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处坐着的,是个正在整理画架的少年。穿一件颜色很淡的蓝色衬衣,大概是出来勤工俭学。这广场上给人画像的流浪画家特别的多,只是少见穿的这样干净齐整的。霍炎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才走过去在小板凳上坐下。
“能不能给我画张像?”
少年抬起头来看他,犹豫了一下。天太晚了,路灯下都有些看不清楚了。刚要张口拒绝,对面的人怅然说:“我今天生日啊……”
尾音拖得极长,莫名让人觉得可怜兮兮。李忆想起家里等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面前的人。他真是有点不忍心了,于是又把收拾好的画架和画笔拿出来,展开了纸描摹。
霍炎真是喝得太多了,没办法保持注意力。不知不觉就低下头要睡觉,反正没人告诉他要保持姿势。李忆一边画,一边偷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画嘴边流下来的可疑液体,怕毁了挺好看的一张脸。
李忆着急回家,少见的加快了速度。他不是习惯敷衍的人,下笔用心。画完了之后,已经是深夜了。他推醒了面前打瞌睡的人,把画递过去:“不要钱了,算作生日礼物。”
霍炎随手接过来,看也没看的卷成了一束拿在手里。看天色太晚了,很不好意思的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看了他一眼,摇头说不用了。霍炎很少被人拒绝,于是不再坚持。他上车的时候,从侧视镜里正好看见蓝色的背影融进黑夜里,越走越远。
他想起自己最后也忘了问少年叫什么名字。
后来他经常去广场,远远看着一群小女生围着那个少年。少年总穿那件衬衣,每幅画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霍炎从宿醉里醒过来的时候,会翻出画像看。铅笔写上李忆两个字,渐渐被他无意识的抚摸弄得模糊不堪。
舅父有一次看见了,笑着说画得还真是像。问他说,这么喜欢,怎么不裱好挂起来。
霍炎没说话,舅父就再也没问。他心里想,挂起来怎么比得上握在手里。
霍炎一直觉得自己的性取向很正常,因为他喜欢女人。他有关系稳定的女友,关系不稳定的情人。等到他第二十三次到广场周围闲逛,因为没看到李忆而失落的时候,他才发觉。
这叫单相思。
想通了,霍炎一下就炸了。凭什么老子单相思你。
于是第二天他早早从实习的公司逃出来跑到广场去。因为是工作日,广场上的人不多。树荫底下坐着的是李忆,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脸上,斜长的影子。霍炎站在大太阳底下,看得汗流满面。站了许久,心跳声响在耳边,像擂鼓。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对的人。因为他如此美好绚丽,你就明白从前遇到的很多人都是浮云过眼。”
李忆抬起头来,安静的看他。看了半晌,招手。霍炎想自己该淡定,慢慢走过去。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小跑。跑到面前,李忆凝视他的眼睛,轻声说:“你看了一个月了,看什么呢?”
霍炎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觉得热度从颈子往上升。张口结舌,期期艾艾。李忆垂下眼睛,重新专注于手下的画。霍炎不知道该怎么办,傻乎乎的站在那里。李忆皱眉对着他挥手,他不走。最后李忆也没办法,只好问:“你要干什么?”
霍炎被问得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后来他变成常客,每天下班就来广场。坐在不远处,从偷偷摸摸变成光明正大。撑了两个月,李忆终于败下阵来,走过去说:“你到底要怎么着?”
