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水周边诸县均有人来投,上次骂蒙冲的布告贴出去,效果很不错嘛,不过朕不耐烦见他们,明日你去看看……小心细作……”
“袁希还未寻到达能部的踪迹——这没用的东西——不过上次监视下的宇国庄子里探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动向,他折向西北去打探了。”
“祈年的粮草大约明后日会到,绕了不少路,或许会从东城门那边来……”
“虞府……”他丢下手里的东西,挤进孙悦臂弯里,闭着眼道:“我们的人这几日探下来,这路凉兵竟是一路急行军,直奔虞府,几乎追之不及,再过几日便能踏进下三路走廊,不像诱敌。”他又道:“前次碰到的那个叛贼逃兵不是说了么?一个半月前那里就乱成一团,我们剿贼的人马不知眼下还剩多少。这张秀才倒也算个能人,竟能支撑这么久,凉军这次朝那边增兵,可不像是占了上风的样子,难道……”
孙悦将天子抱在怀里,伸手抚平他蹙起的眉峰,以新冒出的短硬胡茬蹭了蹭承嗣的侧脸,直到对方受不了地推开他逃走。
利齿藤当初挥军入衍,除了开头几个城池曾大肆掠夺屠戮,后面全是求快,打出通往衍京的最短通道,每克一城便马不停蹄继续西进,南北两翼自有留下的兵力向两边侵袭,整个进军路线如一根羽毛;眼下他一边回撤,一边收编当初派出的兵力,短时间内又汇集出一只大军,方五儿兵力不足,眼看正面对敌已无胜算,当机立断不再追击。
凉军果然过青木而不入,方五儿以不大的损失拿下此城,便飞马请天子移驾,一边将雷水青木之间的地界细细搜过一遍,清除散敌确保安全。
承嗣当即动身,只在雷水留了数千人,监视京师近况。事实上,蒙冲虽叫得响亮,却也不敢离了京师这座堡垒,拿他为数不多的兵将来围堵孙悦,留守不过是以防万一。
入城当夜,袁希那边终于来了消息:伊利山附近出现宇国骑兵踪迹,估摸不下万骑!
“这一定就是那失踪的两万人!”李承嗣唰的一声站起来,走来走去,“难怪这么多人一下子没了踪影,竟是朝西去了……既不攻城夺地,也不直取京师,甚至也没有动三元关的心思,司徒向阳到底想干什么?”
他心里模模糊糊抓到了什么,又看不分明,道:“我们眼下人少,腾不出手来,隔着京师鞭长莫及,让蒙冲和庆王去操……”他猛地顿住。
“庆王?!”他被自己想到的东西吓到了,“伊利山……这批人竟是冲着庆王去的?!两万人,两万人……司徒向阳是想让庆王替他打前锋?……”
孙悦表情凝重,点了点头。
承嗣喃喃道:“是了,这样就全部对上了,他们说司徒末南下是为了迎一位大人物,我大衍境内有什么人值得宇国大皇子亲自出马?庆王败逃出京,掳走督造处不少人,又是父皇嫡亲的弟弟,身份尊贵,眼下却无甚兵力,满怀野心——真是颗绝佳的棋子……司徒末只要把兵马送到他手上,就能坐视我大衍自相残杀,自乱阵脚……等到荡平西北,里应外合,三元关还不如一张纸……这叛国逆贼!”
他又有些庆幸,道:“还好司徒末被仇恨冲昏了脑子,竟自己舍了大军南下寻你报仇,否则这两万人有他统领,只怕还要难对付些。眼下只有庆王……便有机可趁……”他思索片刻,提笔给袁希写了回信,唤来亲兵送出去,道:“大衍虽然千疮百孔,但还不算全无希望……”
他低声道:“孙叔,承嗣是不是太过无能?若是父皇还在……”
有人叩响门扉,竟是方五儿帐下副将。
那将领笑得颇为奇怪,道:“陛下,有人送给方将军一件礼物……方将军不敢擅收,献给陛下。”
他闪开身子,背后被推上来的竟是一名妙龄女子。
这女子身材纤弱,眉眼温柔,楚楚可怜,一身颜色艳丽的及地长裙,虽是极力往华丽里打扮,却看得出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眉宇间尚有几分稚气,被烛光一映,整张小脸娇俏诱人。
那将领干笑两声,道:“这位姑娘歌舞俱是一绝,人也……咳咳,方将军的一点心意,陛下慢用,在下告退。”说罢将人一推,深施一礼,径自去了。
那少女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的手鼓,手腕银铃微一动弹便叮当作响,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面对这二人,抬起头来看这承嗣,不知是羞是怕,竟有些发抖。
孙悦与李承嗣对视一眼,俱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李承嗣缓缓开口道:“走上前来,让朕看看。”
那少女轻移莲步,走到承嗣面前三步远处,忽然盯着承嗣,微微一笑。
她纵身一跃,整个人轻若无物,迅若流星,鹰隼般直扑天子。
21.
