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道:“也可以这么说。他这一路走来经历风风雨雨,千辛万苦,可惜我当时心眼皆盲,看不出他的苦心,还落井下石,雪上加霜。幸好,幸好他没有辜负老……老东家的期望。”
陶墨见他满脸懊恼之色,开解道:“他若是知道你这么想,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
“或许……吧。”老陶答得勉强。
陶墨道:“不如你回去看看,兴许他真的原谅了你。”
“回去?”老陶一怔,回过头,幽幽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是,是该回去,不过不是现在。”
“为何?”
老陶嘴角微弯,“我还未看你娶妻生子,又怎能安心离开?”
“这个不急。”陶墨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猛然抬头道,“老陶,你回去之后便不打算回来了吗?”
“这恐怕由不得我了。”老陶苦笑。
陶墨还待再问,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郝果子跑进来道:“崔典史来了。”
陶墨想起自己之前曾派崔炯前往蔡丰源所在的邻县探访,连忙出迎。
崔炯正在花厅等候,看他出来,正要行礼,就被陶墨一把托住胳膊问道:“可曾找到蔡丰源的家人?”
他摇头道:“蔡家早已无人了。”
陶墨黯然叹息。
崔炯道:“我记得蔡丰源来谈阳县并非一人。”
陶墨拍额道:“不错,那客栈老板曾说他与友人同来。那位友人至今不曾露面么?”
崔炯摇头道:“尸体仍放在停尸房,只是若再无人认领,就只能葬去云林山了。”
“云林山?”
“专门安葬那些无亲无友之人之处。”
陶墨想到蔡丰源与自己到底是相识一场,顿时起了几分代为安葬之心。只是他的银钱都交由老陶保管,此事还需他首肯才行,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崔炯对这位县老爷没什么亲近之心,说完公事,也不再逗留。
陶墨暗暗思量如何向老陶开口。
22.祸不单行(四)
不过不等陶墨想出对策,郝果子带来的消息已经解决了此道难题。
“冥婚?”陶墨一愣。
郝果子点头道:“佟老爷派来的人的确如此说。佟老爷说佟姑娘终身未嫁,怕在阴曹地府孤独寂寞,难得那位蔡公子也是孑然一身,所以愿意出钱给两位办冥婚,葬于左右。”
陶墨听得出那位佟老爷说什么终身未嫁,孑然一身都是虚话,他真正想的是成全自己女儿生前所愿。这样也好,生不能同衾,若死能同穴,也算得偿所愿。“如此结局,也算不圆满中的圆满。只是不知佟姑娘和蔡丰源是否真的地下有知。”
郝果子道:“你们今生坎坷,说不定能修得来生。”
陶墨讶异道:“你信来生?”
“嘿嘿,所有的和尚,哦不,是得道高僧不都是这么说的?”郝果子道,“想必是有道理的,不然为何那么多人都相信?”
陶墨低头道:“若有就好了。”
“嗯?”
“我爹一生修善,若真有来世,定然能托生个好人家,享一世的荣华富贵。断断不会再遇上我这样的不孝子。”
郝果子见他说着说着,眉宇便带着股愁苦之气,急忙岔开话题道:“少爷,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你准备如何过?”
陶墨想了想道:“由老陶做主便是。”
郝果子扯着他的袖子便跑,“我们这就去问。”
“问谁?”
“老陶啊。”
“你知道老陶在哪里?”
“不知,少爷知道?”
“知道。”
“在哪里?”
“……转身,然后向前。”
冥婚本不是什么光彩事,兼之新春将至,佟府这桩喜事办得极为隐秘。陶墨和顾射也是事后收到佟府送来的红蛋方才知晓此事。
此时的谈阳县完全沉浸于贺新春的洋洋喜气之中,佟姑娘也好,蔡丰源也罢,俱被抛诸脑后,再无人提及。
县衙却渐渐冷清下来。
仆役陆续回家,除了两个无家可归的,至大年夜,县衙中竟只剩下五个人。
老陶将留下的两名仆役叫到厅中,为他们另开一席。虽是两桌,却比三个人要热闹些。
陶墨吃得沉默。
老陶和郝果子知他想起陶老爷,都是使劲解数逗乐。仆役原先还有些拘束,后来黄酒上头,也顾不得东家不东家,都放肆起来。
陶墨被他们笑闹了几次,总算展颜,跟着喝起酒来。
一杯两杯下肚,他便不分东西南北起来。
郝果子与那仆役也不胜酒力,一个个坐得东倒西歪。
老陶见五人已去其四,一人守夜无趣,只好打发他们踉跄着脚步回房。
一宿无话。
房门再开时,已是新年。
陶墨起时,已是正午。
他捂着宿醉未醒的脑袋走到老陶门前,刚要敲门,就听郝果子扯着嗓门叫道:“少爷,金师爷来拜年了!”
陶墨被吼得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才道:“谁是金师爷?”
