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的手在她的肩膀上加了一点力道,温和而轻松的嘱咐说:“你以后,可以叫我子安了。”
他们相视而笑。
李敢走后,母亲忽然爆发一般的将蒹葭的手臂抓在手中。母亲厉声的质问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侯爷也是你高攀的上的?以后难保不会变心,到时候你人老珠黄,日子怎么过?况且他和那个将军的事情,你难道是瞎子看不到么!”
“那又怎么样?”
母亲看着昔日里沉默而温顺的女儿,眼里忽然有了磐石一般的坚定和执着。那执着与当年的她和其相似,如出一辙。这是蒹葭一生之中所有的勇气,全部汇集成了一个决定。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能跟他过一辈子的,只有我。子孙满堂的时候,谁还想得起年轻时的轻狂往事?我有的是时间等他回心转意,我也一定会等。”
母亲在蒹葭的这段话中沉默下去,无言以对。她看够了等待,等待是她一生的教训。但她已经无法阻拦她的女儿,这孤勇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的劝阻。母亲看着她的女儿,忽然希望也许蒹葭所说的一切都会成真。
但愿你等的过一生那么长。
蒹葭很快成为了郎中令府的女主人,李敢的尊敬与爱护让她自然的在整个府邸里有了尊严与地位。李敢很快证明他是一个很好的夫君,他给了他能给的所有宽容和温柔。尽管有时候这温柔和宽容来自于心不在焉和不在乎。
蒹葭在新婚的快乐中陶醉着,即使她没有忽略李敢脸上的郁郁的神色与短暂的空白,她依旧踌躇满志的相信着。她相信什么都抵不过时间,总有一天那虚无缥缈的,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影子会彻底消失殆尽,她会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唯一。
她如此坚定的相信着,期盼着,等待着。
骠骑将军府上正安静的吃着一顿饭,所有的奴仆都在门外小心的等候着。霍光看着自己碗中的饭菜,忽然一阵胸口如堵,他发现自己正在失去胃口。
柳枝在侧眼看着他,以一种说不清的眼神。尽管无法说清,但霍光很敏感的感觉到那眼神中的挑衅。霍光瞟了一眼依旧在沉默着进食的霍去病,默默警告自己要忍耐。不要在兄长回家吃饭这种难得的时候与柳枝发生什么冲突,惹得兄长为难。
霍光垂下眼去,想要继续吃饭。但他感到柳枝的目光愈发的得意和畅快,像是赢得了一场战役一般,在欣赏着失败者的无地自容。霍光再次放下了筷子,忍住已经冲到喉咙里的指责。
柳枝在得宠之后,显出了一个女子能有的所有得势嚣张与跋扈。在霍去病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她在骠骑将军打人骂狗,为所欲为。霍光早就看不下去,却兀自忍耐。他很清楚霍去病对这个女子的维护,在所有人面前千依百顺,给足了面子。有时他甚至无法理解霍去病这样毫无底线的纵容,因为他同时看出霍去病对柳枝近乎病态的溺爱里面并没有真心。
也许是在补偿。所有当时霍去病不能在人前做到的,他现在一一在做。霍去病不能忍受任何人对柳枝无礼,不能忍受柳枝的任何委屈,尤其是不能忍受柳枝的眼泪。这让柳枝似乎更加得到了凭恃与骄傲的资本,而当柳枝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霍去病的纵容开始达到了顶峰,如今连霍光都无权对柳枝的行为置喙。
柳枝满意的打量着霍光的忍耐与不甘,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霍去病的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路:“好好吃饭。”
这声音里有关切,但隐藏着一种威胁和告诫的意味。柳枝横了横眼睛,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絮絮的低语,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刻意的响亮:“不过是寄居在这里,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霍光再好的脾气,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忍无可忍,简直无需再忍。他再也忍不住想要拍案而起的冲动,但在他暴跳如雷之前,霍去病已皱着眉低吼出一声:“闭嘴!”