霎时间孙悦一手按上剑柄,似要出鞘,然而脚下却分毫未动,表情若有所思。
李承嗣被扑得整个人倒在床上,两个人抱着滚了几圈,发丝交缠,衣衫凌乱,四目相对,彼此贴得极近,承嗣甚至能看到少女侧脸上映出极淡极细短的一层透明绒毛,直令人想伸手摸一摸。
那少女早丢了手鼓,伏在承嗣身上,捧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怅然开口道:“哥哥,你长大了。”
李承嗣酝酿半天的情绪登时被打得烟消云散,哭笑不得,一把将人推开道:“把这衣服脱了!像什么话!”
少女笑嘻嘻地顺势坐起来,道:“不要,难道不好看吗?”她打量了下站在一旁的人,道:“你……是孙悦?完全不一样了……”
孙悦默然,随后向承嗣点了个头权作招呼,推门去了,将房间留给这二人。
李承嗣安静了一下,道:“三弟,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李承志踢掉鞋子,露出同样缠着银铃的纤细脚踝,随口道,“乏味透了。读书,练剑,养气,给那老家伙养鱼。我以为这辈子就要死在山上了……后来他说,衍国要亡了,我既是大衍皇室,该下山看看。”
承嗣心中一动,问道:“达能部是不是你……?”
李承志道:“是,那事说来话长,总之我只是换了套衣服,谁料到万家那群人会做出这种事,”他瞥瞥嘴,道:“小爷趁乱逃了,又改装混在他们军里,轻易进了京城。宫卫都是一帮饭桶,被我探了个遍。”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道:“我本想把你两个宝宝偷出来的,可惜母后藏得太严,守卫多得要命,带不出来……对不住你啦。”
承嗣看着仰头看着自己的少年,心里一暖,道:“随他们去吧。你去闯宫,可曾受伤?”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对两个不满周岁,又没怎么亲近过的奶娃娃实在生不出什么慈父之情,在他心目中,只要撑过眼前这波危机,孩子还不是想生多少生多少,万一太后真的辣手对自己孙子下手,不过是给她自己多添一条罪名,没有半点威胁的分量。
李承志眨眨眼睛,眼神清亮透明:“没有,我根本没下去跟他们打照面。不过我偷听舅公他们说话,知道你情况不太妙……”
李承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舅公是指蒙冲,苦笑道:“何止不妙?简直是丧家之犬……”
承志接口道:“他们把你和孙悦的情况透给凉国人,暗地里缔约,只要杀了你们,便割让光明河以东……”还未说完,便被承嗣表情骇得住口。
李承嗣脸色青黑,说不出话。
他扳正对方的头,双目瞬也不瞬地与他对视,道:“母后还派了人请你登基即位呢,为什么不去?”
李承志也看着他的双眼,认真道:“我不会抢哥哥的东西!”
他见承嗣表情松动,似乎有些感动,噗呲笑道:“那种烂摊子谁想要啊!小爷要做天下第一大侠,周游列国,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承嗣嘲道:“天下第一女侠。”
李承志得意地笑道:“江湖上的事情你不懂!到处兵荒马乱的,不这样根本混不进来。”他以极低的声音嘀咕了句,“舅公他们商量着让我当两个月皇帝再暴毙呢,我又不是傻子,还不快逃……”见承嗣疑惑地竖起耳朵,连忙又道:“我本来只想来看看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那方将军好厉害,差点被他看穿……不过你皇帝架子大得很么,我挑了他几句,他碰都不敢碰,就送我过来了。之前一直担心见了面都认不出来,没想到一看到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就知道了,这个人就是我哥哥。”
李承志笑吟吟地搂着承嗣的脖子,承嗣心头一下子软下来,揽住对方,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亲切,道:“我也是。”
他们在宫里时并未如何亲近,后来更是足有八年未见,六七岁孩童的记忆消退得极快,都以为再见对方必然如同陌生人,却料不到血缘如此神奇,今日一遇,竟像是相处了十余年的好友,不见半分隔阂。
两少年鹊巢鸠占,在孙悦床上并头而卧,足足嘀咕了一夜。
次日。
李承嗣愤怒地吼道:“不行——!换这件!!!”
李承志丝毫不怕他,做个鬼脸道:“偏!不!你管我啊!”
李承嗣只觉乱七八糟,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你你,身为皇子,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李承志往手臂上缠那一大串银光闪闪的饰物,得意道:“这多漂亮!反正又没人认识我,我是为了免得你难做人,懂?”
