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酒肉和尚
清晨,云光寺禅院。
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和尚,正是那远近闻名的尘空大师。尘空大师双掌合十,正在念经。
不远处,云光寺主持法荼长老带着两个大徒弟,站在墙边倾听观望。听着听着,法荼长老突然发疯了似地把脑袋往墙上撞。两个弟子一边忍笑拦着,一边劝慰:“师傅,您要节哀啊!”
法荼长老咚咚咚撞了几下之后,大步跨到尘空面前,一巴掌就在他那小光头上拍了下去,痛心疾首地说:“尘空啊,你来寺不到三年了,所有的经文加起来,你只会背这一句,统共十九个字儿,妈的还有九个错别字儿,我就是教只鹦鹉也比你强吧?啊?”
尘空双手抱着脑袋,躲避着法荼长老接二连三的巴掌:“师傅,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名人儿了,你怎么老打我?”
“我呸!”法荼长老老泪纵横的,“要不是师傅捧你,给你造势,你能有名气?上次在狮子山,你与那景春禅社的社长斗法,也是我给你请的托儿。我给你编了那么一大段台词儿,让你说出去就剩下两句了,他奶奶的其他都哪儿去了?都被你吃了吗?狮子山那王老板一共就给了三万块钱,我还得分给景春一半儿,你说说你啊,尘空!你要是稍微给师傅争点儿气儿,师傅用得着干这丢人现眼的事儿吗?”
“丢什么人啊,师傅?”尘空吊儿郎当地说,“现在大家都这样儿。你看人家李一道长……”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法荼长老气红了眼,脱了鞋子,追着尘空大师拍。
尘空大师扇乎着宽大的僧衣袖子,做蝴蝶飞飞状。一边绕着银杏树飞,一边说:“师傅,快追啊,快追啊,在这儿呢!”
两个大徒弟,名为劝架,实则帮着师弟瞎掺合,对法荼长老围追堵截。最后法荼长老不幸被绊到,啪叽一声摔了个满嘴泥。
法荼长老刚要骂奶奶,突然从禅院外走进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一见法荼长老趴到在地十分稀奇:“长老,一大早您这是?”
“阿弥陀佛,”尘空大师脑子转得快,此时高宣一声佛号,“这是我师傅新近研练的一种养生之法。”
“啊?”中年男人蹲下去看着法荼长老,“有效果吗?”
“当然有效果,”法荼长老威严地说,“清晨草木舒展,旭日高升,阳气最盛。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卧在地,可以吸取大地的能量,以此达到修身养性,强身健体的效果。”
“原来如此啊,”中年男人慌忙脱了西装,趴倒在地,“我也试试,最近正好有点虚啊。”
虽是盛夏,但一大早毕竟有点凉啊。法荼长老那肚子被石铺地面凉得叽里咕噜的,心里暗暗叫苦。
“咦,这方法不错啊,”中年男人惊喜地说,“我感觉我好像充满了力量啊。”
“是,是啊。”法荼长老苦笑着点头。
“尘空大师,您不过来试试吗?”中年男人招呼尘空。
尘空施礼说:“小僧年少,阳气正盛,用不得此法。您和师傅慢慢享用吧。两位师兄,我们该上早课了。”
尘空带着两位师兄一溜烟离了禅院,三人滚在草丛里笑做一团儿。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野鸡被他们惊动,拍着翅膀,掠过他们身前。
看看左右无人,尘空一声令下:“抓!”
三人一齐扑向野鸡。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历时三分钟的搏斗之后,野鸡惨遭拔毛儿,被三位大师分而食之。满嘴流油之后,尘空大师指挥两位师兄,一本正经地给献身的野鸡念了一大段感人涕下的超生咒。
烤野鸡的味道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和展牧原在丛林里烤小鸟的往事。野鸡很肥,但香不过那只瘦啦吧唧的小鸟。他突然很想展牧原。
自上次狮子山一别,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一直在等着展牧原上山找他,展牧原却连个影子都不见,这让他十分郁闷。展牧原是真不想要他了吧?可是不要他,也总该来看看他吧?连看都懒得看吗?
他垂头丧气地回了禅房。法荼长老哼哼唧唧地卧在禅房里等他。
“师傅,你这是怎么了?”他坐到法荼长老一边,甩了甩师傅的袖子。
法荼长老颤颤抖抖地伸出了四根手指头:“四次了……”
“什么四次?”尘空问。
“我一早上拉了四次了……哎哟……”
尘空不禁又乐上了,嘿嘿地笑。
法荼长老踹了他一脚:“你那出的什么馊主意?想害死你师傅吗?”
尘空仰面躺下,神情幽暗地说:“师傅,我这么没出息,什么都不会,你干嘛捧我啊?你随便捧个师兄都比我强吧?”
