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会无奈绝望,亦或者是急于解释。此刻真正到了眼前,他才发现这也许是放下了沉重的包袱。霍去病静默一刻,走过去试图将李敢抱在怀中:“我并不是有意。”
李敢怔在原地,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甫一触到他的手,霍去病便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那么冷,都是外面蒙蒙的雨气。霍去病在这一刻,才真正后悔起自己当日的一个谎言。
如果当日里没有说那个谎,李敢立刻就会去找卫青兴师问罪,那么就没有这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个时候放手,也许会更容易一点。
想到此处,霍去病心中升起一阵陌生的不安。他试图将自己的手臂尽力的收紧,靠在李敢耳边低声解释,亦或者是哀求李敢去听:“如果我当时就说了,你也不会原谅的。舅父同我,就如同李广于你。我告诉你李广是我舅父逼死的,你会不去杀了舅父么?”
李敢一直默然,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耳边的话语。直到最后一句说完,才猛然一颤。他慢慢离开霍去病的肩头,直起身来看进霍去病的眼里。他的嗓子忽然就哑了,好像有砂砾在撕裂他的喉咙:“如果我要去杀了你舅父,你会不去杀了我么?”
“霍去病,我们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霍去病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处遁逃,平生第一次生了躲闪之意。他看不下去,徒然垂下眼去,手也放松了。李敢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安静的看了他一刻。脸上浮起一个微笑,絮絮低语:“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小人。所有知情的人看着我,都在心里唾骂我攀附权贵借机上位,不思父仇。也许我就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亲族不容。没有父亲,没有信任,没有尊严……”
“霍去病,你还骗我。我一无所有,你还骗我。”
从这一刻开始,才明白什么叫心如刀割。每一句都如同一把钝刀子,割在心尖处,来来回回的痛。痛到眼眶都干了,流不出泪来。痛到极处,只能张狂大笑,笑到喘不过气来。霍去病看着那张扭曲的脸,又痛又悔。
霍去病一生行事不羁,却从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日后想起,大约都可以为自己当日的错误找出借口。其实他无数次想要弥补,或者直接将秘密脱口而出。但是他太贪,贪恋相依为命的温暖,贪恋李敢对他的依恋依靠。贪恋到那人对他回眸一笑,他就如同中了魔,将所有准备好的话都烂在心里,成为经久不愈的伤痕。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眼角已经重重挨了一下。好像是被打的开裂,有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流下来。下一拳要打在胸口,意识还没有清楚,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拳头就落在了肩膀上。重重一击让霍去病向后踉跄几步,肩膀像裂开火烧一般的疼痛。白挨了两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大约他平生没有挨过打,没有人认真敢打他。又或者他根本不相信有一日李敢也会拳脚相加,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第三拳照着喉结去了,若是真的打上去,恐怕霍去病的喉管都能被打断。霍去病迟疑了一瞬,还是躲开。事到如今,不愿再赌李敢对他的情分。也许是不敢再赌了,上一次若不是赌输了,今天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李敢虽然是世家子弟出身,也没有霍去病的神力。但到底是上过沙场的将军,出招狠绝便步步见血。霍去病只挨了两下便狼狈不堪,他还不肯罢手,只觉得有火要烧起来,将他整个人都烧尽了。等他烧成了一团灰,他也要拉着霍去病给他陪葬。
拳头击在身体上,有沉重的响声,好像皮肤底下的血管都爆裂。霍去病恍惚的听着,仿佛不是打在自己身上。屋子里的器物都被推翻,一片狼藉。霍去病被逼到墙角处,打的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李敢最后脱力,筋疲力竭靠在墙上喘息。还死死的盯着霍去病的喉咙,恨不能扑上去咬断。
下人听得屋中乒乒乓乓的厮打声音,早吓得躲了老远,只能将霍光叫了去。霍光在门外听着有人控制不住发出闷哼,大约是兄长霍去病。以他兄长的神武,总不至于活活挨打。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去叩门急声叫了几声大哥。
门内的李敢正要去抓霍去病的肩膀,被声音引得失神一瞬,手上顿了一下。霍去病趁势握住他两个手腕,死死扣在手中。李敢挣扎不已,眼睛瞪得极大,却不叫出声来。霍去病正在气头上,不知找谁发泄。听到霍光声音,暴喝一声:“都给我滚远点!”
