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汐闻言,隔着窗子望外看,见那海湾里隐隐地停泊着一排排战船,十分整齐,前面挡道盘查的海船上也是一群群的兵士。沿路此种场景已经经历了几处,他笑道:“这一路上,搞得咱倒是来阅兵一样。怪不得要讨要那一张通行文书,不然我看真走不到闽都。”
十余天后,到得闽江入海口,船缓缓转向,折而往西。
天水教跟吴王赵伽是唇齿相依的干系,但司晨凰只在初任天水教教主那一年来拜望吴王赵伽一次,以后再没来过闽都。这次前来,赵伽竟然携王妃,带手下臣子出城迎到闽江岸边,礼仪周到,阵容豪华。
赵伽今年三十而立,身材粗壮高大,下巴削尖,死气沉沉的眼睛,乌黑中略带些紫色,嘴唇也带些紫色,与暗紫色云纹锦衣相映衬着。玉带束腰,金冠箍发,大热天穿得如此厚重,脸色却依旧青白,暖不过来的样子。
司晨凰抱拳为礼,身后诸人跟着行礼。赵伽趋前几步虚扶,拉着他手前行。司晨凰一摸他手,冰凉彻骨,随手又搭上他脉息,脉息微弱,忽缓忽急,心道:“就这样儿,也不知能活几天,还不安分。”
众人换乘吴王府的船只入内河,有水路直通吴王府邸。赵伽在闽中横征暴敛、作威作福多年,将闽都建造得十分巍峨壮丽。他陪着司晨凰站在船头,一路行来,但见街市繁华,行人如梭,司晨凰随口道:“闽都果然好地方。”
赵伽道:“好地方,也轻易见不到贤弟屈尊过来一次。愚兄等待这几年,方才等到贤弟大驾光临,荣幸荣幸。”他长司晨凰三岁,以贤弟相称,听来十分亲热。
司晨凰道:“我这里都是些江湖粗人,言语礼节上诸多不妥之处,怕被外人见笑,因此轻易不带他们出门。”
赵伽眼光扫过他身后诸人,覆着面具的檀乔,黄头发的杂种钱塘,沉静温顺的韩云汐,冷峻秀气的江画尘,稚气未脱的闻睫,个个左顾右盼,瞧来少不更事。天水宫和吴王府多少年互相死盯着,知根知底剖腹剖心,赵伽却知这些人看起来没什么出众之处,实则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断不可小觑。
他微笑道:“贤弟客气。这次可得多住几天,让愚兄好好招待一番。”他凑近了司晨凰,轻声道:“前一阵子你天水宫的事情我听说了,贤弟手段干脆,杀伐决断,愚兄佩服!愚兄便是心肠太软,总是下不得这般狠手,害得处处受制于人,惹来不少闲气。这次朝中派人来,不知又会玩儿什么花样,届时若有不妥当之处,愚兄还得跟贤弟多请教请教。”
司晨凰轻笑:“吴王殿下手段强过我百倍。殿下治理得这闽中井井有条,在东海更是雄霸四方,我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天水宫,如何能和殿下相比?”
赵伽哈哈大笑,顺手拍他的肩膀,原来澹台钨拍人肩膀的毛病是跟他主子学的:“贤弟啊,嫌天水宫太小施展不开是吗?你们这行话是怎么说来着,一统江湖,天下无敌。你放心,只要你我一如既往互相帮衬,若有我纵横天下的这一日,便有你一统江湖的那一天!”
