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韩云汐明知故问:“司无影的干儿子叫什么名字?”
司晨凰道:“这孩子随了他干爹的姓,姓司,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别打岔,咱接着说卓家那个傻孩子,他哭了大半夜,终于睡着了。第二天醒了就接着哭,闹着要找他爹娘,谁都哄不住。这一群人手边没什么给小孩子玩儿的东西,司教主的干儿子就打算用柳枝做一只柳笛。但那时候是夏天,柳条长得有些老,柳笛不太好做,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给做成。他拿着吹啊吹的,那个小傻子听得有趣,就不哭了。他还是不哭好看一点,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很乖。
“当时司无影还得接着去处理卓家的事情。他让他教中九大长老将这一批财富装箱,直接要运到一个地方给藏起来。赵伽不愿意,拦着不让走。司无影也无法跟他彻底翻脸,却不甘心这财宝落到他手里, 便说如今忽然杀了这么一大家子人,那卓家家主也有很多江湖好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总得先避避风头。赵伽拗不过他,只好跟他定下君子之约,将来等风平浪静,将这一批东西五五分成。如今且先避一避吧。
“天水教的上上任教主,曾经偶尔在东海深处,发现过一个奇怪的岛屿,四周有天然的险恶阻碍,一般船只靠近不得。而通往那岛屿的水路,他却给探寻出来了。他就用天水教独特的天水圣文绘制出来,镇压在总坛里。司无影将这份图纸拿出来,接着请出天水圣文,照原样临摹一份,一份交付天水教九大长老,让他们带着图纸及财宝远赴东海。另一份交给了赵伽保管,同时又从卓家的东西中,抽出一样信物,由天水教教主保管。交代九大长老,若非这信物出现,这财宝就谁都动不得。
“期间天水宫和赵伽接着交好,赵伽防人之心甚巨,他怕司无影记着那张图纸,给默写出来,自己岂不是失去了所有筹码。实则天水圣文复杂之极,谁能记得那么清楚?但他还是不放心,就大力发展水军,遍布海上,防着天水教偷偷跑到东海去。这样两家一家拿路线图,一家拿着信物,互相死盯着,谁也拿不住钱,一扛就是十五年。就苦了这天水教的九大长老,守着海外的一座孤岛,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韩云汐想起来手上的九龙紫玉镯,看来这就是那件信物。怪不得那时候谢家二少将手镯套在他腕上之时,说这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而赵伽见了这东西,就死死盯着不转眼珠,还开口要人。看来若不是忌着司晨凰,就直接下手来抢了。
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如何是好,却又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那天水圣文吗?什么样子的?”
司晨凰道:“见过,鬼画符一样。得对照一本特殊的书册,我才能勉强认下来。不要总是打岔,听我接着给你说说卓家那个小傻子。司无影把这边的事情好容易处理完,生怕赵伽的眼线发现这小傻子在自己这里,那可就麻烦的紧,恰好他要带着干儿子去西北的郁孤城会一位故人,就把小傻子也给带上了。到了城中,三位城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眼光,竟然说这小傻子是学武的好材料,想让留下来交给他们。
“这却恰恰合了司无影的心意,事情处理完后,就把小傻子留下来。那小傻子果然傻,他一路追着那司家的干儿子不放,从城里追到城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简直恶心死了。把那个孩子也吓得不轻,想着这娃真缠上来可怎么办?他慌忙跟着司无影落荒而逃,总算把这傻子给甩脱。”
韩云汐忍不住反驳:“哪里有你说得那么恶心?夸大其词。”
司晨凰道:“当时你没见,真的恶心。现在想起来还心有戚戚焉。”
韩云汐道:“没有那么恶心!”
司晨凰道:“有,有那么恶心。”
韩云汐气得又犯了病,脸一扭,一口咬在他手臂上,下嘴有些狠。
十四年前,西北的郁孤城外,两人分道扬镳,韩云汐一路撵,一路哭,不肯回去。
司晨凰不理他,司晨凰走了。江湖恰恰在他面前展开,浩瀚巨大,多姿多彩,他才学会杀人放火快意恩仇,正得趣的时候,怎么能被一个六岁的孩子绊住一往无前的脚步?