霍光被这怒极了的一喝惊得一抖,下人早吓得面容失色。此刻霍光该冲进去劝架,大约阖府上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他。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了,吩咐下人都下去不必再管。
他模模糊糊的想,大约打完了就好了。挨打的是霍去病,李敢总会原谅的。
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李敢重又开始用力想要挣开。奈何前时拼尽了全力,此时他比不得霍去病的力气。霍去病费力抓紧了他的手腕,掐的手腕上尽是红痕。霍去病低首去看,看得自己都心痛了。他低头的一瞬,有极厉极冷的目光投在他额头上,他竟不敢抬头。
他没有预料到李敢会恨他到如斯地步,但他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半晌后他抬头,正视李敢的眼睛。那眼里倏然盈满了泪,不肯眨动怕泪水流出来。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睛,坚硬却易碎。一眼看过去,以为光彩夺目,明澈通透。仔细端详,才发现暗藏玄机。千般纹路,万般纠结。
他第一眼就爱上那双眼睛,看得着了心魔。心心念念,日夜辗转。常常看着那眼睛,就失神入迷,忘了今夕何夕。
那双眼睛最后撑不住,还是闭上了。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在面颊上滑出痕迹。顺着下巴滴下去,打在手腕上轻声的响。霍去病听见有碎裂的声音,以为是眼泪碎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心胆俱碎的声音。
他着魔了一样去吻那双眼睛,饮尽了那些苦涩的泪水。双手还钳着李敢的手腕,只能用牙齿撕开衣襟。李敢默然无声,亦不反抗。整个人如同瞬间死去,全无声息。
极痛的时候,眼泪反而干了。眼中有火,满满眷恋都烧成了灰烬,茫然出神。霍去病埋首他的肩膀,困兽一般呜咽:“求你,求你……。”
求得原谅,还是求得圆满。
纠缠到欲生欲死,肌肤相亲到极处,能感觉彼此心跳。汗水还是泪水滴下来,落得满面。霍去病抱住李敢的时候,恍惚间希望此刻他们都死了。
便不必放手。
第七十四章
郎中令求见大将军。
卫青乍一听郎中令三字,脑中浮现的还是李广的模样。再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此时的郎中令已是李广的幼子李敢继任。自从称病在家,素来不见客。此时亲卫过来探问,大约是李敢执意要见,阻拦不下。卫青心念一转,已经明白过来。
他早等着这一日了。纵然皇上严令不可走漏消息,也没有通天本领。总有一日李敢知道了李广之死与自己的牵连,到门上来算账。今日来了,也算了却一桩憾事。卫青放下手中的书卷,整了衣服走出门去。
亲卫虽然得令放了人进来,心里忍不住嘀咕。郎中令李敢此时面色不善,气势凌人。目光也阴寒凌厉,让人极不舒服,一看便知是上门来找麻烦的。以大将军之威,只要不让李敢进门,李敢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大将军却偏偏叫人将他放了进来,一会若是真起了冲突,反而不美。亲卫惴惴不安,还是将人引到庭院之中。卫青负手站定,对着来人点了点头。
几个守卫退到了几步远处,让两人说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郎中令抽出长剑当胸一刺。大将军被剑挟着退后了一步,闷哼了一声。众人一瞬之间都有些发懵,接着赶紧冲上去七手八脚将郎中令抓住,按倒在地上。
庭院中一阵嘈杂,引得长公主闻声赶来。甫一出房门便看到一个年轻人被几个兵士压倒在地上,几把长剑指着喉咙。再看卫青站立不稳,用手掩住了肩膀底下,有鲜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她脑子一空,厉声叫人将地上的人捆起来。
行刺大将军,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卫青此时呼吸已有些困难,却毫不犹豫的抓住了长公主的手示意不可。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并没有刺中要害,他是李广的儿子。”
