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乞丐给我滚得远远的!少在我店门前招晦──啊!」脚背上突然传来的剧烈痛感止住他欲说出的话。
他猛地低头一看,惊见一名年约五岁的小男生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他的脚就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你──!」粗旷的脸突地扭曲变形,怒火顿起的他张着嘴,就欲对他怒吼出声,可一见到他手上拿着自家客栈所卖的包子,再见到他身后站着的人,愤怒的面容瞬间僵住,转变为极不自然的笑容。
「你的行径太无耻了吧?竟动手欺负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还要不要脸啊?」杜平一双手环胸,神情极为不悦地瞪着男子。
狠狠踩了他一脚的五岁男孩杜少惟愤怒地推了他一把,拔腿奔至苏元安身旁,担忧地将他从地上扶站起身,再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尘。
「小安,你没事吧?有没有哪受了伤?」
苏元安皱着小小的双眉,抿紧双唇看了他一眼,再望向将他推开的男子,抬起擦伤的手指着客栈大门。「我想问问里面有没有大夫……」即使受了伤,他仍只想着躺在病床上的爹亲。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请大夫替爹医病,其馀的他完全不在意。
「大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杜少惟再看回他时,纳闷反问:「你找大夫做什么?你生病了吗?」
苏元安再拢了拢双眉,被教导着别对外人说出自家事的他,压根没对这待自己还不错的男孩说出爹亲生病的事,只低声道:「我没病,我想找大夫……你知道哪有大夫吗?」
他似是有苦不愿说出口般,让站在原地观看的杜平一站举步上前来到他身旁,扬起嘴角,露出抹慈爱的笑容。「你叫小安是吧?你就是少惟所说今天没出现在巷口外的小男孩?」
苏元安抬头看向他,未点头也未摇头地紧握双手,拉回视线再往四周围打探。
他的少话杜少惟早知道,除了显现对他的担忧神情外,出声道:「你想找大夫?要不我让我爹带你去找大夫,好吗?」
这话引得苏元安再把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就在他欲仰头看向杜平一时,蓦地听见远处传来他孰悉的呼唤声。
这声音……
他倏地转身往远处探去,这一看,小脸瞬间垮下,举步就往远处奔去。
三
「爹爹!」
看见自己的亲生爹亲,苏元安像再也压抑不住般,彻底显现他身为两岁孩儿的性子。
他很想当个体贴、懂事的孩子,可在内心深处里,却也渴望在家变之前那样恣意地对爹亲撒娇,长时间忍耐下来,自是会有再也忍不住的时候。
或许受到不少鄙视的眼光,也或许被骂了好几次的小乞丐,推倒在地的事件顿时成了压垮他过度忍耐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奔跑至爹亲身旁的时候,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爹爹……」一抱住爹亲,苏元安便不停放声哭泣,内心除了满是欺骗他之后的愧疚外,也有对他的担心。
他还病着呢,怎么突然跑出来找自己了?如果病情不小心加重,那该怎么办?
苏若白本欲责念他不该独自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可一看见泪流满面的小脸,便不忍再骂,只将他搂入自己的怀里轻哄「小安乖,没事了,爹来带你回家。」
「不能回家……」哭泣声顿时止住,埋在他颈肩的小脸抬起,看着他哽咽道:「还不能回去,要找大夫看病。」
「大夫?」苏若白怔了下,以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道:「你跑出来不是为了买吃的,是为了找大夫,是吗?」
苏元安再次拢起小小的双眉,静默半刻,愧歉地点点头。「嗯……爹爹对不起……」
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的他,只笑着抚了下他的头。「没关系,爹知道你的心意,不过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做了,知道吗?」在越找越远时,他一度以为他的小安就这么走失,幸好找到人了。
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杜平一除了内心感到震惊外,几乎无法再做任何思考。
他敢肯定,眼前的人就是消失近半个月的轩香书坊老板苏若白,可那身粗布衣裳与近乎落魄的模样,让他对自己的笃定产生怀疑。
在印刷界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富商世家,绝对不会用现在这模样出现,就算再怎么节省,门面这种事可马虎不得,毕竟身为当家的还得亲自外出接洽书商,若穿成现在这模样,甭说书的内容是好是坏,在还没踏进书商家门槛,就先被当成乞丐给轰走了。
这一切他越想越觉得不单纯,难不成这一切与与他消失半个月有关?