目送他们渐行渐远,从此韩云汐再也找不到那个给他吹柳笛的少年。小孩子记性不好,不久,他就把司晨凰给忘了。而司晨凰也同样将他忘于九霄云外。
再见他是在十年后,司晨凰路过郁孤城,趁机去拜会郁孤城主。饭后无事,三城主就带他去看郁孤城如何训练城中的杀手。
他第二次见到了韩云汐,不过只是远远地看着。十年过去,当初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他混在人群里,别人都一脸木然,唯有他带着些羞涩的笑容。他天生就是学武的料子,跟人过招身姿飘逸举重若轻,一个人打三个游刃有余。
但是三城主脾气乖戾,却总嫌他出手杀人不够绝狠,经常训斥他。韩云汐见到师父,总有些战战兢兢,乖巧柔顺得很。学得一手好厨艺,就是为了巴结师父,却还是讨不来一点好脸色。
司晨凰此时已经不认得他,见他身手很好,长得也乖巧,就看着他出神。没想到三城主却指着这个少年道:“等我再教会这孩子一套剑法,就让他上天水宫找你去。他脾性温柔,武功也不错,你用来必定顺手。”
司晨凰道:“不用不用,我那里人多。”推辞了几句,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三年后,韩云汐上了天水宫,手指上戴着那枚玄玉指环。可这少年一脸懵懂之色,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这少年告诉他,自己只在天水宫待三年,就可以自由。
司晨凰看着他的蠢样子,原来傻子果然是傻子,过了十三年,还是没有精明到哪里去。他一怒之下,把韩云汐按住,当场操办,然后气愤愤扬长而去。
时光流转,转瞬就是一年多。他推开韩云汐的头,不许他乱咬自己,心里有些感慨万千,听得外面轻叩门之声,便道:“进来。”
钱塘果然从吴王府那边讨来了阿芙蓉,已经验过真假。只是量极少,让北斗给送了进来。
司晨凰捏着那个纸包,道:“你看,就这么多,回去的路上还得省着些用。”抽取一块儿在火上烤软,点燃了烟斗,就要送到他唇边去。
韩云汐扭脸不肯吸:“我不吸,我能忍住。”
司晨凰劝道:“你听话,每天少吸食一点,一天一天减下去用量,慢慢断掉。这般忽然停住,会要命的。”韩云汐道:“不!”
司晨凰凝神看着他,看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停了片刻,伸手要去摘除自己的面具。韩云汐模模糊糊看到他的举动,扯住了他的手臂:“你不是不让我看你的脸吗?”
司晨凰道:“我今天里面加了一张人皮面具。”
韩云汐闻言,忽然想骂人,想狠狠地掐他,可惜无能为力作恶不得。看着他把白银面具去掉,里面果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司晨凰却把烟斗就着手轻吸一口,貌似很老练。韩云汐再一次惊呆:“你干什么?你别最后落得跟我一样才好!”
司晨凰并不理他,手托住韩云汐的后脑,禁锢得他不能乱动,接着低头吻上他的唇。韩云汐一呆,司晨凰趁着他这失神的空隙,舌尖灵活地撬开了他的唇,将含在口里的阿芙蓉渡了过去。
这一口烟雾如迷迷蒙蒙的江南烟雨,瞬间将五脏六腑侵袭润泽,那酥麻从心腹处漾开,往四肢百骸一点点扩散过去。他只能长长地舒了口气,既然抵挡不了,那就暂且沉沦吧。
司晨凰把阿芙蓉一口口含在嘴里,又一口口渡给他,看着他眉眼在白色的烟雾中模模糊糊,不再抽搐扭曲,一点点舒展,脸色也渐渐恢复过来,问道:“好些没有?你放心,我不吞咽下去,就不会上瘾,我只是渡给你。”
韩云汐眼睛张得很大,眼神清澈却茫然,末了终于明白过来,道:“我不想再吸阿芙蓉。我想戒掉。我能做得到,把我绑起来几天即可。”
司晨凰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韩云汐道:“总之我不吸。”
他一脸执拗之色,司晨凰慢吞吞地道:“你不吸我吸,我吸了渡给你。我会一天天减少次数,我们再抽空多干点别的,耗一耗你的力气,你没空惦记着这个,慢慢就戒掉了。”他将最后一口阿芙蓉含在口中,吐一串漂亮的圈圈出来,貌似很得意:“好看吧。有的蠢货白吸了这么多天的阿芙蓉,他会吗?”