郝果子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金师爷,笑道:“就是少爷三顾茅庐请来的那位。”
“三顾茅庐?”陶墨蓦然回头。他虽然目不识丁,但刘备三顾茅庐请得一代军师诸葛亮出山的故事他还是听过的。“金师爷?”
金师爷皮笑肉不笑道:“东家想起我了?适才我还以为我要另谋高就了。”
陶墨尴尬地捂着额头跑下来,“我昨晚喝了点酒。”
金师爷不理他,径自将手中的篮子交给郝果子,道:“这是内子亲手做的点心,若东家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陶墨连忙截断他的话。
金师爷道:“那么,多谢东家。”
陶墨见他要走,忙道:“你难得来,不如留下来一道用膳?”
“我难得来?”金师爷笑容几乎撑不住,“若我没有记错,除了昨日,我天天都来。”
陶墨自知失言,“是是是,我,我我只是想留师爷吃一顿饭。”
金师爷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他有什么话想要在饭桌上交代?如此一想,金师爷便被留住了脚步。
原本三人一桌成了四人一桌,倒也热闹稍许。
只是老陶和郝果子都注意到,金师爷吃的时候目光不放在饭碗里,而是黏在陶墨身上,一脸探究的样子。
老陶和郝果子暗暗交换了个眼神。
郝果子夹菜给金师爷,“师爷,多吃点,您太瘦。”
金师爷咀嚼的动作一顿,将他夹过来的黄豆芽又丢了回去,淡淡道:“豆芽吃太多,自然会瘦。”
郝果子朝老陶丢眼色。
老陶冲金师爷微微一笑,道:“这鸡汤中还放了几味草药,极为滋补,师爷不妨尝尝。”
金师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已经喝下三碗了。”
陶墨见郝果子和老陶都主动招呼,也不好干坐不说,便道:“这肉好吃,师爷尝尝。”
莫非他要暗示之事便藏在这红烧肉中?金师爷看着那盘离自己最远的红烧肉,狐疑地夹了一筷,放在嘴里,慢慢品味。
郝果子和老陶都一脸郁闷。
陶墨问道:“味道如何?”
金师爷摇摇头道:“还未品味出来。”
郝果子连忙将红烧肉换到他面前,“师爷慢慢尝。”
金师爷连吃一块,只觉这肉肥而不腻,味道适中,却再也想不出其他,正思量着,突然看到一人从外头进来,却是崔炯。
“崔典史。”
诸人起来见礼。
崔炯连忙还礼。他也是来拜年的,原想着用过午膳再来,略坐片刻便能走,谁知竟撞上他们用膳这个尴尬时刻。因此不等郝果子上茶,便随口找了个由头告辞。
他虽然来去匆匆,倒是让金师爷灵光一闪。莫非陶墨是在暗示衙门的油水?!
要知县官所管辖的并不只是刑狱案件,还包括征税、纳粮、赈灾、教化、兴学等等职责。其中谈阳县民富物丰,无须赈灾,兼之讼师横行,教化与兴学也无需担忧。唯独这征税纳粮中,却有大大的油水。但捞这油水的人并不是历任县官,那些县官或有沾边,但主谋者却是那在谈阳县风吹不倒雨浇不灭地呆了十几年的崔炯。他这油水捞得极有手段,从不走账面,有些讼师虽然知道,但水至清则无鱼,那崔炯平时为人也算识相,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但近些日子,也就是陶墨上任没多久,崔炯便从商贾处得了一大票的孝敬银,金师爷虽不知崔炯应承了什么,但以他的眼光看,却是过了。且不说他心中的陶墨如何的深不可测,单是新官刚刚上任,还不知他脾胃如何,崔炯便贸贸然地将自己泼了一身腥,未免有失急躁。
他暗自思量。这崔炯来得巧合,莫不是陶墨故意给自己的暗示?若真如他所想,那么陶墨此刻定然还不想动那崔炯,应当只是想借自己之口,让那崔炯稍作收敛,正如那红烧肉一般,虽然油,却不至于腻。
想到此处,金师爷以为自己已明陶墨胸中真意,便停下筷子,笑道:“这红烧肉果然烧得好,油而不腻,入口即化,不着痕迹。”
老陶听出他意有所指,却不知是何意思,只好以目光问陶墨。
陶墨哪里知道一道红烧肉让金师爷的思绪一飞千里,只当他真的喜欢,笑道:“师爷若喜欢,不妨多吃一点。”
“不用不用。万事都要适可而止。”金师爷挑眉,以示自己已然领悟。
陶墨望着可惜,便夹了一口在嘴里,道:“剩下多可惜。”
金师爷至此才完全“领悟”,原来这位新任的县太爷也想分一杯羹!