司晨凰袖手而立,但笑不语。
五月初二,赵伽生辰。这一日天气也应景得很,丽日朗朗,东风脉脉。闽江两岸风光如画卷徐徐展开,临水榴花盛放,红艳如火;栀子白兰漫山遍野,香气馥郁。
依着闽中风俗,赵伽先在闽江岸为天地祖宗上香行礼。京师的赏赐已经送到,赵伽却命人将来使堵在闽江下游不许靠近,让其静候消息。天下各处封地亲王,也就他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尔后吴王坐船巡江,接受两岸百名古稀老叟带着百姓贺寿。各地隶属官员扎花船,载贺礼,依次从闽江上行过,展示给人看。
闽中素来富饶,但赵伽暴虐,百姓多有暴动之心,也曾起过几次叛乱。因此沿江的百姓贺寿有粉饰太平之嫌,人群中混进去不少赵伽手下兵士,时刻提防着刁民作乱。
待花船行过,接着是画舫一只只从江面上驶过,随风徐行。画舫上官员们进献贺寿歌舞,一时间满江花醉,香风百里,羯鼓声轰鸣如雷,惊天动地,极尽奢侈繁华之能事。这便是天下闻名的歌舞会闽都,若无变数,会一直延续到端午佳节。
吴王府专属画舫中,起楼三层,赵伽着大镶大滚华服锦衣,在二层华庭中居中而坐,左面是王妃,右面便是司晨凰。吴王手下大半官员并不知道司晨凰是何等来头,见得吴王十分看重此人,吴王手下的第一红人澹台钨又跑前跑后卑躬屈膝,因此个个对这位贵客毕恭毕敬。
衬着这满江的繁华缭乱,赵伽道:“贤弟啊,看眼前这般胜景,觉得如何?”
司晨凰道:“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若人生至此,再无别求。”
赵伽斜眼看他,轻笑不止:“愚兄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那是贤弟你没有见过更大的排场。”
司晨凰道:“排场再大有什么用?不过暗藏的杀机更多些。”
赵伽大笑:“贤弟真是妙人儿!”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侍从慌忙来给他捶背。赵伽侧头扫了澹台钨一眼:“愚兄还有话对你说。”
澹台钨忙对王妃做了个请的姿势,伺候着王妃离开,官员们也知趣地纷纷退出,换到后面尾随的船只上去。只留下赵伽的一批贴身侍卫守护在华庭外。
赵伽扫一眼司晨凰身后侍立众人,司晨凰会意,对着檀乔将中指虚弹,檀乔飘然上了船头。四大使分别穿窗而出,江画尘在左,韩云汐在右,闻睫守船尾,钱塘飞身上了画舫顶端。
司晨凰道:“吴王殿下,此时若有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赵伽道:“那么愚兄就直言。愚兄如今东海水军庞大,这一路上贤弟想必也已经看得明白。若说要纵横四海,别的都不差什么,不过差些军饷而已。还望贤弟念在吴王府和天水宫这么多年的交情上,出手相助一把。”
司晨凰道:“我八大分坛所有的进项,皆与殿下手中各处市舶提举司有莫大的干系。我这边的账目,难道殿下不明了?”
赵伽凝神看他:“贤弟装糊涂。贤弟知道愚兄所指并非这个。前一阵子那么多江湖人杀上天水宫,为的是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没有巨大的利益驱使他们,谁会拿着性命去冒这个险?”
司晨凰闻言轻笑不止:“呵呵呵,那不过是谣言而已。”
赵伽道:“是不是谣言,天下你我二人最清楚。对了,还有你天水教的九大长老,这些年他们却过得可好?”
司晨凰道:“多年未见,这个小弟真的不知。他们年纪已大,想必已经相继坐化了。”
赵伽道:“贤弟好会胡诌,连你教中长老你也敢随口调侃诅咒。什么年纪已大,愚兄记得十五年前初来这封地,与前任天水教司无影教主相识,九大长老随侍在他身边,后来远赴海外而去。当时他们有的尚未到而立之年,如今可都坐化了?不会吧?”
司晨凰笑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不分先后。这些年我的确未曾见过他们,想必殿下也知道缘由,谁知道他们还活着没有。”
赵伽脸色微变,但瞬间便收敛,转而摆出一副笑脸:“贤弟,从前的事情太复杂,且不说了。如今天水宫可是你当家做主的。你若是不想给愚兄这笔钱,愚兄不会强求,但信口开河可是要不得。不过这笔钱,是那时天水宫和吴王府共同拿到手的。当年吴王府初建,愚兄自认为无能力保管,所以才由天水宫暂为代管。你们天水教前任司教主也曾承诺我,我若用得到,他必定将我该得的部分双手奉上,如今贤弟你是连你长辈的话也不想听了吗?”
