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是忭梁以西的一个小亭而非一座海楼,举目尽是鳞鳞水光,海天一色。夹岸竹桃斗芳,粉红色的花瓣落在水里,静静随波漾去。别有一番宁静素美。
“梨花落尽春未了,满川残红,忆彼时执手情意浓。
看遍江湖郎情薄,夹岸桃慵,恨今生狭路怨相逢。”
“穆公子可知此词?”
这是南楼上两根巨柱上的题词,据说二十年前天下第一美女旖箩公主为了一个江湖公子丢了公主身份却被狠心抛弃,传言就是说她伤心欲绝,在这投海自尽。这词是她的绝笔。
就是因为这个,这一带常有奇怪的流言,三人成虎,人多是不往这边走,在这呆了大半年,来过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风雅的事情我不会,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就一美女投湖死了的故事,我七八岁也会编了。”
赵子兰没接我的话,把老白递给了我。
“你来就是找它吧,穆公子……”
“叫我小穆,老头儿说了我爹是老穆,我就喊小穆成了。”
“小穆。”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温柔得醉人。如果他是个大姑娘,即使被求亲者踩死,今晚我也得叫云川哥给我备八人大桥娶他过门。
“你是要走了你应该不是忭梁人。”
他点了点头,“还没,我只是来忭梁有点事。你脖子那个小疤”
我摸摸喉咙旁边,“小的时候被人刺伤的,很久了吧。不说这个,最近段世伯要过五十大寿你要不要来看看。人多着呢。”
“我想不用了,谢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捉住那只兔子站起来,“那我走了,再见。”
“再见。”
我走了几步回头对他说,“做个朋友吧。”他抬起头,没有说话,我笑道,“跟我做朋友是没什么好,不过义气我还是有的!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跑!”
他微微愣怔,瞳孔划过隐晦复杂的流光,茶杯里的水涟漪轻漾。“有机会的话。”他的头低了下去,道,“好的。”
04.赵子兰
云丫头每一次来汴梁祝寿都要扯上我和云川哥去去看一场戏曲,即使有时我没有来,云川哥同样也不能幸免于难。
四面目光如炬。
韩丫头一条腿架到了椅子上面,两只手还在那里一边挥,一边喊,‘打他’‘打的好’之类的。
旁边有个男人受不了,拍了拍她的椅子,“小姑娘,女孩子家别在那瞎嚷呢!”
“女子怎么了!‘今日关头成独笑,可无巾帼赠男儿’,女子同样能仗剑江湖,快意人生!再说吵着我小心我揍你!”
我坐不定,云丫头要看的东西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瞄了一眼云川哥,小样的坐得还镇定,但脸同样已经黑了大半。怕是心里还在高兴刚才没并列的位置不用和云丫头坐一起去丢光段家的脸呢。
云丫头很崇拜英雄,尤其向往那些不让须眉的女子。出了戏院还激动扯住云川哥的衣袖说等她到了十八岁就要仗剑江湖,成为一代女侠。
云川哥只有应付着,也不好打击她。她爹爹韩舯富甲天下,偏偏膝下无子,怎么可能让她去当女侠。虽说她大姐韩云梦,天生温婉,但毕竟侧室所生,云丫头注定是要继承双雪楼的。
再看看她的武功,倒是很有让别人当女侠救她的潜质。
我一直很奇怪,虽然不是同个母亲生的,但这云丫头好歹也有一半他父亲的血统,怎么就差那么远。
段家搞大寿,附近的客栈人都有点鱼龙混杂。
一群江湖宵小七嘴八舌。
“听说最近夏家被隐岄宫盯上了,不过夏大侠刀法高超,武艺出众,想来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被这邪宫得逞!”
“你别说,当年大批官兵上了去,也没个下来的,别看它表面平平静静,藏得越深,才越不可测。”
“什么夏大侠,十年前还是一小偷来着,我跟你们说啊,我兄弟说当年还和他一起干过呢!说来当年隐岄宫内乱,官兵又杀到,那货还拿走不少宝贝呢!”
“还真有此事?!”
“骗你是小狗!”
“不过那夏夫人倒是有几分姿色!”
旁边的几个男人大笑起来,一脸猥琐相。
一个光头又道,“说漂亮那韩云梦才是国色天香呢!”
云丫头的眉毛挑得老高老高的,小丫头向来和她姐姐感情好,这么一说,不蹦起三丈高我都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朝她打了个眼色,她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伸手去拿花生米。
云川哥捏捏眉头,拿走了云纱的鞭子,道,“我先出去会,你们两个好歹收敛点。”
“行了行了,我还不想被段大叔念呢。”我边说边拿了颗花生米,抛到空中,云丫头一闭左眼,把花生一弹,空中的花生转了个方向。
正中目标!