霍炎早想明白了,答案准备好了:“我就是想交个朋友。”他告诉自己慢慢来,慢慢来。他很有自信,觉得最后这个人一定是他的。
两只手握了一下,很快松开。当天晚上霍炎开车带李忆回家,李忆的家是这个城市里著名的贫民区。房子破旧,几欲崩塌。霍炎必须低头才能进去,看见四壁挂满了画。屋子里还躺着一个喝醉了的老头,胡子拉碴。
李忆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神情,坦然指着因为醉酒而熟睡的老人说,这是我父亲,也是画画的。
对于生活有偏执的态度和无法认清现实的特性,是可以遗传的。天才大多是疯子。
此后他们两人经常一起出去喝酒,廉价的超市里买来的蓝带。味道寡淡,但霍炎忍了下来。他本也不是为了喝酒,所以干脆将那些酒当作白开水一般往嘴里倒。有一次在江边,李忆真是喝醉了。迷离着一双眼睛,低声跟霍炎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母亲不堪潦倒,丢下七岁的他给一个终日活在酒精与幻想之中的父亲。
霍炎舌头发硬,接口说:“有爸的人,总比我无父无母强。”
李忆不信,瞟他一眼:“无父无母,你当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
说完,安然阖目睡去。霍炎在冷硬的江风中发愣,低下头小心的吻那人的眼睑。睫毛颤抖,扫在嘴唇上。他想把那人摇醒,告诉他自己是私生子。母亲生下他之后,丢在舅父家门口逃之夭夭。至于父亲这种东西,从未出现在他生命里。
他要告诉他,我真心的并不只想做朋友。
酒精迅速发作,让他当场倒在那里。至于后来如何,他全然不清楚。
霍炎二十三岁生日的那天,给李忆打电话。他想要叫李忆出来,陪他过生日。电话永远无法接通,气得他将手机摔在墙壁上。对着四分五裂的手机看了半天,又认命一般叹息着把手机卡抽出来装好,怕李忆真给他打电话。
狐朋狗友一群,把他拉到酒吧去。他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看着群魔乱舞,头痛欲裂。转身想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偏偏回头看了一眼。无比后悔的一眼。
他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衬衣的人,在酒吧的角落里接吻。两张侧脸胶着在一起。
霍炎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冲进脑子里,野兽一般冲过去将两个人拉开。他狠狠的出拳打那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的面颊,打到手指剧痛。李忆不声不响在旁边站着,脸藏在阴影里。
最后被酒吧的保安揪着领子丢出去,李忆沉默的跟在身后。霍炎抬手堵上自己还流着血的鼻子,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转身直面李忆。李忆的眼睛还是黑而亮,安静的看着他。霍炎觉得自己的眼睛要烧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的。
他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的说:“你要卖,不如卖给我。我出的钱不会比他少。”
李忆垂下眼睛,接着轻声笑。笑容出奇灿烂,声音几不可闻:“你还不如他。”
霍炎想打人,打死面前这个人。他想掐着李忆的脖子,直到血管都被掐断。但他什么也没做,转身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从此没有了那个人的消息。很多个晚上他在酒醉中攥着手机,盯着屏幕等着它亮起来。很多时候他下意识的拨号,快播通了才想起自己打错了号码。很多时候他看着身边的女人,情不自禁的去吻她们的眼睑,然后发怔失笑。
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了,他很快发觉自己变得麻木。一个从二十岁开始就麻木了的人,每晚都要喝醉才能睡去。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对着镜子不认识自己。
他二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接到一封厚厚的邮件。拆开来看,是一本素描本。每一页上面都画着他,微笑的霍炎。最后一页,写了一句话:来不及为你变成好人。
霍炎想笑,觉得李忆是疯子。他甚至恶意的想,是不是李忆缺钱了。他要把画册直接丢到垃圾桶里去,在垃圾桶上方顿了一下,还是松了手。
后来有一天,他陪着未婚妻去看某画展。据说展出的都是流浪画家的遗作,于是他那个美术系毕业的大小姐非常感兴趣。越是富有的人,对贫穷人的生活越是好奇。美貌而无忧的年轻女子对着一幅幅画指手画脚,品头论足。霍炎有点走神,心不在焉的嗯了几声。他的未婚妻拉着他去看一幅画,如痴如醉的说:“这幅画真美。你去问他们卖不卖?”