李承嗣额头青筋直冒。这几日他在孙悦面前装乖习惯了,连自己都几乎真的要相信自己是个要人捧着宠着的小东西,然而一碰上李承志,瞬间觉得苍老了几十岁。
李承志原本就比他长得美貌,面部轮廓柔和、身型纤美,又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女装上身,纤腰一束,稍微注意下嗓音便真假莫辨,颇有点祸国殃民的小美女架势。
这小美女正厌恶地看着他的早饭:“哥哥,你再怎么落魄也算个皇帝吧,天天就吃这个?还没我山上吃的好……”
李承嗣心头倒是一动。之前条件艰苦,能不断炊就是福气,没什么好挑剔,然而直到今天,孙悦仍然三餐吃粥,连酱菜都不怎么碰,让他有些心疼。
孙悦喜欢吃什么?以前似乎很喜欢野味……父皇猎来的野猪肉,鹿肉,自己常常是吃上几口就塞给他……
他心思转来转去,问道:“出城打猎,去不去?”
李承志挽着天子手臂,趾高气扬出门,路遇武将数人,均是一脸惊疑偷偷打量。
方五儿神情复杂,见承嗣看过来,微笑躬身道:“恭喜主公。”
承嗣恹恹地打个呵欠,不想理他,身边承志嫣然一笑,道:“方将军早啊!”
方五儿被这少女的大胆吓了一跳,心下不停揣测;李承嗣咬牙道:“方将军身子大好了,真是我大衍之福!”说罢扬长而去,丢下方五儿在那一头雾水,胡思乱想。
孙悦当日被无数同僚以或同情或得意的眼神注视,十分不解。
“咳,咳!”厨房内,承嗣被呛得不停咳嗽,怒道:“你到底会不会!”
李承志心虚道:“你叫什么,不是买了两只吗,我现在是试一试……”
这两人都是从小锦衣玉食,承嗣虽是跟着先皇参加过几次围猎,但那都是有无数人伺候,驱赶着野兽到眼前任他开弓,承志说是长在深山,毕竟金枝玉叶,仆从从来不缺,说到打猎,两人都是一知半解而已。这青木城几个月来一直在过兵,便是有什么野兽也早被惊走,再加上方五儿为了保证安全,方圆几十里内几乎是地皮都翻了一遍,哪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们撞到?毕竟还在战时,哪怕以这两人的胡作非为,也不敢走得太远,只能在青木附近打转。
李承嗣心中标准一降再降,最后只盼着来只山鸡也好,好容易看到撮绚丽的羽毛,却是周边的猎户养下的。李承志已兜得烦了,拍马上前与那人商量几句,褪下个银镯子换了两只山鸡回来,让他拿去充数。
承嗣心中万难接受这个结果;他自恃弓箭准头不错,却连个能让他发挥的野物都没撞见,这买来的东西跟城内街市上买的又有何区别?一只鸡值什么,不是自己亲手猎的,便毫无价值。然而已出城多时,再不回去只怕要错过时间,只得罢了。
李承志一边看火,一边好奇问道:“你既对孙悦这么上心,当初为什么毒哑他?”
李承嗣一窒,道:“因为他当时……出言不逊……”他有些茫然,道:“算了。”
他把李承志赶出去,自己动手。虽难免有些笨手笨脚,好在事先已问明步骤,烤熟倒不成问题,只有些地方焦了些,也没法补救;总算看上去不算最糟,终于在孙悦回来前一切搞定。
然而那个人看到桌上多出的菜色,毫无反应,仍是只慢慢喝他的粥。
承嗣为了这事忙活半天,只想讨好一下孙悦;他一直住在孙悦房里,为天子特意备下的院子还空着,为免承志搅局,将他打发去那边住,只为这时与他独处,岂料事情发展却未能如他所愿。
承嗣将盘子向孙悦身边推了推,道:“孙叔,尝尝这个……”他静了片刻,又主动动手拆解,将烤得最好的部分放在孙悦面前,焦掉的藏在自己碗里。
孙悦终于停下动作,看着他。而后推还给承嗣。
李承嗣以为孙悦在关心自己,忙道:“不不不,这个是专门为你做的……”他有些心虚,道:“是承嗣做的,不……不是特别难吃……”
他又推了过去,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孙悦。
孙悦眼神复杂,沉默许久,抬手安抚地摸了摸承嗣头发。
他缓缓喝完那粥,拎起枪走了。
从头到尾没有碰李承嗣做的东西。
少年天子呆坐了许久。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讨好一个人,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对待,几乎想跳起来大喊大叫,又或者直接推翻几案,再踩几脚。
然而他却疲惫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有亲兵上来收拾食盘,他才惊醒。
“放着别动……孙将军回来,或许还要……”
那亲兵疑惑地看看冷掉的菜肴,多嘴道:“将军不会吃的。”
李承嗣猛地抬头看着他。
“……孙将军半年前喉咙受过伤,这种东西咽不下去的,塞进去也是吐,只能喝煮得最软烂的粥……陛下不知道?”
22.
天已擦黑,李承嗣身体微微前倾,用力夹紧马腹,打马如飞。
晚风阴凉,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
路边已看不太清的房屋、树木被一一抛到身后,他控缰的手很稳,目不斜视,只冲着一个方向奔驰。
东城门已在眼前,数名武将看上去刚完成了最后的巡防从城上下来,在马上说着什么。
李承嗣猛地勒停奔马,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原地踏了数步,缓下冲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