云丫头在下面给我打了个胜利的手势。光头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低咒了声又说话去了,我向身边走过的小姑娘要了个鸡蛋,在桌下伸手给云丫头看,向她挤挤眼睛。
大光头脑袋上流了满头的蛋黄,在后面看上去滑稽的很,云丫头没能忍住,噗嘁一声笑起来。
大光头嚯的一声站起来,“娘的,谁打老子!”
小丫头越笑越大笑,光头一转头,怒道,“是你?!”
“是我怎么了!”
光头撩高衣袖,手臂的肉一大块,云丫头的小块头对比他,还真不是差了一截。我是没什么担心的,云丫头武功差也只是对某些人而言,对这些,绰绰有余。我伸去拿桂花糕吃,看这个比看那些戏曲好看多了。
“小丫头没人管教是不,还是要我们替你父母管教管教!”
“在这里满嘴淫词,本姑娘才要替天行道!”我的手还停在空中,云丫头一个食盘飞了出去。
那是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云丫头玩得起劲,跟着连花生什么的都被她扔了过去,满地狼藉。光头块头大,不好躲闪,而云丫头体轻灵活,低头就像条鱼一样在他腋下过去了,还不忘转身往他屁股踹一脚,整个儿往墙上扑去。
估计是被耍够了,旁边和他那群人不帮忙还在一边笑,光头怒地喝了声举了张桌子砸过去,云丫头脚一蹬,往柱上一借力,翻了个身捉了个菜盘就扔。
“再不滚小心我韩云纱就把你打满地找牙!”
我还想称赞云丫头几句,就看到那盘菜飞过栏杆,正好往一楼的客栈大门飞去。
我连忙拿了个杯子把那个菜盘打裂掉。
……
我忘记了那个杯子还有水。
客栈诡异的静了一瞬,又吵闹起来。
我睁开一只眼睛去看,云丫头凑过来,又往下面望了眼,幸灾乐祸道,“流氓你闯祸了!”
“……别忘了上面的菜是你的杰作。”
云纱伸了伸舌头回过头去,赵子兰一向上回头正好对上我们两个,湿了的衣服肩上还有根青菜。
我被云丫头一脚往楼梯下踹,死丫头意思明显的很,就是有事我给她顶着,没事也要给她顶着!
“你没砸到吧?”我伸手过去给他拿走了那根菜。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今天他的衣服是吃了盘菜喝了杯上好龙井茶。
“……没事。”他摇头。
看他人就知道洁癖的很,等他回房间换了身衣服,云丫头才一蹭一蹭的走过来。
因为刚才那斗笠被我和云丫头弄脏了,他下楼的时候没有再把脸遮住,人的眼球都长他脸上去了。浅紫色的素兰在衣领纠缠,黑瀑似的长发有些散在前面,脸容端丽冠绝。
我问他,“你要走了?事情都办好了?”
“差不多了。”他弯了弯眼睛,瞳孔深处像有细水流过。
“我怎么找你?我是说,以后有空我去看你。”
他低头把包袱放在刚驶过来的马车上,找到了一块玉佩递给我,道:“如果你来青州,拿着它问一下就可以找到我了。”
“真的?”
他又笑了笑:“真的。再见。”
——都说相遇容易重聚难,这一别,恐怕是人海两茫茫。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我。
“那谁呀?”
“赵子兰。”
我一回神差点下巴就嗑上韩云纱的额头,“疯丫头你干什么!”
“看你呀!”
“……”
“瞧你那望穿秋水的样子,”韩云纱笑得贼兮兮的,围着我转了个圈子。“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望你个大头!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谁更像流氓啊?!
“断袖也没什么不对的。”韩云纱像是要肯定自己的话一样又点了点头。
“断袖是没什么不对,问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闭了嘴不理她,这样子解释真是蠢到抽了。
05.怡风宅
晚上段大叔从碧云庭来云丫头来了,我们把他的客栈弄得乱七八糟也没有被念,大叔是喜欢云纱那丫头,虽然她年龄还小,但基本上是段大叔心目中儿媳的不二人选了。
门当户对,青梅竹马。
我在桌子下抽了个酒瓶上来,小丫头伸手就拿了走。
“云纱再过两三年就是大姑娘了,有喜欢的人吗?我给你爹爹说去。”
“没有!”
“哦?那喜欢哪类型的”
“高个子,武功要好,长得要好看!最好……最好脸上要有颗泪痣的!”
我道,“隔壁街的陈少侠就那样!”
云丫头脸颊有点红,不知是羞还是酒劲上来了,“才不是他!”说完又瞥了眼云川哥。
段大叔哈哈大笑了几声,其实云丫头之心,连头驴都知了,小时候老跟我做对,整天就跟着云川哥就屁颠屁颠的。“真是那样的话有空我就给你爹爹说去!可不能委屈了我们小丫头!”
云川哥没有反驳。
我放了葡萄进嘴巴,酸到我牙痛。“我去方便,你们继续聊!”
有媳妇忘了娘!
