,晚了妈妈要骂了。”
“好。”
屋外两人装作无事一般匆匆离去,屋中的乔三公子却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
什么郾城珍闻、什么牡丹凋零、什么国魁花仙……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乔三竟然半点儿风声也不知。国魁花仙、如花艳异——映在乔三脑子里便是蓝色幽光随衣裾流转勾勒,冷清眉眼如玉骄颜不着半分尘色……
七日前,三杨巷互赠信物,星月诡谲;昨日,“架轩斋”惊鸿一睨,不复痕迹;还有刚才梦中,翩然隐去,如风消解……蓝颐啊蓝颐,难道你真身就是那木本仙葩,难道你一直就隐身乔府近在咫尺,难道你——已零落凋谢、随风而逝!
乔三心中刺痛不已,扶着桌子站起,眼前空茫一片不知想做些什么、要走向何处。
“吱嘎——”门响,芳芳推门进屋,见乔三脸色苍白的站在桌边,忙放下水盆上前问道:“三郎,你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乔三心郁难抑再无心情流连此地,挥挥手道:“我……走了。”
“三郎——”芳芳苦唤一声却是唤不回此时失神伤情的乔三,眼睁睁看着乔三一步步向外行去。
“芳芳,乔三公子不是说要留下么,怎么走了?”老鸨进屋问道。
“呵呵,这有什么奇怪,”芳芳扶了桌子坐下凄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便是说要捧在手心、搁在心窝的人,也是说放下就放下了。走便走了,有什么奇怪。这就是命,妈妈常念叨在嘴边的,难道不知?”
“唉,你们这些孩子……”老鸨叹了一口气又道,“知命也好,莫苦了自己、负了青春。”
“芳芳晓得,妈妈挂心了。”
8.二见骄客许终生
乔三匆匆向府中赶去,夜风爽凉催人清醒,乔三脑中的雾障消散了些却更觉心闷,恍惚间蓝颐那冷清的眉眼似就在眼前。
回到乔府已近三更,乔三叫开了门进府,直奔府中花园而去。乔府的碧玉牡丹乃郾城一绝,树高逾两丈、倾冠如盖、葱翠茂盛,其花大逾海碗、香味弥漫、经久不谢。盛开时花叶映衬、热闹纷繁,蜂蝶飞舞、飞鸟来去,当真是人间少有的奇景。人都说乔府牡丹聚集天地精华,已是仙木绝非凡品,其根是乔府地脉所在,乔府富贵亦得其护佑。
残月悬空,星子稀疏,虽无灯盏,却不影响乔三视物。乔府花园规模非小,碧玉牡丹植在园心偏西的位置,乔三循径而行,来到牡丹树下。
如今正是六月中旬未到月末,早已过了普通牡丹的花期,但乔府的碧玉牡丹绝艳殊伦、经久不谢,花期可到八月底九月初,故往年此时乔府牡丹正是姿妍殊丽、花冠倾世的时候。
但乔三眼前的碧玉牡丹却是不见姿妍、枝叶萎顿,露出的树身灰白纠结,完全是秋风萧瑟将近冬日的落魄样貌。
乔三折下碧玉牡丹一段枝条细看,这枝叶虽萎顿不振却留有绿脉,不似外间所说本体凋零、仙魄东逝的样子,再看那根茎也有生气不似死木,细究起来倒似睡眠了一般。落叶待生、冬潜春发本是木属本性,原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乔府牡丹乖张殊异惯了,偶有低落便成异闻、珍闻。
乔三公子虽日日青楼买笑、醉生梦死却不是蒙昧之人、不辨究里,由得几句虚言便信了仙灵妖异之说,且乔三见这碧玉牡丹萎顿的模样只觉苍凉萧索却不觉心痛窒闷,似乎这碧玉牡丹不论如何都无法牵动他心怀,更与他心中牵挂、关注之情不相干。
“怎会这样?蓝颐现在何处?他又如何能牵动我心怀?”乔三暗思不得解。
在园中凭吊片刻,乔三转回房中。今夜心情起落反复,到如今却仍是困不得脱,眼前迷障散了又聚,乔三脑中仍是苍茫一片。
乔三进房坐下,一会儿伺琴、伺棋闻声赶了过来,见是自家公子回来忙上前见礼,见过礼伺候乔三更衣洗漱、端茶倒水、铺床理衾自不必说。
乔三平日主仆相处并不拘礼,故时常玩闹调笑,无事时插科打诨、通事议非也是有的,不觉琐碎反多了彼此亲近的缘法。
乔三几日不回来,府中有事发生,伺琴、伺棋趁伺候乔三梳洗的空将家中的奇事一一说给乔三听。
“公子可知,如今府上多了一段珍闻呢。”伺棋道。
“嗯。”乔三随口应道。早先在“寻音阁”听人讲过,乔三此时再听伺棋说便觉兴趣缺缺。
“这珍闻讲的是公子平日最爱之事,公子听了定然高兴。”伺棋卖个关子不肯直说,乔三也来了逗弄人的兴致。
“是么,是什么珍闻,莫不是乔府出了什么仙子美人吧?”乔三捉黠言道。