“当然当然。”他做师爷做得久了,对这些事情早已看淡,既不会因县官清高而崇敬他,也不会因他贪婪而鄙薄他。于他而言,清高罢,贪婪罢,都是他的东家。他要做的,不过是“分内之事”。
23.祸不单行(五)
作为一县之长,陶墨收礼收得忙碌。既有礼仪之礼,也有贺礼之礼。
老陶一概收下。
陶墨原有微词,但老陶将那些送来之礼一一记在账簿里,然后用价值相差无几的互相回礼,约莫三四日,账簿上的各种账目已经拉平。
郝果子将账簿翻来覆去好几遍,郁闷道:“真是一点不剩?”
老陶道:“一点不剩。”
郝果子道:“这礼物收得真亏。”
老陶但笑不语。
陶墨道:“这样才好。这些人情是欠不得。”
老陶道:“少爷身为朝廷命官,本不该与他们礼尚往来。但这是官场陋习,若一味推拒,反倒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心生不满。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郝果子道:“那些人这样便舒坦了?”
“不管心里是否舒坦,至少面子上总是过去了。”老陶道,“也不至于怀恨在心。”
陶墨心头一动,道:“不如再备两份礼物,送给一锤先生和林先生。”
老陶道:“那顾射顾公子呢?”
陶墨张大眼睛,“他帮过我,理当也要送的。”
老陶摇头。
陶墨皱眉道:“为何?”
“我虽然赞成少爷与他们交好,但这种交好乃是基于平等之上。若少爷一味讨好他们,反倒令他们心生轻视。”
“轻视?会么?”陶墨想起郝果子之前还说过,若对顾射太千依百顺,便会令他感到无趣。如今老陶又加了一句轻视,他不免有几分紧张与迷茫。
老陶见他心不在焉,知他又在想顾射,不由叹息道:“少爷。官场险诈,不知何时便会有人笑里藏刀,落井下石。你必须步步为营,不可轻易落下把柄与人。”
陶墨道:“我会小心的。”
“我听说这顾射来谈阳县的时间不长。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越过谈阳县诸多讼师,一跃成为一锤先生的得意门生,想必本事不凡。而且听说他平日衣食住行十分讲究,即使不是名门望族之后,也定然是书香门第出身。这样的人物若牵扯太深,只怕会惹祸上身。”老陶语重心长。
这几点陶墨又如何不知。只是情之所至,他便控制不住。
老陶看他神色黯然,不禁松口道:“少爷若真是只好男风,倒也不是不可。”
郝果子瞪大眼睛看他。
“只是传宗接代还是必须的。娶妻之后,找两房家世清白的男妾藏在家中,莫要张扬就是了。”老陶叹息。
陶墨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我还未想得如此远。”
老陶颔首道:“如今也的确不是着急的时候。还是先在谈阳县站稳脚跟要紧。”
陶墨低头,心中却仍是惦记着顾射。
只是这样的人,别说给他当男妾,哪怕是他送上门去当男妾都不肯的吧。
老陶看他神色,还待再说,就见郝果子偷偷使了个眼色。
两人悄悄出屋。
老陶问:“何事?”
郝果子道:“老陶,你对少爷的心性不如我了解得彻底。”
“哦?”
“我家少爷虽然痴情,却并不专情。你若真有意为他纳男妾,只管放手去找便是。若真是看对眼了,到时候少爷与新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自会慢慢疏远那位顾公子。”郝果子笑道。
老陶皱眉。
“不信的话,想想那位旖雨公子。”郝果子提醒。
老陶道:“旖雨公子要另说。”
郝果子道:“总之,这比你强行让他忘记顾射要管用得多。”
老陶沉吟道:“我知晓了,此事我会斟酌。”
郝果子并不知他要如何斟酌,他的心思很快被到来的元宵灯会所占据。灯会人杂,陶墨原本不欲去,却经不起郝果子几番纠缠,只好应承。
两人带着毡帽,穿着长袄出门,混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
谈阳最大的特色是讼师多,因此谈阳灯会的特色之一便是讼师互辩。
陶墨与郝果子赏了会儿灯,便被一处拥挤人群围观的巨大灯笼所吸引。
郝果子身材瘦小,三两下便钻进人群。
陶墨只得在外等候。
过了会儿,郝果子钻出来,兴奋道:“里头正在吵架。”
“吵架?”陶墨急道,“吵什么?厉害么?”
“嘿嘿,只是斗嘴,不厉害。都是些满口子乎者也的人。”郝果子拉住他的手,“少爷跟我来。”他有了一次经验,第二次钻得更快。
陶墨不如他灵活,跌跌撞撞进去,手腕都被捏出了淤青。好不容易钻到最中心,还未开口,便被场中之人的身影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咦,顾射?”郝果子皱眉。早知他也在此,他便不带着少爷来了。
陶墨与他的心境截然相反,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淡漠如天下无物的身影上。
“顾公子,你做个仲裁,看看究竟是王公子说得好,还是陈公子说得对。”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一脸堆笑。
被点名的王公子和陈公子同时看向顾射,眼中都是志在必得之意。
顾射缓缓道:“各有千秋。”
那中年人笑道:“这可真是难为我了。要知这灯王只有一个,可不能分开两家。”他说着,手指一指那场中最大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