声音不小,惹得一众奴仆在外面屏住了呼吸。柳枝一怔之后,眼中倏然盈满了泪水。霍去病还低垂着眼盯着碗碟,声音却不由自主的软了:“叫你不要闹了。”
霍光一阵窝火,这简直算不上指责。像是疲惫的父亲斥责胡闹的孩子,无奈的重复着自己的嘱咐。不过是怕霍光真跟她翻了脸闹起来不好收场,霍去病才似乎站出来斥责了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是维护霍光,实际上是维护柳枝。霍光万万想不到柳枝已经这样的重要,竟重要过了兄弟。先前对柳枝的气早已经没了,心里只剩下一阵郁结。霍光一言不发的看着柳枝夺门而去,霍去病总算在霍光的目光下停止了起身追出去的动作,慢慢的拾起筷子。
霍光尽管忍了又忍,还是无法忍耐。索性想将很早以前就想说出的一切都说出来,然而看着霍去病的脸,他只开了一个头就无法再说下去:“哥,你太糊涂……。”
太糊涂了。这样对一个女子好,又有什么益处。霍去病纵然再对柳枝好一千倍,一万倍,他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而他给柳枝的,大约也并非柳枝所想。
霍去病对着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的霍光微笑起来,他的目光早就穿透了霍光,落在遥远的不知名的一点上。
糊涂么?他觉得自己太清醒了。清醒到,看着自己沦落如斯。
第七十九章
霍去病在饭后出去,到了华灯初上时分仍然没有回来。从柳枝到了府中之后,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了。下人们大约都看出霍去病是在对柳枝变相的发火,却少有人同情柳枝。大多都心照不宣的绕开了独自在水榭边坐着的柳枝,各自远远避开。
虽说天气暖融,到底夜间风冷。霍光透过窗子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倒有些可怜柳枝。他素来为人宽和,况且也还算是个孩子,心总是更软一些的。想到柳枝如今还有身孕,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霍去病恐怕更要难过。摇头对自己叹息一声,还是拿件衣服走了过去。
他心中还有些气愤,自然没有那样的好脾气为柳枝披上衣服。将衣服撂在柳枝怀里,干巴巴的说了句穿上,转身就要离去。柳枝在他身后裹紧了衣服,低低的抽噎了一声,却极爽快的道歉:“今天是我的不是。”
霍光闻言惊讶不已,忍不住回了身看向柳枝。柳枝嘴角还噙着抱歉笑意,眼睛里歉意也很诚恳,对着霍光惊疑的目光又补上一句:“对不起。”
霍光得了这一句极其诚挚的道歉,倒不好意思再气下去。想来自己到底是个男人,总不能还不如一个女子。点了点头,却说不出我也有错这一句。柳枝看他尴尬在原地,便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霍光怔了一下,只好坐下。
坐下之后,他仔细的看着柳枝的侧脸。柳枝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平日里看不出,月光下一看却觉得有些苍凉。但月光给柳枝平凡的面容增添了特殊的光彩,让柳枝变得柔和如同月色之下的流泉,美的潋滟。霍光看着看着,便觉得这样的女子纵然得不到男子的十足真心,也该有三分。如今霍去病如此相待,虽然说是十分的好,却没有三分的心。柳枝从一介奴婢到骠骑将军府为所欲为,全赖霍去病青眼,然而不知这青眼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他看得出柳枝很美,也很悲哀。她想必并不幸福,才在四周无人下露出哀伤的神情。
柳枝的目光一直看向大门的方向,想必是要等霍去病回来。霍光陪着坐了一会,更觉得入夜水榭旁湿冷的怕人。他尚且忍受不住,柳枝该更觉得难受。等了一会,尽管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多话,霍光还是开口劝道:“你还是先回去吧,哥说不定今晚不回来了。白白等着,把自己冻坏了不值得。”
柳枝闻言极轻极轻的笑出声来,仿佛霍光说了什么好笑的话。霍光一阵莫名其妙,当柳枝对着他转过来脸来,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柳枝脸上是两行清泪,琉璃一般的眸子浸着泪水,在月色下闪着光:“我也做过那么多不值得的事情了,还差这一件么?”