“是啊,公子您真聪明,”伺棋拍手叫完好,这才觉出乔三是在故意逗他。
“公子……您早知道了,嘿嘿……哎呦——”被乔三弹了脑门蹦,伺棋捂了脑袋喊疼。
伺琴给乔三铺完床过来,看伺棋龇牙咧嘴的模样笑道:“活该,再让你没个正经,”
“哎呦,我的好伺琴你见我什么时候没正经过,倒是咱们公子知道府中有这么个大美人还这么正经,这才稀奇呢。”
“哦,美人你见过了?”乔三接过伺棋递的巾子边擦边问。
“那可是,”伺棋忙点头,“府里都说那容貌夺了天地的精华、闭月羞花呢,府里的碧玉牡丹凋了就是明证。”
伺琴边给乔三倒茶边道:“你就是个起兴的性子,也不拦着公子反倒撺掇。人道色殊绝异同于妖,没听府中还说恐为不祥么。”
“表少爷是老爷的亲戚、少爷的表弟,又怎么会是妖?定是有人嫉妒才这么说,少爷你说呢?”伺棋不服输道。
“你呀……”伺琴无奈长叹。
乔三半句也插不上嘴,越听越糊涂。伺琴、伺棋说的和今晚在“寻音阁”听得不同,似是而非。有个念头在乔三脑中一闪而过乔三没抓住,再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隐约觉得很重要。
乔三正自冥想又听伺琴道:“这么半天光顾着玩了,你那事还不快问问公子。”
伺棋称是,对乔三道:“公子,您那玉千里的绝品湘扇收到哪里了,如今可有人和你那把配对了。”
“怎么?”乔三问。
“表少爷那儿也有一把呢。”
“什么……”玉千里的绝品湘扇世上仅存一把,听伺棋的话乔三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说您那玉千里的绝品湘扇表少爷那儿有一把。”伺棋重复道。
一瞬间拨云见月、慧思清明,乔三重重的击掌,喜不可抑,笑曰:“灯火阑珊处。”
问清了那人住处,乔三快步行去。到了门前不等乔三敲门,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乔三停步向门内看去,小童挑灯出来候在门旁,紧接着一抹魅蓝色的身影自暗中翩翩行来,那人正是蓝颐。
乔三清浅一笑,心中万般苦处抑闷都没了踪影,只剩下无限的渴求希冀。乔三此刻什么也不想做,只呆呆看着蓝颐走近,仿佛这样就可以地老天荒。
蓝颐行到乔三近处停步,对乔三道:“你来得可巧,每次都刚刚好。”
“唉——”乔三长叹一声道,“如这般已是负你。”
蓝颐笑了笑道:“你可知道,若七天见不到你,我便走了再也见不着你了。”
乔三道:“若真错过,便是我自己负了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幸亏没有。”
“乔三公子总归没有辜负自己。”蓝颐口中讽道,不见恼怒。
乔三唇边含笑,被蓝颐讥讽也不觉羞惭,摊手站在原地不言不动。妩媚骄客就在眼前,乔三搜肠刮肚半天一句应景儿的话也没寻着,平日灵动机巧的心思此时全没了踪影,连那些诗意才情也一同消散。
“怎么?”蓝颐见乔三半天不语问道。
“愿得一心人,白发不相离。”乔三沉思半晌只得一句。其实这世间的动情话、真心话本不需要粉琢雕饰、巧思灿舌。
“呵呵,闻听乔三公子温柔体贴、多情善言,果真如此。”蓝颐浅笑言道。
乔三对蓝颐的话仿若不闻,只道:“愿得一心人,白发不相离。”
蓝颐闻言笑容渐冷,双眼盯牢了乔三沉默不语。
乔三语气平平不见波动,仍道:“愿得一心人,白发不相离。”
蓝颐无语。
乔三道:“愿得一心人,白发不相离。”
蓝颐终收了笑颜,正色对乔三道:“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自是真心。”乔三亦正色回道。
“这情可是你自愿允我的?”蓝颐接着问。
“是。”乔三答应并无拖沓。
蓝颐点点头道,“你可要记得你允了我的,莫后悔。”
“自不悔。”乔三道。
蓝颐轻声应个好字,冷清的眉眼嫣嫣而笑霎时变得妖娆动人、蛊惑非凡。蓝颐对乔三道:“你唤了我名字我才留下的,你可知道。”
乔三点头,将腰间暖玉拿在手中,对蓝颐道:“蓝颐——颐,你已将自己允了我,乔三时时记得。”
魅蓝色的人影倚靠过来,乔三抱了满怀,朦朦胧胧只觉身在梦中。蓝色幽光和着天香盈满眼鼻口耳,仿若整个星汉都落在了怀中,万物皆化一体……抬眼间沧海荒芜、转首中地老天崩……
缠了身心、迷了眉眼,换了日月、忘了流年——青丝倾覆、衣襟散乱,婉转承续、摇曳迤逦……瞬间或是千年……晨昏颠倒、昼夜罔替,纠缠厮磨、款摆交替……
