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他一怔,众人见此情状都是一呆。眼睁睁的看着霍去病将人扶了出去,皆在腹诽。只碍着卫青在这里,才没有议论纷纷。卫青暗道头痛,只好吩咐重新装殓,自己又奉了三炷香才走。
霍去病把人一路拖着到了一个空置的军帐,一路上反复问询,李敢只是不语。霍去病见此情状,不由得心下后悔。他出了那样一个主意,本来就是急智。料想李敢不肯承认李广已死的事实,日后定然更多麻烦。不如快刀斩乱麻,让他自己亲眼看见李广尸身,痛极之后反而能够渐渐平复。谁知道像是弄巧成拙,让他悔不当初到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出气。
李敢面容木然,毫无悲痛之色。霍去病束手无策,将他安置在床上,李敢倒是一沾枕席便合目熟睡过去。霍去病盯着看了一会,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听着霍去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不可闻。李敢睁开眼睛,静静盯着头顶床帐。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睁着眼睛看到了幻象。
他看到的是九岁的自己,到了总角之龄。还只知道叠声叫爹爹,叫得全府的人都头痛了。后来父亲出征,他被先生教训了一次。说已到了学礼的时候了,岂不闻孔子过庭语?他听完了,悄悄记住了。等父亲满身风尘的回来,对他张开手臂。他反而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亲。
他以为这便是算长大,父亲会高兴。谁知道父亲只是黯然的垂下手臂,后来才慢慢的笑起来。看向他的眼睛里,不知为何有了悲伤。
那天晚上,父亲亲自给他束发。从垂髫幼子,改为了总角。父亲笨拙的梳理他的发,几次扯痛了。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感觉手指穿过长发的触觉。束完了,他转过头对父亲笑,却看见有晶莹的液体从父亲的眼睛里溢出来。父亲一边抹去泪水,一边轻声重复他的名:“敢儿,敢儿。”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他英明神勇的父亲,在烈日狂沙中大笑的父亲。
李敢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不能再看。然而父亲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对着他微笑。
霍去病出了营帐,往大将军住处匆匆而去。此时已是入夜,千帐明灯连出十里灯火。军容整肃,入夜之后不闻人声。霍去病一路走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窃窃私语。来回看了几次,那些守夜兵士都是一派端严沉默,好似是他听错了一般。
霍去病无暇顾及这些,未及人通报便自己掀帘走进去。卫青正伏案批阅文书,抬眼见是霍去病,就点一点头示意他坐下。霍去病坐定之后,沉吟半晌:“舅父。”
卫青见他欲言又止,颇有难言之意。放下了手中的笔,凝视霍去病略带紧张的面容:“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
以卫青的耐性来说,这样的话近乎是催促了。霍去病本来有些为难,被一催反而能够直言不讳:“李广手下将士,目光不善。李广究竟是缘何自尽?与舅父有没有关系?”
卫青仿佛被人戳中痛处,脸色一变。霍去病见他变色,便料想自己猜得不错。他今日虽然哀痛,到底保持了清醒。那些人看向大将军的目光中,几多怨愤,恐怕李广之死与卫青脱不了关系。卫青兀自垂头沉默良久,声线极低的问:“你也相信我会逼死了李广?”
