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身为太后,理应更加注意言行,所以她暗忖片刻,终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微微一颔首,便也去了。
至此,执陌才又转身回到殿中。
片刻之余,留影在外求见,执陌对着眼前小太监略一颔首,小太监随即领命而去,不久后领着留影入殿。
那时先帝的尸体已被抬走,执陌却仍坐在床沿孤自发呆,仿佛他的父皇依然躺在这张床上,依然在看着他一般。
留影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他先是怔愣了一下,继而跪下身来,“留影参见皇上。”
“平身吧。”执陌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自己竟又出了神,果然是有点累了,应当好好歇息,不然明日只怕得撑不住。
“有何事禀报?”他的语气听上去仍是带着浓浓的倦意,留影知他累得很,本不想打搅,然而此事非同一般,他想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来知会一声,“回皇上,今日臣在宫里瞧见了西烈。”
“西烈?”执陌一时也没想起这人是谁,倒是留影提醒了一句,“就是当初世子大人身旁那个身手不错的死士。”
“是他!”执陌眯起眼,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又轻声问道:“难道他回来了?”
“西烈是世子的人,直接听命于世子大人,若没有世子的吩咐,他是断然不会擅自入宫的,臣以为,恐怕是世子大人真的已经回来了,只不过碍于如今朝中混乱,才暂时不愿露面。”留影的猜测很有根据,执陌自然也没理由质疑。
尔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执陌却始终没有表态,留影想这么杵着也没意思,便又问了一声,“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是否需要臣去侯府将世子接入宫来?”
执陌还是没有回答,却是暗自思忖了良久,方才沉声启口,“罢了,随他去吧,近来朕也颇为心烦,他愿躲着,便让他躲着好了,待先帝的后事办妥后,他自会现身。”
“臣遵旨。”
“退下吧。”执陌挥挥手,打发了留影,随后走到窗边,痴痴地望着夜空中的那一轮圆月,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我原以为你若回来,会立刻来见我才是,原来,是我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
那以后,殇离一直躲在府中没有出门,侯爷近来很忙,殇离依然记得先皇驾崩的那天夜里,爹回到府中,想是从娘那儿得知了他已回来的消息,于是大半夜的跑来敲他的房门,待见了他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才缓缓道出一句,“你这孩子可算是回来了。”
在殇离的印象中,他爹虽宠他,但很多话却都藏在心里,那夜他请爹入屋坐下,然后父子俩秉烛长谈几近彻夜。
侯爷有一段话让殇离印象深刻,他说:“先前你因太子被废一事受了牵连,被禁三年,爹娘总在盼你早日解禁回来,好不容易盼到了,可没过多久你又不辞而别,这一走便是半年,前阵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总在想:你孤身在外,可否会念家?”
殇离心知爹的这番话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是稍有感慨罢了。但不得不承认,爹的这一句“可否会念家”确实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可能是因为生来便没有爹娘的缘故,殇离总是特别在意家以及亲人,在凡间,侯爷与夫人便是他的亲人,他们含辛茹苦将他拉扯了近二十年,这其间的辛酸他亦明白。
所以那晚,殇离回答说:“会,在外头的时候,我时常想到爹娘,好在总算是回来了。”他觉得,纵然自己并非爹娘的亲生骨肉,但好歹他也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就算身上没有流着属于沈家的血,这份感情到底还是在的,沈家也终究是他的家。
而自那以后,他想见他爹一面都变得困难。不过宫里的情况似乎差不多都稳定了,西烈会替他到外头去打听,然后告诉他一些小道消息。
昨儿是执陌的登基大典,殇离没能参加,但他想:那时的执陌一定特别威风。
而殇离再见执陌却完全只是一场巧合,在那之前,侯爷就说要带他去见皇上,却被殇离一拖再拖,他心里多少有些担忧,生怕见了执陌后,那人早已不再是半年前宠他爱他的殷执陌。
然而那天,宫里有人来报,说爹摔了一跤,正在太医院里上药。殇离本是孝顺得很,忽闻他爹伤了,也顾不得任何,连忙入了宫。
守着宫门的奴才早已换了一批,那些人不认得他,但见他手握令牌,也不敢拦他。殇离一入宫便直往御医院的方向跑,他心里着急,想着爹一把年纪了,万一摔得不好伤得严重了,只怕要落下病根。
他一边跑一边想,这一走神便不小心撞上了人,他一惊,立马又往后退了两步,连连道歉:“对不起,我撞上了你……”点头哈腰间,忽闻对方已开口,“原来是你啊,看来咱们还挺有缘,你还记得我吗?”
殇离略微一愣,这才抬起头来,“你是……段怀抒?”