听任如夏说,苏若白已经不在亲自接洽所有的生意,可轩香书坊仍持续经营着,若不是由他来出面,那会是谁?
诸多疑虑不停在他脑中盘旋,纵使他有想问清楚的冲动,却因自己属于渊庆书坊一员的关系而不得不放弃这念头。
两方一直处在对立状态,若自己突然上前询问定会引起他的戒心,可能还会误认自己心怀不轨,想套出什么话。
他站在原地多心地想着,与他完全不同心思的杜少惟可就没这么多心眼,依着自己担忧的心来到苏家父子身旁,眉头微微拢起,一双眼直盯着苏元安看。
「这整件事肯定有问题。」
略为低沉的嗓音蓦地从身旁传出,杜平一转头一看,发现不知出现多久的任如夏就站在自己身旁,与他相同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苏家父子。
杜平一看了他一眼,再把视线看像前方。「是哪出问题了?他现在看起来就像陷入落魄的情境,可轩香书坊依旧持续营业,怎么看都不该变成他现在这般模样。」
「要是换了主事人,就有可能。」话一顿,任如夏把手中才刚拿到的书籍递至他面前。「今早我去和王老爷洽谈一整年的进书量时,轩香书坊的人突然到来,你猜我看见了谁?不是苏家的人,而是他们唯一的雕刻师。」
杜平顿时一怔。「雕刻师?他去做什么?」
「去向王老爷介绍你手上那本书,据说他们今年主推这本,有自信能引来不少人购买。」
「介绍?」他在怔了怔,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本子,再向前方一大一小的两人。「这是书坊老板该做的事吧?一名雕刻师怎能插手?」
「怎不能?在我看来,现在的轩香书坊已经易主了。」语毕,慢步往苏家父子方向走去。
两人上次见面是在毫无预警之下,那次强硬送他回京城的路上,只有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可那时间所发生的事,他是怎么都不会忘,就如两年前他所看见的那一幕,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轩香书坊与渊庆书坊同为世袭家业,继承者只会是传承的家人,绝非一名不怎么起眼的雕刻师。
若没算错时间,他是在自己送他回京城开始不见踪影。那时就曾听他说家中似乎出了事,可在他怎么也不愿说出口之下,遂只好在作罢不再问下去,可没想到这一过就过了半年,再次偶然相遇就已有了极大的差异。
「不行,还不能回去,爹爹要看大夫。」苏元安不放弃地继续劝服他,甚至开始问身旁的杜少惟哪能找到大夫。
苏若白紧握住他的小手,强忍着因持续发烧所带来的不适,朝他挤笑地摇摇头。「真的别担心,这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无大碍的,」
「不行,爹爹病了好几天,要看!」鲜少显露的坚决在此刻显现出来,他一手紧拉爹亲的衣袖,一手在腰上暗袋中掏了掏,拿出两个他省吃俭用后所剩下的小碎银,递至他面前。「小安这里有钱,可以看大夫了。」
苏若白闻言一愣,诧异地看着小手上的两颗小碎银。「你哪来的钱?」就用这两个碎银找大夫?
这钱连吃饭都不够了,又怎可能用来看大夫和拿药?