霍去病还没听过这等传言,全凭自己猜测。但他听闻卫青如此说,立刻出言反驳:“舅父是什么样的人,去病最清楚。舅父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卫青猛然抬头看他,霍去病在那灼灼目光之下低声喟叹:“有人传出这样的流言,只怕人言可畏。李广手下眼下说哗变,还没有这个胆子。但若有小人到皇上面前进谗言的话……。”
他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卫青已经扬声打断了他:“此事有皇上圣裁。文书上有记录李广自尽始末,已送与皇上审阅了。回京之后,事情自见分晓。你信我,足够了。”
霍去病听闻此言,心下苦笑。我定然信你,只怕不是人人都信。这以死谢罪一说,最易博人同情。若是一死,千错万错都被遗忘了。何况李广这种本身就无大错的人,一死更衬得是一个热血英豪。众人只怕会责备卫青,而为李广掬一捧同情泪。自然到了最后,错误都是卫青的了。
他本想要再劝,劝卫青一定要在皇上面前讲清楚,且要有人证物证辅助。但眼见卫青已重新埋首于文书之间,再不看他,霍去病也无话好说了。
卫青抬眼看霍去病走出去,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这其中种种关节,他早已想到。但其一是他觉得他对李广之死,确实该负些责任。毕竟人是他下令要审的,没想到对于心高气傲的李广来说,这是可以致死的折辱。其二是他莫名的信任,不用他解释,皇上定然明白。
二十年相处,皇上至少该知道他品行如何。旁人闲言闲语,皆如过耳云烟。这世上只要一两个人懂得,便也算不上冤枉。
彼时皇上正在未央宫内烛火下,细细看呈上来的竹简。底下跪着的是两个长史并当时审讯李广的笔吏。李广出事之后,这三人都被迁怒,被李广手下激愤的将士着实教训了一痛。虽然不至死,但也形容狼狈。卫青此时不便多管,只好把他们三人送回长安,以此避祸。
竹简之上过程详尽,皇上仍不放心,将三人都严厉盘问一番。这三人没见过天子威严,俱畏缩口拙,但不敢有所隐瞒。皇上明白了前因后果,颇觉此事棘手。
此事虽然是大事,但卫青在里面的作用可大可小。说大了是逼死老将,说小的不过是按规程办事,只是过于操切才铸成大错。李广之死到底与卫青有几分关系,全在人言。皇上若是此时不办卫青,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不如治卫青一个小罪,罚几年俸禄的好。
但皇上此刻却不这样想,他将此事从头到尾又梳理过一遍,正在为难关头。翻了翻文书之后,问底下几个跪着的人:“大将军可有书信给朕?”
几人摇头回说不曾,皇上还不死心,接着又问:“那有没有口信?”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回答说确实没有。眼见皇上在上面失神,那两个长史斗胆开口为自己脱罪:“臣等办事,都是听从大将军将令。除此之外,从未多事。叩请陛下明察!”
这一声陛下明察,令人如梦初醒。皇上手指扣在案几之上,闭了闭眼睛。等他睁眼,那眼中已有杀气四溢。皇上忽然一拍案几,高声喝斥:“你们几人罔顾大将军将令,私自逼迫折辱李广将军。此时还在攀咬,诬陷大将军过失。其心阴险,其罪当诛!来人拖下去!”
廷卫闻声上前,将在地上哀哭求饶的几人。廷卫只听见了拖下去的命令,一边拖着走一边询问皇上:“陛下,拖下去如何?”
皇上极为不耐烦的挥手道:“处死!”
几人的哭叫声远了,皇上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扶住额头。他长出了一口气,扣紧了案几的手指放松了又收紧。不管真相如何,卫青是否有罪,他总算是了结了这事。
李广之死,与卫青一定要毫无关系。该死的,都是乱言攀咬卫青的小人。他要保全卫青,不论任何代价。
第六十三章
霍去病出了营帐,立刻将李广亲卫都召集过来。这几人被这少年将军气势震慑,知无不言。霍去病仔细听完,不由得心下狐疑。他与卫青有亲,也许是为卫青开脱。但公平看来,卫青此次并不算犯了大错。先派长史携酒食密谈,本来就是给足了面子。李广不领情,才下令到幕府对质。本来也是认罪的流程,不该因为李广一人就偏废。