画里面是广场喷泉,一个人的背影对着喷泉俯下身去,虔诚的许愿。霍炎只有一半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对着那喷泉洗脸的时候,李忆看见了他,以为他是在许愿。
他又想起了当天那个任督二脉的比喻,笑得眼睛都酸了。其实武侠小说里出来的最有名的一句是,不见杨过终身误,一见杨过误终身。
有这么一个人,见了是误,不见也是误。
身边如花美眷还在催促他,他已经听不见。最后画还是没有买成,大小姐一路上都很不高兴。CD里面传出女声,如泣如诉。霍炎素来不喜欢这种类型的歌,今天少见的没有抬手换掉。
那女声唱:“过期杂志上登着,太多早逝青春。路人的嘴里,全是对别人生命的揣测。我就是来不及说一声,我爱你。我就是来不及送你,来不及为你唱首情歌。”
来不及为你变成好人。我就是来不及说一声,我爱你。
未婚妻陶醉的跟着哼唱,声音若有若无。霍炎微微偏头,在身边人看不见的地方,泪流满面。流过泪水的皮肤疼痛不已,像是要刀子划过裂开一般。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明白,可是他忽然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相聚,又为什么失散。
他一生没有流过这样多的眼泪,他只是来不及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来不及了。
番外:似曾相识
刘致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的灯火在夜幕下闪烁。整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将黑夜点亮。这是一个不夜城,于是黑暗之下的罪恶无法掩盖。
从一个濒临破产的药厂做到一个享有盛名的公司,刘致也许是商场上的传奇。这个传奇发迹的原因,一直是个谜。很少有人知道他如何有了启动资金,又是靠了哪位贵人的帮助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合同。他手下有很多产业,医院,会所,餐饮等等。大多都分派给亲信去管了,唯一还掌握在手里的是,那个当年被父亲差点卖掉的药厂。
因为那个药厂里面,产出的是冰毒。
他是个没有道德准则的人,也常常被女人骂作没有心肝。长了一张俊脸又有钱的男人,总是好像有上天赋予的权利来玩弄女人的心。他有无数的情人。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也乐意满足女人的要求,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情欲。
比如他的一个情人卫双求他为自己的弟弟寻一个职位的时候,刘致也没有怎么考虑。卫双是个懂事的女人,从刘致把她从一个夜总会里带出来开始死心塌地。因为这种少有所求,这种死心塌地,她留在刘致身边足有十年。这是她第一次提出一个要求,于是刘致看在十年光阴和男人面子的份上,也答应了下来。
之后自然有人调查了一下卫双那个弟弟的情况,名字叫卫清。大学读中文系,第四年的时候退学了。如今无业,不过想要有份工作养活自己,看起来身世清白。刘致把他放在一个通讯公司里做了文书工作,从此抛在脑后。
这一天是刘致公司开董事会的日子,于是整个公司都处在一种忙碌而紧张的状态下。整座大厦里的人都有些压力,尤其是刘致。他在不断的翻看资料,但桌子上的文件还像一座山一般堆在眼前。最后看得不耐烦,一挥手打翻了那一堆的文件。
秘书听见声音,探头进来。被他抬手挥开,自己几乎是赌一口气低头开始捡。压在最后一个的,是一份报告书,翻开来看署名卫清。
那个签名,字体遒劲,力透纸背。收笔却偏轻,且带着几分婉转,几分含秀。刘致只觉得眼熟,不顾自己还有诸多杂事,拿在手中反过来覆过去的看。越看越觉得奇怪,明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是这字体,看起来怎么熟悉到仿佛是一直刻在脑中,等着被想起一般。他提起笔来写了卫清二字,才发现这人写字与自己写的,有七分相似。
他忽然对这个卫清有兴趣了。
年底过后,一切琐事终于都忙完了。刘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打算去各个公司视察一下。通讯公司本来是个子公司,规模也不算大。得董事长光临,总经理诚惶诚恐点头哈腰。刘致看了一圈就打算走了,鼓励了那个看起来极为憨厚老实的人几句。他走出旋转门的时候,正好有人要进去。那人见刘致身后跟了不少人,料想刘致不是寻常人物,于是恭谨的退开了一步等在旁边。
刘致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正好那人微微侧头。刘致看见一张清俊的面孔,正是时下女孩子喜欢的类型。面容清朗,眉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仔细一看,垂下的一双桃花眼。眼角眉梢微微上挑,像是永远在微笑。
刘致的脑子里跳出一个词,脉脉含情。
他觉得这人看起来太眼熟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忍不住停下回头去看,但是门口空荡荡,仿佛从没有人走过。后面的人因为他停住,都挤在一起。刘致在原地沉默良久,终于在秘书的提醒下重新往前走。
坐在车上的时候,他觉得今天脑子不太正常。他素来没有对古怪癖好,今天居然对一个男人一瞬间生出感觉来。难道是最近太忙,需要女人?