司晨凰沉默片刻,他情知赵伽今日断不会善罢甘休,赵伽身体不好,快撑不下去了。他本想等赵伽死了再解决此事,但如今这局面,显然吴王殿下等不得。
司晨凰既然敢来闽都,就不怕他,但若是一直装糊涂下去,恐怕也不行。他便转过身躯,对着赵伽坐好,一本正经:“吴王殿下,你心知肚明,这一笔钱既不是我天水教的,也不是你吴王府的。我不瞒你,我打算将它物归原主。”
赵伽脸色微变:“什么?谁是它的原主?哪里有什么原主?你是说地下那个死鬼卓家家主?”
司晨凰道:“不,卓家还有后人。若是卓家人都死光了,你我如何坐地分赃都行。可如今,他家的人还活着,你说该怎么办?”
赵伽心中大怒:“便是还活着,你杀了他不就成了?死在你手里的人还少?在我这里装成佛菩萨一般给谁看!”若是换做别人,赵伽早就将他拖出去砍成八块。但眼前的是魔教教主,他只能慢慢压下一口气,正待接着劝说,却听得前面江面上传来一阵骚乱之声。
赵伽拧眉,尚未出声询问,一个侍卫已经趋前 几步,在华庭门首处相候,欲言又止,赵伽道:“说。”
那侍卫道:“禀报殿下,前面一条船冲破阻拦,闯到距此半里之遥,船上之人手携圣旨,口口声声要见吴王殿下。”
赵伽讶异:“如今朝中竟然还有如此不怕死的官员?好吧,既然这般勇猛可嘉,那么就让他过来。”
船上侍卫一声“吴王有令,来船放行!”的喊声遥遥传出,一条船从各路画舫花舟中挤了过来,船头一人做朝中三品官员打扮,身边一人四品武将服饰,眉眼紧致,气度沉稳,紧紧护卫在那官员身边,却正是那位京城六扇门总捕头陈北雁。
站在船头的檀乔一看到他,不出声地感叹:“啊,作死的冤家,你怎地又来了?真他娘的阴魂不散!”
第35章
这次来的人是御史中丞严广萍大人,在朝中素以铁面无私闻名。陈北雁跟随在他身边,忽然看到船头站的竟然是檀乔,也是微微一怔,却垂下眼睑,做得视而不见,扶着严广萍上了大船。
檀乔往后让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二人进去,等着他们再碰一鼻子灰出来。
两人果然碰了一鼻子灰,严广萍请吴王殿下接圣旨。赵伽端坐在椅子中不动弹,冷冷地道:“本王身子一向欠安,连皇兄也得体谅一二。圣旨我坐着接了,严大人这就开始吧。”
这番羞辱,严广萍来时也曾有所预料,因此并不动怒,由得他无礼放诞,只将圣旨宣读了,赐下贺寿之礼若干,问候若干,并无别事。
陈北雁却自从走进这华庭,就一直盯着司晨凰打量。尔后眼光缓缓扫过花窗外的韩云汐江画尘等人,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无比。
这圣旨的内容,倒有些出乎赵伽意料,与他打探来的消息不相符,便道:“本王遵旨,谢谢皇兄这番关照。严大人一路辛苦。严大人这官服一穿,的确很有国之栋梁的架势,怪不得名声这么好,这如今的局势,也就等着你力挽狂澜了。本王就比不得严大人了,本王身体不好,有些地方未免疏漏,为世人所诟病在所难免。更有那糊涂人听着风就是雨,背地里说三道四。算了,不说这许多,赐座。”
门外过来一个侍卫,将一把椅子随随便便摆在下首,陈北雁过去搀扶严广萍坐下,趁机掐一下他掌心,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严广萍会意,便将第二道圣旨往袖中再拢拢,暂且不拿出来。
两人你来我往客气几句,礼仪周到。严广萍趁机提道:“下官带来的贺寿之礼如今还在闽江下游入海口处,还望吴王殿下能传令过去,放船只过来。”
赵伽笑道:“严大人,你看我这闽中繁华富贵,应有尽有,还能在乎你那一船两船的寿礼?不过严大人千里迢迢奔了来,且不管你究竟是来干什么,这点面子我却不能不给。来人,将京师来船放过来。着人去传令闽都行署公馆,迎接严大人和陈大人入住。严大人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趁机查看查看我这闽中的风土人情地脉什么的,回去跟皇兄也好有个交代。你说是吧?”