万事皆罢,只日日贪欢。
9.寻芳客损友上门
乔三公子三天不出现在青楼已经是郾城奇闻,更何况是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没等“浪荡子回头 金不换,贤父母感慨 泪双流”的戏码在乔府上演,乔三公子的寻芳挚交已经找上门来。
乔三公子仗着家世渊博、文采风流,向来傲视欢场,算是独占情海鳌头。若论起交情深浅,乔三和郾城所有正经男人加起来相处的情分也不及乔三公子逗弄一位青楼花魁花的心思多,这叫术有专攻,要不乔三怎么能不战而败一众寻芳客,温柔独享呢。
花七是郾城县太爷花天明花老爷家的小少爷,乔三是郾城首府乔府的小公子,官商相护,花家和乔府私交甚笃,而乔府大少爷去年进了举人被放到外地做官,两家添了一朝为官的同僚情义,自然更加亲近熟稔。乔三身份富贵,平日里吹捧、巴结的人多,但家世资历相当可以论交言谈的人少,花七和乔三混迹情场、喜好相同,是个能说得上来话的。
花七进乔府不必通报,直接向乔三独居的小院而来,如今已经日上三杆但往常这个时辰乔三还是好梦正酣的时候,花七此时到访自然不会错过乔三公子的大驾。
“乔三、乔三——花七到访!”离屋子还隔着老远,花七充作门房喊上一句,平日调笑的习惯了,坏人好梦是花七的恶趣。
乔三此时正在屋里给蓝颐画眉,听花七一声喊笔尖抖了抖画歪了半边儿,今天晨起刚想到的调情趣味被花七破坏了个干净。
“这尊神,什么时候回来的!”乔三暗中跳脚,乔三和花七说得上话但说得是浪迹情场的混帐话,花七是乔三的寻芳挚友但也是口不留德的互损衰友。
如今乔三与蓝颐情深意切,日日相处如蜜里调油一般,比传说中的卢俊和金芙蓉也不逞多让,此时蹦出花七这么个变数,让乔三公子在心中哀叹不已。大半个月前,花七随兄长到外地办事,乔三和蓝颐日日缠绵忘了时日,没想到花七如今已经从外地回来了。这花七平日口无遮拦,与乔三相处以互损为乐,旬月未见怎会放过调侃的机会,以前乔三心中无人没个顾忌,如今蓝颐就在身边又怎能言行孟浪,惹他不快。
乔三心中忐忑回头看蓝颐脸色,蓝颐此时已拭了黛痕坐在一旁,不见异色。蓝颐眉色如烟拢沙堤、浓淡适宜,本不需增减,早起画眉不过是乔三调情娱性的一时兴起。蓝颐是乔府的表少爷,非女眷,有人到访自不必回避。
乔三愣神儿的功夫花七已进了屋里,见乔三和蓝颐在花七挑眉一怔随即恢复常态,行过礼介绍了彼此,花七大咧咧在桌边坐下,把乔三的屋子当自家的来用。
“久未见你出府,几处‘管事’都惦记着你呢,要我给你捎好,”花七端过乔三的茶杯浅啄一口不紧不慢的说,“这几处有‘叙情馆’的小桃,‘百花楼’的小翠,‘寻音阁’的芳芳和阁里的姑娘暖情、翠烟、玉奴、菲菲、绛……绛什么的,反正你见过——就是那个圆脸蛋笑起来眉毛弯弯的,月初刚挂了牌的……再加上绿荷,‘寻音阁’里所有挂牌头面的姑娘都惦记着你,让我捎好问安呢。对了,‘寻音阁’的老鸨王妈妈也要我记心上一定要带好问安,这‘寻音阁’里外上下是个个都把你乔三公子挂在心上了。不过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个顶紧要的人惦记着你,那人与你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啊……”
花七报个名字蓝颐脸就冷一分,到“寻音阁”妈妈的时候重重哼了一声,听得乔三公子心肝乱颤,心中暗骂:好你个花七,闲着没事你添乱来的!
那边花七不觉乔三的怨气,兀自往下说:“……呵呵,那人么——自然便是我花七花公子了。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乎一听你的事便马不停蹄赶来,咱兄弟二人自然情意非凡。”
乔三和花七同年同月同时生,这兄弟二字还真是“兄弟”不分,无从分辨。不过乔三和花七在一起时插科打诨的话多,没个正经,“兄”和“弟”连着称呼或“兄台”来、“兄台”去的叫着好玩也逗乐。
“刚回家便赶来,如何能给各楼各处的姑娘们带好问安?”乔三忍不住揭花七的短。
花七摇头晃脑也不见尴尬,再喝口茶水道:“自然是用了兄弟你那成名的绝招‘马上疯’,一日之内可横扫千军,披琼万里。虽不及乔兄勇猛,但几楼几处的姑娘也是逐一探望、逐个抚慰……唉唉唉,所以说马不停蹄的赶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