他开着车往所住的别墅去,下意识的去看后视镜。里面映出来的,是一双笑起来的眼睛。刘致吓了一跳,一个刹车停在路边。再仔细的看那后视镜里,明明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自己的眉眼。
今天真的不正常。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颠簸。梦里听见马蹄声,大概是在骑马。他听见自己说,仲卿等等我。
醒来的时候,拼命的回想。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叫仲卿的,大约是一个糊里糊涂乱七八糟的梦而已。想到这里,抱着身边已经忘了名字的女人倒头就睡。
后来刘致又常常去通讯公司转,再也没有遇到那个人。也许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公司里的员工,或许是刘致的幻觉也说不定。
后来的后来。有亲信过来报告,说卫双的弟弟卫清似乎经常借故到药厂去,还有一次被人撞见在往作坊里走。刘致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毕竟最近要有什么大会开幕,条子抓得紧。卫清要真是条子派过来的线人,刘致少不得要费功夫上下重新打点。他觉得太费力,于是亲信问他说怎么办,他很轻松的说了一句。
做了他吧。
他说过很多次这句话,基本上已经成为习惯,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毫不违和。这次他说的时候,在句尾顿了一下,犹疑拉的很长。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加快的跳了一下,又一下。
亲信听出语气不对,就问说是不是因为卫双。刘致掩饰般笑着骂出来,说我留着她就算是便宜她了,还有什么顾忌。说完了沉默下去,压低了声音说,做的漂亮点。
亲信心领神会,转身要出去了。刘致叫住他说,你去看看那空调怎么回事,这么冷。
三天后晚上,他正在会所里同一个客户喝酒。喝到一半,手机响了。接通了是哭得快说不出话来的卫双,求他去看看。放在平常,他肯定骂一声不去。今天有点反常,他觉得他喝醉了,这酒不能再喝了。
匆忙的赶过去的时候,条子在那里检查现场。下大雨,路上湿滑,出事也寻常。他看见卫双在大雨里全身湿透了,还趴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走过去用伞罩住了卫双,听卫双哭得一阵干呕。他心里有点不安,有点愧疚,有说不出的感觉。
像是巨大的阴影,从凄风冷雨里来,罩住了他整个人。刘致抬手去松他的领带,用力的呼吸。肺上面好像有个大洞,需要空气。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发闷。
他把那个哭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从地上拉起来,拖着回去了。他在路上的时候想,我还真是挺喜欢这个女人的。不然怎么看她哭,心疼成这样。
事情很快过去了。做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刘致的生活恢复平静,唯一有点区别的就是他娶了卫双。
第一因为他对卫双有愧疚,毕竟害死了人家唯一的亲人。第二是因为卫双证明自己是个好妻子,从来不多事,也不多话。不该说话的时候,保持沉默。他喜欢这一点。
有一天他深夜回来,喝得微醺。看见卫双在灯下翻着什么,有点好奇。低下头去,看见卫双拿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的男子,在落英缤纷下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