段怀抒笑起来,“难得公子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只是你不是说你只是无名小辈吗?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殇离不料当日自己随口甩出的一句“无名小辈”,这位段大人竟然会记到现在,不免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呵呵笑道:“段大人好记性,其实我,呃……在下尚有急事,你我改日再聚。”言下,他索性转过身,打算改另一条道走,反正这皇宫四通八达,要去御医院,也未必只能走这一条路。
但是殇离万万没有想到,有些事就是那么巧了,偌大的皇宫,大家各走各的道,可偏偏就能撞上,所以那一刻,当他一个抬眸对上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时,之前所有的小心思全都空了,这会儿他只是怔愣着凝望着眼前之人,那视线笔直地投入对方的眸中,似是想要望穿他整个人。
倒是身后的段怀抒先反应过来,恭敬地福身道:“微臣参见皇上。”
而执陌压根就没瞧段怀抒,只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平身,继而专注地看着殇离,许久才道出一句,“回来了啊。”
很清淡的口吻,就像是在问人“吃过饭没”一样简单。
殇离没有施礼,只是站在执陌跟前,仔细地将这张让他思念了无数次的脸看了又看,终于颔首道:“我回来了。”
若不是因为尚有段怀抒与好些个奴才在场,执陌觉得自己一定会立刻将殇离抱在怀里,而如今,身为帝王的他,却只能克制自己的情绪。
“入宫有事?”执陌轻声问道,殇离还未回答,倒是一旁的许公公先出了声,“皇上,听说韶云侯方才扭伤了脚,正在御医院上药呢!”
闻言,执陌又点了点头,“你去御医院看看,回头派一顶宫轿送侯爷回府。”
“是。”许公公领了命便去了,继而执陌又对上段怀抒,“你也退下吧。”他说着,方才与殇离道:“随我走。”在殇离面前,他不必以朕自称,也不曾想过要摆任何皇帝的架子。
殇离心说既然执陌已派了许公公去御医院打点,而且听说是扭伤,那么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么想着,执陌已迈开步子往前走去,殇离立即跟上,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与执陌之间,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待回到殿中,执陌打发了所有奴才,而后拉着殇离在桌旁坐下,他的语气始终是淡淡的,好像并不带丝毫感情,“殇离,你老实回答我,这半年你去了哪里?”
殇离正暗自琢磨着要不要跟执陌说实话,对方却突然又问:“其实天莲山这地方是真的存在的吧,当日我随你上山见过你的几位师兄,这也并不是做梦,对吗?”
殇离抿了抿唇角,终于还是轻轻一颔首。
随后执陌又问:“那为何我会像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回到宫里了?”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然而惟独这件事,让他一直都想不通。
但有些话,殇离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也有点害怕,毕竟他非人类,若是执陌知道了真相,又不知将如何看他。
反是执陌见殇离沉默,忽然急了,“你倒是说话啊,半年不见,才回来就打算跟我装哑巴吗?”
这一刻的殇离内心极度挣扎,他想了很多,好像无数的念头在顷刻间都涌了出来,积满了脑子,然而最终,他却只是选择逃避问题,“执陌,暂且不提这个行吗?”
听闻殇离这么说,执陌顿时觉得有些失望,少顷,他才轻叹一声,反问道:“那么你想说什么?”
在下山时,殇离就想过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思路一直很清醒,到这一刻也依然如此,“执陌,半年前你曾说过,你爱我……”他顿了顿,抬眼打量着执陌的眼色,须臾过后才又启口,“不知到今日,这份爱是否尚存?”
执陌的睫毛微微一颤,旋即唤道:“殇离?”
卷卌柒:敞开心扉
“殇离?”这一声呼唤尾音略微上挑,透了点兴奋,又好像带着一丝不确定。
殇离定睛凝视着执陌,那专注的目光仿佛能生生将执陌整个人都穿透,他的声音很轻,口吻却是极其坚定的,“执陌,我想清楚了,这趟我回来就是为了回到你身边,所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执陌感觉像是一场梦,美得让人不愿意醒来,“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笑起来,一如当年,殇离始终记得,执陌曾不止一次对他说,“殇离,我爱你。”他希望到如今,执陌仍旧能如此告诉他。
而执陌觉得殇离真的好傻,这问题问得太没有意义了,答案显而易见,别人纵然不知,你沈殇离还会不清楚吗?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殷执陌魂牵梦萦的,除了殇离,还会有谁?
“我当然……”他原是想说我当然还爱你,然而话还未说完,却是被硬生生地打断了,那一刻,突然有个身影就从内室跑了出来,“您回来啦?”
执陌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千尘手里捧着一盘糕点,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退去,不过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
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殇离,千尘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异色,下一刻,他双膝一屈就跪了下来,“皇上请恕罪。”
执陌看了眼殇离,见其脸色苍白,就猜他定是误会了,于是又扭头对向千尘,“你先退下。”
“千尘遵旨。”千尘本就胆小,先前被那么一吓唬,两条腿都软了,如今得了皇上的赦免,才硬是撑起身子缓缓退下。
待前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殇离才出声,“看来我不在的时候,您的日子过得倒也不是太孤单。”殇离刻意用了敬称,却让执陌感到不是很愉快。
“你想多了。”伴着执陌的话,殇离复又问道:“这半年来,千尘一直跟着你么?”