长公主自然是知道内情的,李敢来寻仇她也不觉意外。只是此时心头火起,更觉得李敢伤了卫青,便是欺负到了她的头上。亲卫们不知道该听从谁的命令,只能在原地待命。长公主见众人束手束脚,气得高声喊:“意图行刺大将军,当场斩了他也不为过。你们把他……。”
她气急了的声音又尖又利,竟失了平日端庄仪态,疯魔了一般。卫青拉扯阻拦不及,来不及多想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总算叫她住了口。长公主被这一下打得怔在原地,也吓坏了庭院中的所有人。
且不说长公主是金枝玉叶,又得先皇宠爱,此生大约没人敢动她一个指头。更兼如今是天子长姊,连皇上都不敢说一句重话的人。卫青素来心慈,对下人都少有疾言厉色,对长公主更是恭敬中有宽和纵容之意。此时一个耳光,实在出乎意料。
众人还都在发怔中,李敢已抬头看向卫青。他满面尘土,一双眼却有如利剑锋芒,令人胆寒。卫青在如此目光之下,只能徒然长叹。对于李广之死,他内疚已久,李敢真杀了他也不为过。刚才已有了赴死之心,不闪不避。按李敢下手的力道来说,若真刺中了胸口,定然一击毙命。旁人不知,卫青却知道李敢在长剑刺出的一刻,偏了方向。
卫青让亲卫放了人,并厉声嘱咐今日之事不许透出半个字去。李敢将长剑收回了鞘,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庭院中一时一阵诡异的寂静,远远围观的仆从们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长公主早就跪倒在地上,此刻才放声痛哭了起来。
卫青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打了长公主。纵然这人是他的妻,他也不敢相信他有这样的胆子打了当今皇上长姊。长公主精心梳理的长发和华美的衣服都凌乱不堪,用破碎的声音控诉着:“你打我,我委屈死了。”
平阳长公主,天子血脉,自有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平生注意端庄仪态,从不肯让人看轻了去。如今庭院之中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失态至此。卫青既然了解她,便知道她心里该有多委屈。况且这失态都是为了卫青,她将自己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为的就是卫青的尊严。
卫青忍着疼痛,弯腰要将长公主拉起来。长公主只顾哀哭,看也不看。卫青试了几次,终究还是无法。最后附在耳边说:“回去再说吧,我快站不稳了。”
长公主听闻此言,抹净了脸上泪痕,将卫青搀了回去。大夫忙着处理伤口,头上都沁出汗来。一阵忙乱之后总算包扎齐整,老大夫欲言又止:“这剑伤虽不在要害处,却伤了肺经。大将军素有寒疾,日后恐怕将养不易。”
长公主本坐在床头陪着,负气不看。听大夫如此说,又转过头来要问询。卫青皱了皱眉,示意他不必多言。大夫退了下去,卫青探身去扯长公主的袍袖,极其痛快的认了个错:“都是我的不是,别生气了。”
果然是错大了,长公主失了颜面,现在心里正着恼。卫青如此低声下气的认了错,也不见长公主一点反应。这么僵了一会,卫青只好又解释了一番:“李广之死,我确实是有责任的。李敢若是想要我的命,我也该给他。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怪我没有解释清楚。刚才只是一时情急,并不是有心的。你还生气,就打回来吧。”
长公主听到最后,心里气消了大半。脸上还板着,冷哼了一声:“好,我就把你拉出去,当着众人打你一耳光。”
卫青听她口气松动了,放下心来:“你若是要打,一百下也是该受的。你是我的妻。”
平阳长公主心头一震,眼睛发酸,又落下泪来。卫青料不到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拍着背哄了一会。长公主靠着卫青的肩膀,安心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她是公主、长公主、长姊、母亲。从没有一个人给她一个稳妥的怀抱,告诉她,她不过是个妻,不过是个女子。