“那没法儿比,”法荼长老费力地坐起来,捂着肚子,“你年轻,模样儿又好,又是世家子弟气质高贵,有个圣僧的架势知道不?你又机灵,反应快,不容易露出马脚。我们云光寺的兴旺就靠你啦!”
尘空扑哧一声笑了:“我上次给一个富豪做法会的时候,他小老婆勾引我,想跟我睡觉。”
法荼长老眼睛一瞪:“啊?那你失身了?”
尘空“切”了一声:“她也配?她那大腿比我的腰都粗。”
“我看你最近就是有点思春了,”法荼长老说,“神不守舍的……是不是想你那相好的了?”
“我那天看见他了,师傅。”尘空说,“去狮子山的那天……”
“哦?”
“我在他面前长脸了,师傅……”尘空偏过脸,对着法荼长老得意洋洋地笑,又笑得十分天真。
法荼长老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光头。
“师傅,你说他怎么不来找我啊?”尘空认真地问。
“你盼着他来找你吗?”法荼长老说。
尘空的脸一下子红了:“谁盼着他来啊?我,我是盼着他来求我回去,然后我狠狠地拒绝他,就像他当年拒绝我一样!”
“你那点心思都摆在脸上,蒙谁呢?”法荼长老不屑一顾。
“反,反正我是不会还俗的。”
“哎呦,谁让你还俗了?”法荼长老鄙视地看他,“人家连找都不找你,你还俗给谁看呢?别臭美了你!”
尘空忽得一下子坐起来,歪着脑袋看师傅,气得咬牙切齿地:“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这样说我?怕我心里不堵得慌是不是?我告诉你,他要是来了,我连见都不见他。我这人一辈子没出息,在这件事儿上,我坚决要出息一次!不信你等着瞧!”
话音刚落,一个小和尚推门进来说:“师傅,外面有一位姓展的施主,要拜见尘空师兄。”
“啊?”尘空傻眼了,这,这就是现世报吗?
法荼长老强忍笑意,正色说:“出去告诉他,尘空大师不见客。”
“是,师傅。”小和尚转身就走。
“别啊!”尘空跳起来,“谁说我不见了?”
“你刚才不是说他就是来了你也不见吗?你不是说你坚决要出息一次吗?”法荼长老说。
倪洁安一急,强词夺理:“那,那刚才的我和现在的我能是一个人吗?赫拉克利特不是说过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现在的河和刚才的河已经不一样了……说着就整理着僧衣往外跑。”
跑了两步又觉得实在汗颜,尴尬地笑着回头说:“这个,师傅,我……我去主要是拒绝他的,让他断了对我的念想。帮助世人解脱,也是我们做和尚的本分嘛。嘿嘿。”
法荼长老脱下一只鞋子狠命丢过去:“想去就去,还放屁!”
鞋子砸在门框上,尘空撒腿跑了。
尘空在大殿外整理了僧衣,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表情,伪装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欠揍模样,很装逼地走上前去。
上了台阶,迈入门槛,他忽然愣住了。
大殿里,不但有衣冠楚楚的展牧原,还有一个装扮高贵的女人,依稀就是那慕容雪。慕容雪垂手牵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和展牧原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尘空瞬间便由天堂坠入了地狱。原来他们真的结婚了,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不知道。
他的神色变得肃穆悲戚,真的有了几分圣僧模样。他慢步上前,微一躬身:“阿弥陀佛。”
展牧原回头,微笑说:“大师,好久不见。”
尘空又向慕容雪打了问询:“女施主,有礼了。”
慕容雪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倪洁安……”
“贫僧法号尘空。”倪洁安低声说。
“呵呵,你剃了光头,也很好看。”慕容雪笑嘻嘻地说。
倪洁安低头施礼,忍不住瞟了瞟那小男孩。小男孩长得偏瘦,白白净净,凤目斜飞,有股子媚气。看着眼熟,又说不出像谁。
“这,这位小公子,是你儿子?”倪洁安问展牧原。
展牧原点头:“小儿子。”
倪洁安彻底死心了,稳住气息说:“你们终于喜结连理,很好。当年都是我的过错,实在无颜以对。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平安如意。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在青灯古佛旁为你们祷告祈福……”他的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连忙说,“小僧身体不适,请容我告退。有缘再见。”说完,不等展牧原答话,他转身大步走了。刚转过身,一滴泪就落了下来。他脚下不停,展牧原在他身后叫了两声,他也没有回头。
74、苏醒
倪洁安像个逃课的小学生一样躲在假山后面哭。他没哭出声音,光是唏嘘着掉眼泪。被泪水浸湿了的脸,经风一扫,红红白白,像出水芙蓉似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都出家了你还哭?他不结婚也没你的份儿,你难过什么?