李广之死,从他最后的那段话来看。一是被折辱之后的一时义愤,他的自尊不容人践踏。二是,失望。
对上天失望,对命运失望,对皇上失望。他沙场搏杀半生,一无所得。威名虽有,却无封侯之功。按李广的话来说,放眼朝堂几多不如他的人都封侯拜将,由不得他不气愤。虽然这话狂妄,但也有三分道理。这次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大战,抱了满怀的希望,还被皇上封为前锋将军。又是无功而返,不由得不让人想到这是天意如此。
李广最后说的话,表面上是怨天,恐怕也有怨恨卫青的意思。卫青没有让他担当前锋,希望破灭的滋味最是难受,何况还是偌大的希望。李广怨恨卫青不稀奇,霍去病不惮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李广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有小人之心,但还是忍不住想象这种可能。
李广已经是犯罪贬为庶人的命运,毋庸置疑。即使皇上怜恤老将劳苦,此生威名也已经毁于一旦了。对于李广这种骄傲的人来说,如此痛苦不下于死亡。一死既是痛快,又是能够将过失都推到卫青身上,拉卫青下水。毕竟死人是没有过错的,过错都是活人的。
卫青此番下来,更是百口莫辩。他本来与李广交恶,即使无心逼迫,也会被人怀疑是有心。不仅声名受损,也会被李氏宗族记恨。李广堂弟李蔡,时任丞相。内廷之中,丞相居首。国中诸多大事,大半靠内廷百官,卫青与霍去病是插不上手的。李广之死,定然让李蔡记恨。皇上为安抚重臣,冠冕堂皇贬斥大将军。将卫青拉下马去,就是打击了卫氏。
皇上近年来,露出不愿卫氏坐大的情态。毕竟吕后之乱在前,外戚尾大不掉之势必须遏制。此番有了由头,不是打击卫氏的绝佳机会?霍去病不由得心寒,想起卫青前时颇有把握,恐怕日后要失望透顶。
他知道卫青如果和李广之死有关一事被李敢知道,必定是一场大乱。且不说卫青如何,李敢断然不肯善罢甘休。霍去病只会夹在两人之中左右为难,于是严厉告诫众人不许将此事外传。至少在回京之前,霍去病以将军之威,能够封住众人的口。
这一天下来,闹得身心俱疲。回到军帐中,见李敢还在安睡,也就放下心来。他从医官那里借了针灸用的细针,想要把李敢指尖扎的木刺都挑出来。才刚刚拉过李敢的手,便觉得自己下不去手了。木刺扎的鲜血已经凝结,有几个扎进指缝之中,已经略微的肿起来。
李敢听见脚步声,就睁开眼睛。眼看霍去病拿着一根银针在发愣,抬手去推霍去病的肩膀。霍去病抬头看他,脸上要露出喜色却又收起。霍去病见李敢脸上依然毫无悲色,不免有些担心。常听说忧思不发,郁结于内反而于人有害。他脑子混沌成了一团,也不知如何开解。
李敢似乎根本没看出霍去病如何忧心,面上一派平静:“父亲的亲卫在不在外面,我有话要问。”
霍去病被这话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他生怕那些亲卫透露出真相来,只好敷衍说:“天这样晚了,他们都休息去了。我问过他们,你要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是。”
他着实是在赌,看李敢是不是有那么相信他的话。
李敢静了一刻,果然开口:“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死前说了些什么。”
他冷静下来一想,很快就体察了父亲赴死的决心。此生颠沛,几多坎坷。生未必乐,死也未必苦。愤怒和失望能够瞬间压垮一个人,何况是李广这样骄傲的人。李敢此刻已无心去怪罪任何人,他只想知道父亲是否留下了什么话给他。
霍去病似乎早预料到了他这个问题,抓紧了他的手正色说:“李广将军去之前说,他从结发之时便与匈奴交战,如今算来已经有七十多场战役。如今有幸随大将军出战匈奴大单于,大将军命令他从远道接应,却又迷失道路。这难道不是天命。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能让刀笔小吏折辱。说完拔剑自刎,部下没来得及阻止……”