他言语中的骄横无礼夹枪带棒之处,严广萍只做听不见,淡淡地道:“如此下官就叨扰殿下几天。”
陈北雁随着严广萍离开画舫的时候,再次从檀乔身边经过。陈北雁沉吟片刻,终于抬起眼看他一眼,意味深长。檀乔却将手中的檀香扇“唰”一下打开,暗香浮动,恰恰遮住脸,只做没有看见他的目光。
赵伽望着严广萍远去的背影,冷笑不止:“老东西,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你敢轻举妄动,我先把你剁成八块。”他牢骚完毕,却转首向着司晨凰:“贤弟啊,也就是今天你在这里,愚兄才有底气说这等话。那陈北雁手下狗腿也甚多,只怕一个防不胜防,阴沟里翻了船,可不太好。”
司晨凰但笑不语。
天水教诸人住的是王府扩出来的别院,紧挨着王府。
这一夜,许多人骚动不安,注定了是多事之夜。
韩云汐无法入睡,趁着月色悄悄潜行到檀乔房外,不出意外地看到一条黑影在轻叩檀乔的窗户。
尔后是檀乔不耐烦的声音:“谁?”
窗外那人低声道:“明知故问。”
片刻后窗子轻轻被推开,陈北雁忙往后让了一步。檀乔连面具也未曾带,月色下容颜妩媚明丽,唇角微翘,带几分调侃之色:“你偷偷摸摸地干什么?抓贼抓上了瘾,自己也跟贼学会了?”
陈北雁沉吟,尔后下定决心:“檀乔,这里是王府别院,诸多不便,借一步说话。”
檀乔道:“你打算说多长时间?本座困了,不想去。”
陈北雁却忽然出手如风,抓住了他的手:“你必须去,跟我走。”将他从窗口扯出,展开轻功飘然而去。
这一下出其不意,韩云汐一怔,正在犹豫跟是不跟,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半夜出来看热闹?好雅兴。”
他慌忙回首,却是司晨凰在一丈开外看着他。韩云尴尬无比:“我……我对檀天君很好奇。”
司晨凰道:“不用解释了,跟上。”
想缀着前面这两大高手还不被发现,相当有难度。幸而后面这两位也是如今江湖中的绝顶的高手,四条人影一前一后飘出了闽都,飘到了闽江岸一人烟稀少处。
夜风将白日的热闹繁华荡涤干净,沿岸寂寂无人,闽江静水流深,唯有江面上几点昏黄的渔火隐约闪烁。檀乔伫立于一棵石榴树下,背对着陈北雁抱臂而立:“找我干什么,说。”
陈北雁道:“上次我从泰安出来,本是一路追着你的。结果忽然接到京师急报,只好折返回去。”
檀乔微笑:“陈大人,你这是在解释为何不接着追捕我?你追我是为了抓我这魔教妖人归案,你折返回去,岂非正合我意?莫非你以为,我在盼着你抓我回去坐牢?”
陈北雁无语,片刻后缓步走近。清风吹动了檀乔轻薄的纱衣,陈北雁伸手,替他拢了拢衣领,低声道:“你们来闽都干什么?”
檀乔道:“你们来干什么,我们就来干什么。”
陈北雁道:“我知道你们天水宫素来和吴王赵伽交好。但赵伽在闽中作威作福,引得民愤极大。他掌控了东海沿岸各处通商码头,自行制定收敛各种苛捐杂税,导致如此富庶之地尚且常有百姓暴动之事。而且他设置东海制置司,蓄养水军无数。这更是忤逆犯上的死罪,京师那边已经早已经知晓内幕,对他十分不满。下手处置他,指日可待。所以,你们天水教最好别跟他走得太近。”
檀乔走开几步,轻笑一声:“我们十几年的老交情,让你一句话就给打散了,你不觉得荒谬?”
陈北雁道:“不荒谬。与天下人作对,与朝廷作对,素来没有什么好下场。你想必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