看着鞋子上的泥,连你都跟我过不去!又踩它两脚,跳到树上。
我不是江湖人,即便算是,也只能算半个。
但是段云川是,他伯父是归云谷谷主,他在江湖的名声也断然不低。娶个江湖媳妇其实倒合情合理得很。但有些事情的确很难阻止自己去想。
夜晚的风吹得我很是惬意,段云川跟了出来,站在下面望着我,眸子有盈盈的光。
他长的很好看,秀挺的鼻子,肤如白玉,头发被一根蓝带子扎在左耳下弯到前面来,大姑娘被他用那种无奈宠溺的眼神望着怕是要连骨都酥了。可惜我不是大姑娘。
“小穆你下来好不好。”
“不好。少爷我爱在树上挂。”
“这样说话脖子难受。”
“段大少爷不用陪韩二姑娘么?”
估计我的语气可以酸死一篮子活蹦乱跳的虾。云川哥低了头,问,“小穆你不喜欢云纱?”
我翻了个白眼,他在下面看不到我的脸。那丫头是那种一看上去就是率直的好姑娘,长得也漂亮,我是喜欢她得紧。“我没有!”
“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是生气了怎么样!”
“如果你不喜欢,我便不和她一起。”
我傻眼。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还在云寨的时候,他来了还不到一年,也还是个娃,有回我俩光着膀子跳进河里掏了一大把虾,里面还有几条身上有着碧绿云蓝的小鱼,小孩的巴掌大,养在木盆子里闪闪发光。云川哥很喜欢那三条小鱼,炼完剑便在树荫下看它们游来游去。
我跟老头儿闹了别扭,不让吃晚饭,我挂在树上气鼓鼓地不理他。没有他的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老头儿怎么会知道我下午跑了出云寨?
罪魁祸首在下面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问我怎么做才原谅他。
我说,回去把那盆子鱼给我做晚饭。
他做了。我却还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半夜的时候身边的床空了,走出去看见他对着那空水盆哭得梨花带雨。
我问他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要听我的。其实我想说对不起,我只是气他说着玩笑,倒真没想到他一声不哼得宰个一条不剩。
他胡乱擦干了脸,声音喑哑喑哑的,他说,“你不喜欢,我便不养了。不要生气。”
那些鱼的味道并不好,外表那么华美,鱼肉却苦涩粗糙。
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说,你不喜欢,我便不养。
即使老头儿还活着,也从来没有这么宠溺过我。
我的第一次罪恶感便源于他。而如今,他还是那样,我说不喜欢,他就不要。只是我没想到连媳妇他也可以拒绝的这么爽快。
我手肘一用力,跳到他面前。他比我高,小时候他体质弱,总是比我矮半个头,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女娃似的。后来却像竹笋一样窜了起来。
我说:“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小穆,我说过你愿意的话……”
“风太了,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回去睡觉了!”
我晃着跑回房间,昂头的时候,眼睛涩涩,云川哥才二十岁,以前还怕他那点娘气找不到媳妇,结果媳妇真来了的时候,却难受,简直不知是要嫁女儿的不舍还是情人跟人跑了的气闷。
段家对我很好,我总不能让段大叔气得两脚一伸。
至于云丫头,虽然叫她嫂子实在亏大了,扯了扯嘴角,不过就这样就很好。
段二叔来到怡风宅时,已经快接近寿席的时间,他们两兄弟性格迥异,年轻时关系说不上融洽,这次来祝寿,段二叔还找了个招人的借口,靠着时间边儿‘顺便’来看看。这两老头加起来也100岁了,还闹这个,跟云丫头说的时候,小丫头一句老不羞笑岔了气。
归云谷招人的擂台还是正正经经摆了出来,样子装的十足。闲来无事我跑去瞧了瞧。
擂台不大,四四方方的,用的都是红木。上面的角落里插着一支蓝底白图旗,一个“归”字潇洒遒劲。
段二叔亲自把关,坐在擂台后的椅子上望了过来,脸上的笑纹一堆一堆的,那神情分明是,小兔崽子,还不给老子速速滚上来!
我的鸡皮疙瘩全部起立,二叔看上去仁慈得快要滴出水来,但那仅仅是表面,他左手摸着你的头,右手也能给你一刀。
不过那温柔一刀都是对付敌人的,对自家人,他护短得要命。
敌不动我不动。我转了转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云川哥和云纱。凑近他的老三不知道说了什么,云川哥的眉头皱的可以夹死苍蝇。
我挤开人群靠过去,他凝重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掩饰。
“怎么了?”
“迎欢客栈死人了。”他望了我一眼,压低声音,“死的是归云谷的人,而且是七个。”
……
死一个可以说是意外,死两个能说成巧合,那七个呢,瞎子也知道是谋杀。
迎欢客栈是忭梁最大的客栈,因为比较靠近段家庄的势力,江湖人士走动得很频繁,大商大胄也往往在这里下脚。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归云谷的弟子遣开那些看热闹的人。七具尸体,七倒八仰的,连客栈的墙也沾上了绿色或者红色的粘液。
“……被扔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