李敢的手握在掌心之中,软绵绵的毫无力气。霍去病心里一阵发慌,用力握住,直到感觉骨节相撞疼痛不已。李敢还盯着他的脸看,似乎在不能理解他说的话,霍去病在他注视中沉默下去。霍去病平生没有说过谎,这些话也是李广原话。只是李广心底里到底是怨恨笔吏,还是卫青,还是天命,没有人说的清楚。
霍去病以为,李敢会如同那些亲卫一般嚎啕大哭。或是为父亲横死而勃然大怒,非要讨回公道不可。然而这种死寂的反应,超乎了他的意料。李敢还在沉默之中,容色有如往常。但霍去病明显的感觉到那双眼睛,与从前迥然不同。
像一对没有生气的,冰冷的黑石子。眼眸依旧深黑,但映不出人的影子。
三日之内,大军就回到了长安。皇上大力褒奖了霍去病,更加封五千八百户。霍去病手下几个将领,都各自有封赏。李敢因为缴获了左贤王战旗,又逢李广新丧,皇上怜恤便也封了一个关内侯。唯独大将军直面大单于险中取胜的功绩,毫无封赏。连累手下诸将,都没有论功行赏。
此诏令一出,朝野又是一阵骚动。众人皆猜测皇上大约是想要分权了。大将军一回长安,便自己请求归家养病。但这世上哪有不爱权的人,大约是皇上暗示,大将军识趣。如此一来,一群为功名而趋之若鹜的人,都蜂拥至霍去病门下。霍去病如今这种万众瞩目的人物,却已经不在府中多日。
此刻平阳长公主在长公主府中眉头紧锁,对着正要吃饭的卫青。她当真不明白到了这等时候,卫青为何还吃得下去。于是还没有等卫青夹到饭菜,便伸手将筷子抽走。
长公主素来脾气不小,但成婚之后收敛不少。卫青早年是她的车夫,对她算得上了解。被夺了筷子,也不生气。抬手将长公主面前的筷子拿了过来,准备再吃。长公主气得将手中筷子在桌上重重一撂,卫青挑了挑眉,继续低头打量菜色。
长公主一句“饭桶”已到了嘴边,硬生生的咽下去。终究是刘家人的本色,说是要过平淡生活,但什么时候能忍得了平淡。她前时几多周旋,利用皇姐身份影响皇上,希望皇上能够重新起用卫青。这次出征,卫青又是大胜。按论功行赏的机制,卫青亦该有封。纵然不封卫青,封手下将领也是过得去的。偏偏皇上绕过了卫青,将封赏一并给了霍去病。长公主是局外人,没有卫氏与霍氏的那些骨肉血亲。她看来看去,皇上心思早就一目了然。
想到如今毕竟是人妇,对夫君当然也当恭敬些。她咽下了一口恶气,平稳了声音说:“卫青,皇上这不封你手下有功将领,到底什么意思?”
卫青忙着看遍菜式,低头含糊应道:“皇上什么意思,你该去问皇上。”
长公主再也撑不下去,素手在案几上狠狠一拍,震得碗碟都颤了颤:“他这是冷落你!你在沙场上为他出生入死,到头来居然是这个下场。你再不想想办法,手底下的人都要跑光了!”
卫青闻言抬头,还只盯着长公主手边两副筷子:“跑光了就跑光了,省得供饭了。有什么事情,吃完了饭再说。”
卫青年少时为奴隶,饿得多了。富贵之后,最是看重一日三餐,一定准时按量。长公主硬生生的不让他吃,口中还继续数落。卫青再好的脾气也逼出三分气来,沉声说:“你不让我吃,我出去吃。”
长公主是皇上也要让三分的人,哪有人敢不听她的教训。卫青此时在她眼里不是她丈夫,是她要教训的人。不消多想,厉声道:“你走一个给我看看!”
卫青几乎要拍案而起了,顾念长公主身份。又想起到底是夫妻,让旁人看了笑话岂非不雅。正要寻词反驳回去,忽然有仆从进来说皇上召大将军进宫。卫青暗道来的妙,起身拍拍衣襟施施然而去,独留长公主一人在饭桌之前气得食不下咽。
番外:来不及
霍炎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有一场盛大的聚会。觥筹交错,每个人都恨不得灌醉了他才好。霍炎一杯一杯的喝,喝到眼睛都看不清楚。偏偏这样子,还开着车回了家。人醉的时候,顾不得法律,顾不得生死。
回家的路上有一个广场,中心是个巨大的喷泉。霍炎下了车,就着喷泉喷出来的水洗了把脸,勉强能够看清路了。他摇摇晃晃的转了身,忽然就完全清醒了。
他小的时候读武侠小说,人家总说打通任督二脉。他一直想,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那天醍醐灌顶,什么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