「这是小安省下来的钱,要用来替爹爹看病。」
「看大夫,只用两个碎银是不够的。」悄悄来到两人身旁的任如夏突地开口说道。
两人一愣,惊诧地转头看向他时,只见他微弯着身子,满面笑容地凑近苏元安。「这钱不只看大夫不够,连买药都不可能,不过……幸好我认识个不收钱的大夫,他能替你爹看病,还能抓几天要给你爹。」
发现是自己极欲闪躲的人出现在面前,苏若白面色倏地一变,一把抱起身前的儿子就欲起身离开。但发烧多的他已无法使上太多力气,在逞强之下,脑袋顿时感到一阵晕眩,整个人就要往前倒去。
四
「苏公子!」任如夏眼明手快地稳住苏若白摇摇欲坠的身子,瞧见他毫无血色的面颊,不住地伸手抚碰了下他的额面。
好烫!
就像被烫到一般,他很快地缩回了手,俊颜上满是对他的担忧。
「爹爹……」感受到他脚步不稳的苏元安紧紧圈住他颈项,不担心自己摔落在地,只担心他病情是否加重。
苏若白连忙站稳脚步,闭上眼等晕眩感消去。
他知道有人在旁扶着他,睁眼一看,竟发现任如夏就在自己身旁,面色顿时再变了变,闪身躲过他触碰自己的手,冷声道:「多谢任公子出手相助,我没事了。」语毕,抱着苏元安就要离开。
他虽然已经和书坊再无任何关系,可毕竟两人曾经是互不相让的对手,就算再无竞争关系,也绝对不会友好到哪,他甚至不愿意再看见他,不想他看见自己现在这落魄模样。
千防万防,终究防不了命运的安排,看来老天是真想灭了他,让他就此一蹶不起,让他知道自己除了视人不清外,也有一辈子都无法打赢的对手。
他撑着身子往回家的方向走,被他抱在怀里的苏元安只能用着失望的眼看着任如夏,想着他所说的好心大夫,想让那名大夫替爹看病抓药。
他的逞强他早见识过,在荒郊那次,费了不少心思才让他愿意接受自己帮忙,不过仍然讶异在如此病重下,他仍不愿接受外人的帮忙。
想起他发烫的身体,再看见小娃儿一脸担忧的模样,任如夏心一横,上前以身挡住他去路。
「你病得不轻,还是去看个大夫比较好。」
被迫停下脚步的苏若白咬牙瞪了他一眼,别过头低声道:「多谢任公子关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得很,用不着去看大夫。」说完,就要再次绕过他离开。
早决定不轻易放他走的任如夏立时双臂一展,除了拦住他之外,人也上前贴近他。「你都病得快晕倒了,还说什么不用?若担心钱的事尽管放心,那大夫不会收你钱的」
「是不收我一人还是全都不收?」再看着他,眼里多了对他的怒气。「我现在还能靠自己,不需要外人帮忙!」
「你都病成这样了,是要如何靠自己?」
苏若白转回头再瞪视他,对他的话气愤不已,却又语塞地说不出半句话。
这感觉就像回到了半年前,当时他就是这么强迫着自己,硬是让自己坐上了他的马,让他给送回来,现在则是被强迫着去看大夫。
他没道理斗不过这个人吧?好歹之前在商场上还赢过他几次,只不过从没像现在这般互动,最多就只有点个头或说上几句话罢了。
凝视他愤怒的面容好一会儿,任如夏再次抬手抚上他额头,半刻,放下手,转眼看向正盯着自己看的小人儿,淡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元安拢了拢小小的双眉,犹豫地看了爹亲一眼,才调回视线看向他,轻声道:「我叫苏元安。」
闻言,任如夏加深脸上的笑,轻抚了下他的头。「小安乖,你那两个碎银还在吗?」
苏元安在看了看自己的爹亲,见他未说些什么,便直接对着任如夏张开小手,秀出紧握在手上的碎银。「这个钱真的不够让爹看大夫吗?」
「够。」一笑后,直接拿过小手上的两个碎银,道:「你爹坚持看病得付钱,所以这两个碎银就给那位好心的大夫吧。」上一次,他用的是他心急的是来逼他接受自己的帮忙,这次就用他儿子的孝心来逼他妥协,肯定有用。
苏若白见他拿走碎银,立即微恼道:「我说了我不需要看大夫!」
「是,我知道你不需要。」一顿,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放置他背后,强硬地推着他往药铺的方向走。「是你儿子想看大夫,跟你没任何关系。」
「……」这家伙!又像那次一样了!