彼时飞瑶台内一阵热闹,新生儿被李夫人抱在怀中,顾自咧开了嘴笑着。因为这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卫子夫也很喜欢。刚想要伸手去抱一抱,见李夫人眼角眉梢的得色,不由得缩回了手。一群夫人们围着看孩子,卫子夫悄悄地退了出去。
有内侍进来禀报,说皇上来了。皇上大踏步进来,含笑将孩子抱了过去。到底是血浓于水,父子天性,一眼看去便觉得亲昵温馨。卫子夫心里一酸,想起当年据儿喂乳之礼时,陈皇后积威仍在,甚是寥落。内侍将喂乳之礼的器具都呈上来,卫子夫忙端肃的容色走过去:“陛下,该行喂乳之礼了。”
皇上只顾着逗弄着怀中的孩子,对卫子夫也未假辞色。李夫人看在眼里,唇边涌起一丝笑影来,忙忙掩着口低下头去。皇上扫了扫盛着人间五味的碟子,拿起小匙挑了酸味:“先尝尝酸吧。”
小心的喂到孩子的嘴边,孩子被酸的脸上一皱。李夫人伸出手拍了拍那孩子,同皇上说笑起来。卫子夫眼见着这其乐融融,心下酸涩,别过了头去。
一众姬妾早退到了一边,远远的看着。她们脸上大半都是羡慕加了嫉妒的神情,毕竟这倾国倾城之容虽然难得,却挡不住岁月侵袭。况且以皇上喜新厌旧的脾性,再美的人也不能保证恒久宠爱。若是有了个男孩,纵然以后不能荣登大宝,封王之后到了封国做个太后,亦算余生有靠。对望了一眼,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李夫人眼看着卫子夫黯然神伤,不禁心头畅快。总算从此有所凭恃,要争锋,也有了底气了。
她拍着怀中的兀自满面笑容的孩子,眼睛晶亮莹润。低头亲在孩子额头上,满满的都是欢愉。
第七十五章
不论如何遮掩,郎中令重伤大将军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很快传开。皇上不动声色之下,流言渐渐湮灭。等到霍光听闻的时候,其实已经算是晚的了。他登时脑中一乱,第一反应只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他对李敢的了解,李敢绝做不出无故伤人的事情。况且李敢与霍去病关系如何,他一点一滴看在眼里。虽然两人前日里闹翻了,霍光一直觉得不过是一时不快,总有一日会重归于好。这事情一闹出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一阵忐忑不安的看向霍去病,拿不准霍去病是否有所耳闻。霍去病正在翻来覆去的端详自己手中的宝剑,那剑用的年头久了,剑柄上有个坡度正契合霍去病的手指。东西用的久了,也就习惯的生了感情,再也割舍不下。
一个沙场厮杀的将军手握宝剑,本是寻常事。霍光看着看着,却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上来。犹豫了半晌,索性一咬牙直接的问出来:“哥,你听说郎中令伤大将军的事情没有?”
事到如今,他只怕一句大哥都不敢叫出口,怕霍去病一听李敢二字便要炸起来。没想到霍去病只是略略挺直了脊背,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听说了。”
早等着雷霆风暴,这么个淡漠的反应倒让霍光摸不着头脑。他想了一想,又觉得什么也问不出来了。霍去病站起身来,将佩剑挂在腰间就要出去。霍光眼见着他走到了门口,忽然听霍去病轻声道:“你若是有机会见到郎中令,提我转告一声。”
霍光一颗心猛然提了起来,屏着呼吸等待下文。他兄长的背影看起来一如往常,夏末熏风吹过,整个人却冷凝成了一尊石像。
“告诉他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下一次,我会要他的命。”
霍光喉间一窒,呆呆的看着霍去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虽说卫青与霍去病情分非常,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尊严不容侵犯。到底两人前时还情分非凡,只差指天画地的盟誓一生一世了。反目成仇居然也这样痛快的毫无保留,令霍光咂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