那眸子真是像。霍光此刻猛然察觉,不由得失语。原本只是觉得有七八分相似,如今一落泪,更显风致。霍光从未见过李敢哭泣,却不由自主的想大约李敢落泪,也该是如此。又念及霍去病每每在柳枝落泪时移开目光,似乎根本无法忍受看那双眸子。如今一想,才觉得可叹可悲。只听的见泪水打在地板上一声声的响,柳枝一声抽噎也无,愈发显得可怜。霍光再无话可说,半晌才憋出了一句:“你不要……。”
柳枝闻言抹去脸上泪痕,泪水仿佛越抹越多。原来人极为伤心的时候,这眼泪是不能自己抹去的,抹是抹不干的。
她只是觉得冷。夜风又起,吹得树梢哗啦啦的响,吹得人心都空了。
人人都道她天大的运气,中人之姿能得骠骑将军的宠爱。但没有人知道,当骠骑将军看着她的时候,眼中却从来没有她。
她知道他们的生活里有一个影子,无时无刻不在霍去病心里。于是她做什么都是错的,一切好像都是早已经编排好了的,有了正确的答案。她不照着那个答案去做,便会看到霍去病脸上闪过的失望。
开始的时候,她在摸索。她拼命的摸索,观察霍去病的神情,判断什么才是对的。然而她总是猜错,很多时候无所适从。当她有了一个孩子,她非常欢喜,想到一切都会好的。
怎么不会好?她一个人无法取代某个人在霍去病心中的位置,但她想一个孩子能给霍去病带来的欢喜,一定能够将那个影子慢慢的变淡,最后化作虚无。她一直抱着这样的希望,直到霍去病将她唯一的希望打破。
那天她醒来的很早,天还蒙蒙亮。推开窗子已经能看到庭院中姹紫嫣红,花朵带着晨露盛开。她在榻上抱膝看着,一会就入了迷。直到霍去病站在门口看了她许久,她才有些察觉。
她并不敢回头,只能保持着那个看着庭院的样子。从眼角看过去,她看到的是霍去病脸上从没有过的柔和神情,那眼睛都是软的,软成一泓春水。深的能够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遭受没顶之灾却心甘情愿。霍去病仿佛是在做梦一般,展眉露出毫无顾忌的笑容,脸上两个深长的酒窝若隐若现。柳枝看了半晌,简直心醉。她看着霍去病慢慢的走过来,从身后环住了她。那触觉温热的烙在背上,能够达到柳枝的心尖上去。她想着,就该是这一刻了。她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了。
霍去病的下巴扣在她肩膀上,热的呼吸吹着脖颈,又痒又暖。柳枝耐不住轻微挣扎了一下,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霍去病不以为意,将她搂的更紧一些。静默了半晌,忽然声音里满是雀跃,鼻尖蹭着她的耳后:“等到五月,我们去洛阳看牡丹?”
柳枝简直意味自己是在做梦了,她从没有听过霍去病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仿佛是商量,话里面盛满的是小心翼翼的讨好,还有满心的透得出来柔和爱意。她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将手按在小腹上,软语道:“还是等到孩子出生了,明年一起去吧。”
她又错了。
她立刻就知道她错了,因为霍去病的手臂忽然放松。然后他站起身来,恢复了平日里那皱着眉头的强笑。她知道那笑容是不悦的,悲哀的勉强。霍去病看也不看她一眼,又慢慢的走了出去。那个关于洛阳五月的承诺,亦随着他走出门去的背影消失无踪。
没人知道柳枝抱着膝盖,到底痛哭了多久。她自己也失去了时间的观念,将口腔内侧都咬烂,努力不发出声音。但眼泪已经不受控制,从眼眶中滑出来,将衣襟全部洇湿。
她在泪眼朦胧中开始怀恨。等到日落时分,她抹干了脸上的泪痕,洗去了不堪与狼狈。她终于停止了猜测和摸索,停止了讨好和努力。她明白自己永远的敌不过那个影子了。
于是她还是为所欲为,试图挑战霍去病所有的底线。她苦心积虑的开始想象,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触动霍去病的怒火。当霍去病真的忍无可忍的时候,她又落泪悲戚,让霍去病匆忙调开眼去,从此沉默下去。