因虚弱且怀里还抱着孩子的关系,无力抵抗的他就只能被他一路推着走。
什么叫他儿子想看病?小安无病无痛,他要看什么病?
边走着,他边咬牙怒瞪他。「小安没生病,不需要看大夫!」
「谁说没病就不能看大夫?」任如夏露齿一笑,清亮的俊眸对上开始显露喜悦的小脸。「小安,你很想认识那位好心的大夫对不对?」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认识──」话未说完,就让任如夏给突然从中打断。
「你别多话,我是在问小安,可不是在问你。」他笑眯眯地说道,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的苏元安看,半点馀光都没留给他。
「……」什么叫想认识大夫?明明刚才的对话不是这样,怎么现在却转了个大弯?
从他俊逸的笑脸中,苏元安看出他想表达的意思,这次不再看爹亲,直接对他点点头。「是,小安想认识那位好心的大夫。」
苏若白愕然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会顺着外人的话。
他可是他爹呢,怎么能听他以外的人所说的话?还答得这么顺口,真是太让他伤心了。
无法说儿子不是的他,只能把所有的怒气全指向引导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在他想说些什么来反驳时,却因看见他展露的笑颜而打住。
这令他不禁想起流传在京城大街小巷内关于任如夏的事。
任如夏是任老爷讨了五个老婆后所所生下的儿子,是独子,也是仅有的一个孩子。
会取名如夏是因为据说在夏天以外的季节时,他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唯独在夏天他才会像正常人没散发出任何味道,任老爷对这怪异现象一直很难理解,遂替他取了如夏的名,希望他能像夏天那样没散发出任何香味。
只是,这不过是个谣传,是否为真可就没人知道了。
想到这,苏若白不自觉地动了动鼻子,好奇是否真是如此,可才闻了几下,便想起现在正逢夏季,依照流传的话来看,夏季的他身上是不会有其他味道,闻了也是白闻。
撇了撇嘴,他抱紧怀里的苏元安,感到有些难受地微微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虽然他不停在说着逞强话,可这次的病似乎真的重了点,让他连走个路都会觉得难受。
继续被拉着走的同时,苏若白下意识地往任如夏的方向瞥眼看去,可这一看,竟意外对上他朝自己投射过来的目光,惹得他有些慌忙地拉回视线直看向前方的路。
他不需要外人的帮助,尤其是曾为对手的人,更不需要他的出手帮忙,可这次……
罢了,就看在小安担心的份上,让他再帮自己一次吧。等看完病,他一定再远远的躲开他,尽可能不再与他碰面,以免被他发现自己不愿昭告天下的丑事。
五
在一间不算大的药铺里,苏若白就坐在桌前由着大夫替自己把脉。
他以为,任如夏在把自己带来这后会立即离开,可没想到他就牵着苏元安站在一旁,除了等待,还不时地问着自己的病况,也问几时会好的话。而另一旁则站着据说是他左右手的杜平一。
他们的关系几时变得这么好了?明明在半年前他们还是不相往来的死对头,现在却像互相关心的好友,会不会进展太快了?
再说,他压根没打算跟他们再往来,不需要这么过度的关心他吧?
「幸好早来一步,再拖下去,怕是很难再医好。」放开把脉的手,大夫顺了顺下巴的长胡子,面露慈祥的笑容,道:「我开五天的药给你,早中晚各服用一次,五天后病情应该会好转。」语毕,他站起身,走进一旁的药柜台写下药单与抓药。
大夫一离开桌旁,苏元安随即拉回被牵住的小手,走至爹亲身旁,小脸上已有明显的放心。
「爹爹要听大夫的话按时吃药,吃完药身体就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