他很后悔那天去了狮子山。在与展牧原重逢之前,他一直把感情封存得很好。可是那天的偶遇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在他心里激起了千层浪。两年多了,恩恩怨怨也淡化了,他对他的好却是越来越清晰了。他越是想着他的好,那种思念便越强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盼望着他来。而今他倒是来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娇妻爱子,美给谁看呢?
他愤愤不平地擦了两把眼泪,下定决心以后要当个真正的大师,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全世界的男人中,唯一可靠的只有佛祖。他决定爱佛祖。
身后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倪洁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展牧原抱着那个娇滴滴的小儿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倪洁安已经没有心情再扮演大师了,他赌气地剜了展牧原一眼,站起来就走。
“尘空大师,这是要去哪儿啊?”展牧原拖长了语调问。
“我又不是你家的和尚,你管我去哪儿!”倪洁安夹枪带棒地说。
“哟,”展牧原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尘空大师不是得道高僧吗?怎么说起话来,倒像个失恋了的戏子?”
“展牧原,你他妈是故意来气我的是不是?”倪洁安露出了本来面目,“不就生了个破孩子吗?你用得着抱到我面前显摆吗?”
“这怎么是个破孩子?”展牧原看了看怀里的小男孩,“倪天磊,你是个破孩子吗?”
“是。”孩子很认真地说。
“什么?”倪洁安一愣,脑袋又开始短路,“你的儿子不姓展,凭什么姓倪?”
“天磊啊,看你爸爸蠢成这样儿,干脆你别要他了,我给你做爸爸好不好?”展牧原抖了抖孩子的小手。
孩子笑嘻嘻地说:“好。”
倪洁安更糊涂了,歪着脑袋前前后后的想,上上下下地想,忽然抬手一指孩子:“他,他他他……”
“看你爸爸像不像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展牧原问孩子。
孩子也不知懂是不懂,只乖巧地点头说:“像。”
“这,这,这真……”倪洁安张口结舌。
“这真是你儿子。”慕容雪从角落里走出来,从展牧原手里接过孩子,抱到倪洁安面前,“他叫天磊,两岁了。难道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你吗?”
倪洁安把脑袋伸到孩子面前,非常认真仔细地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眼睛和鼻子都很像……”
孩子大概觉得倪洁安的光头很好玩,便抬起一只手按在他的光头上,反复摸索,嘴里说:“球……”
倪洁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连慕容雪带儿子一起抱进了怀里,嚎啕大哭。
激动过后,三人围着一张石桌坐了。孩子坐在倪洁安腿上,倪洁安像抱着个玩具似的,一会儿揉揉他的耳朵,一会儿摸摸他的小手,满脸惊奇的神色。就睡了那么一觉,就出来这么个活生生的小玩意儿,真是太神奇了。
原来那一夜缠绵之后,慕容雪就被送回了英国。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拿掉他,但去了医院又害怕。犹犹豫豫地耽搁下去,孩子竟然会动了。就像肚子里养了一尾小鱼,活蹦烂跳地拍打着尾翼,跟妈妈打招呼。那天她流了泪,有了母性,便一心一意留下了这孩子。
那时候她还恨着倪洁安,想永远隐瞒孩子的消息。可是后来,他从慕容兄弟嘴里知道了倪洁安与展牧原的故事,她竟也没来由地感动了。稍稍原谅了他一点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往事渐渐淡化了。她也接受了一位英国伯爵的求婚。那位绅士知道她的一切遭遇,万分疼惜,也算是个极好的归宿了。只是,她不能带着这孩子嫁入伯爵家。
久经思量,她把孩子带了回来。如果倪洁安肯留下孩子,她就回英国结婚。如果倪洁安不愿意,她就一辈子不结婚,与儿子一起生活……
听到这里,倪洁安一把抱住了孩子:“我怎么会不愿意?你尽管放心结婚去吧,我会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你每过一段时间都可以回来验收一次。”
展牧原失笑,感觉他像养猪。
“可你现在是个出家人……”慕容雪为难地看着他。
倪洁安想,老天爷怎么会给我送来这么好的一架梯子?他仰天长叹:“为了孩子,我只好放弃我的终身信仰,还俗吧。”
慕容雪和展牧原相视一笑,慕容雪说:“太好了!”
展牧原只笑不语。
倪洁安觑着展牧原:“你干嘛不说话?我还俗你有意见?”
展牧原大模大样地揽住他的肩膀:“洁安,刚才你问我这位小公子是我儿子吗,我是怎么回答的?”
“你……你说小儿子……”
展牧原缓慢地点着头。
倪洁安突然领悟了,乐不可支地抱着儿子窝进了展牧原的怀里。窝了几秒钟忽然抬起身子:“展牧原我告诉你,你以后再敢欺负我,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
“你欺负我一次,我就生个孩子出来。”
慕容雪气得嘟起了小嘴儿:“倪洁安,在孩子面前,你怎么说这种下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