执陌并未否认,坦白地颔首答道:“对。”
殇离本还期待着什么,可就在执陌的这个“对”字出口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又犯傻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回来?难道这一趟回宫,就只是为了自讨没趣么?
“微臣打扰皇上了,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殇离先行告退。”他半蹲,作了个浅揖,随后也不等执陌发话,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一步都没有迈开,手腕却被紧紧握住,殇离不敢回头,鼻尖一阵酸楚,眼眶中瞬间布满了泪水。
执陌的声音响于脑后,“殇离,你听我解释。”
他想说,“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方才千尘跑出来时的雀跃表情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然而他一张口,竟发现发不出声,那句话就像一根刺卡在喉咙般,让人难受得很。
执陌想扳过殇离的身体,可对方却执拗得很,愣是不肯回身,无奈之下,他只好绕到殇离面前,看其迅速低下头,他连忙伸手捧起殇离的脸,这才发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盈满着的泪水。
殇离觉得心里委屈,他这次回来,原是想告诉执陌自己爱他,他们俩经历了那么多,终于他如今愿意正视这份感情了,可突然发现,原来有些事并不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王法中不曾规定一方说爱,另一方就必须接受,何况执陌而今贵为天子,皇帝有三宫六院,而他一介男子,难道还能图个男皇后之名吗?
今日只是一个千尘,也许来日,会出现无数妃嫔,他不可能对每一个都抱有妒忌,可是,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视线在对上执陌的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下来,殇离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就是怎么忍都忍不住,宛如有人拿洋葱熏着他,让他不停地哭,不断地落泪。
执陌见殇离这副模样,忽而便心疼了,他以执陌轻轻拭去殇离挂在眼角的泪珠,继而柔声启口,“殇离,相信我,我和千尘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敢对天起誓,殷执陌此生只爱过你一人。”语毕,他一低头,就吻上了殇离。
不似记忆中那样霸道,竟是温柔到极至,每一个触碰间都显得那般呵护,殇离被他那样吻着,眼泪却越发猖獗地坠落。
执陌替他吻掉泪,继而将他一把拥入怀中,“你不知道这半年来我有多想你,殇离,答应我,别再离开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殇离的青丝,说话时暖暖的雾气喷吐在他的耳根,撩拨着彼此心间的那一根弦,“殇离,我爱你。”
“我也爱你,执陌。”殇离将脑袋埋在执陌的肩窝,用他的龙袍擦着自己满脸的泪渍,那模样真是又好笑又可爱,“我再也不逃避了,执陌,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执陌将殇离搂得更紧了些,只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我已等你说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殇离,我的殇离,好想这样一直抱着你,永远不分开。”
不知为何,听着执陌这句话,殇离只觉得心酸得很,片刻之余,他才轻叹一声,低骂道:“你真是个傻瓜。”
“你又何尝不是?”执陌为殇离又将脸上的眼泪擦了擦,接着拉着他走回到桌旁,“方才,心里觉得很难过是吗?”
殇离也不否认,老实地点点头,执陌却笑了起来,“你为我吃醋了呀!”他看到殇离的双颊瞬间泛起两片红晕,唇边的笑容变得更浓。
殇离想想仍感到委屈,于是又道:“就算你真对千尘没那种感情,可凭我的感觉,我敢保证千尘对你绝对有意思。”
执陌耸耸肩,“那我又有什么法子?就算我是君王,也管不了别人的心啊!”
“那你别把他留在你身边不就得了?”殇离的话音未落,执陌便又接上,“送你府里可好?”他本也是随口一说,岂料殇离还当了真,“行啊,回头你就把千尘送侯府来,皇上日理万机没空管奴才,那就让我来替你好好管管吧。”
执陌一愣,半晌才又问道:“你说真的?”
“自然,皇上可要记得,君无戏言。”殇离勾起唇角,笑得稍显邪佞,执陌瞧着他那个表情,忽然间有些同情千尘,他想:待千尘去了侯府,日子恐怕要不如在宫里舒服了。
可事实上,他却是猜错了。
殇离并非气量狭小之人,对千尘,他虽有防备,但还不至于仗势欺人。
但千尘哪里知道殇离会把他怎么着,执陌刚让他去侯府时,他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求皇上收回成命,执陌瞧他那样也觉得心酸,不过既然一早答应了殇离,他自然是不好出尔反尔的,于是最终,他只给了千尘一个承诺,说让他过去伺候一阵子,等寻着时机了,再让他回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