她开始明白眼泪的效用。当她哭泣的时候,她总是睁大了眼睛竭力捕捉霍去病的眼神,让霍去病仓皇到无处遁逃的地步。于是霍去病最后总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从此柳枝能够得到一切,只要她的眼里还流得出泪水,便可以轻易的穿透霍去病坚硬的壳,直击霍去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在一次次的无理取闹里,更加体会到那个影子的效力。只是一双相似的眼睛,相似的泪水,便能将霍去病所有的防备都解除。如果那个人回到了霍去病身边,柳枝这个替代品将无处容身。她甚至讽刺的想,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这双眼睛,恐怕也不会得到父亲的爱。
可是这种试探,这种挑衅,竟渐渐变成了柳枝生活的所有内容。她越是过分,霍去病越是宽容,她便越是悲哀。因为这种挑衅只能证明另一个人的位置,一切的宽容与爱,都与她无关。
柳枝在平阳长公主府中,曾经闻听过无数的故事。那些美貌的女子,为了得到达官贵人的宠爱,使尽浑身解数,甚至几近疯狂的互相倾轧。但这些疯狂,现在在柳枝眼中都不值一提。为了欲望,为了金钱,为了地位,人们能够做出极其疯狂的事情。
但只有为了爱,才能做到最疯狂。
风已经将她脸上的泪痕都吹干了,只留下一阵刺痛。她始终痴痴的看着大门的方向,直到霍去病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她迅速的站起身来,感觉腿部因为久坐而有些麻痹。但她仍然努力的往前走,走到呆站着的霍去病身边。霍去病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将她支撑起来。柳枝扬起脸来,竭力对他微笑。
霍去病看着那双眼睛,失神一瞬。接着摇头甩开思绪,牵着柳枝冰冷的手回家去了。
第八十章
对于霍光来说,长安一直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平阳城是个膏腴之地,但无法满足他天生的好奇心。所以当他随着十二岁以前素未谋面的兄长来到长安的时候,他的憧憬已经大大超过了对于新鲜事物的恐惧和不适应。
最重要的是,长安有天子,有民间传说中无法企及的君王。他站在高山之巅,享受万民朝拜。没有人不对这位如今威加海内产生敬畏与渴望。对于一个碌碌的平常人来说,能够仰望天颜是求而不得的幸运。
天子便是决定命运的神明。
所以当霍光跪在未央宫的青石地面上,他的心头升起无限的惶恐,里面还夹杂着兴奋。皇上坐的很近,在台阶上闲适的歪着,甚至没有身侧大将军卫青端严。然而皇上身上与生俱来,有一种让人臣服俯首的气势,让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跟随的气度。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让人卑贱到了尘埃里,因为得以仰视而心生感激。
霍光的掌心生出粘腻的汗水,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因为皇上的目光而沁出薄汗。屏息之间他偷眼看向身侧的兄长,霍去病脸上安然的神情让他更加惊讶而惶恐。直到皇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手在台阶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去病,你可被你这弟弟比下去了。”
霍去病闻言展眉一笑,扳着霍光的肩膀让他坐直。霍光感觉兄长的手掌按在肩上,热度灼人。在他坐直的一瞬,正好对上皇上的目光。他只对准一下,便迅速的颔首低眉。霍去病好似在和皇上谈笑,讨价还价:“我在他这个岁数,确实没有这样的见识。既然这么好,陛下赏他个官做做?”
皇上闻言只是讶异一瞬,随即大笑看向身侧明明已经有些尴尬了的卫青。这便是卫青与霍去病的不同,为自己的兄弟讨官做要前程这类事情,卫青是绝做不出来的。他自视出身卑贱,却放不下面子着意不肯相求。以至于当年皇上封赏卫氏诸人,总有些自作多情的错觉。霍去病这般的坦坦荡荡的要官要名,反而显得与皇上亲密毫无嫌隙。至于卫青对着皇上扫过来的取笑目光,只好勉强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