韩云汐惊得瞠目结舌:“你怎么如此老练?”
司晨凰道:“我年少时偷吸过大人的旱烟锅子。后来被义父发觉,一场痛揍,改了。”
韩云汐差点学着闻睫的样子骂一句:“我操!”但若敢开口骂他,他必定毫不客气地操回来,只得将咒骂生生压下。
众人乘船回程的时候,司晨凰交代韩云汐:“你接着装死。”于是韩云汐在赵伽不甘心的眼神中被担架抬上了船。
闽江下游的闸网拉开,六条船载着赵伽回赠的礼物,顺着来时之路从闽江扬帆出海,一路往北而去。
待离得闽都远些,司晨凰在最大的舱室中居中而坐,将檀乔及四大使召集齐,吩咐道:“去,把那个看起来一脸正气,却偏偏惯会勾三搭四的狐媚子陈大人弄过来。”
瞧这架势,是打算来一场正儿八经的三堂会审。
钱塘和江画尘忙跑去暗舱中带人,片刻后江画尘又折返:“禀报教主,那位严大人也想见见教主,可否?”
司晨凰道:“朝堂中人,不见。那个陈北雁算是半个江湖人,就将就见见他好了。这厮赖在我船上不肯走,添一堆麻烦出来,害我在闽都几晚上战战兢兢没睡好,真真不是好鸟。”
韩云汐心中腹诽:“你胆子有那么小?难道你是好鸟?”听他接着道:“没见过这种人,勾搭我一个人,再来勾搭一个。我天水教的人是那么好勾搭的?”
牵涉到陈北雁,檀乔只能忍着不做声。韩云汐却忍不住,低声辩解:“人家哪有来勾搭?”
司晨凰道:“他没有勾搭你,那就是你勾搭他。不然你把他藏在船上干什么?”
第41章
司晨凰道:“他没有勾搭你,那就是你勾搭他。不然你救他干什么?”
韩云汐再次气结。
片刻后钱塘带着陈北雁进来,陈北雁抱拳为礼:“多谢司教主这一次援手搭救之恩。”
司晨凰将一只脚翘得高高地,斜睨陈北雁:“不用谢我,本座本就没打算救你们。你们自己赖在船上不走,我有什么办法?”转首吩咐江画尘:“给陈总搬个椅子。”
江画尘依言给陈北雁搬来一把椅子,陈北雁对司晨凰的无礼不以为杵,在下首称谢坐下,接着道:“严大人也感念教主救命之恩,一直在夸赞教主虽为江湖中人,却明白大是大非,为人又古道热肠,当真少见得很,很想来见一见教主。不过司教主既然不愿跟朝中官员打交道,虽然遗憾,也只得罢了。”
那几句大是大非古道热肠什么的,听得司晨凰牙缝里丝丝冒冷气:“陈总你千万莫要这样,本座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实在有碍观瞻。你还是换些说辞吧。”
陈北雁道:“好吧,在下言语不当之处,司教主请多包涵。不过在下有一言却不得不说,司教主既然有如此心胸,何必再跟那吴王赵伽交好?明珠暗投,甚是可惜。”
司晨凰道:“陈大人,你是朝廷命官,想来见多识广,说起大道理也是高屋建瓴。你说我明珠暗投,那就算我暗投好了。可是我这颗所谓的明珠,我不投到赵伽那里去,你让我投哪儿去?你给我找个好地方,嗯?”
陈北雁顿时哑然,也是,这样一个魔教,你让他投到哪里去?自己纯粹在废话来着。他思忖片刻,道:“司教主,是我思虑不周,让你见笑。不过我还得多嘴说几句。这次我送严大人返回京师以后,严大人就会将赵伽这边的情况上报圣上。而海上,一直镇守北海的袁继雍将军也已经带着北海水军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就从海上发兵过来,围剿吴王。所以司教主还是早些和赵伽撇清干系为好。”
他不藏私不打官腔,神情认真谨慎,司晨凰也就把那只脚收了回来,坐得端正些:“我的事儿,不劳陈大人操心。我们江湖中人,本就不可能非得去依靠什么人,就是黑吃黑,也饿不死我们。你去打听打听,便是那赵伽,也是他先主动来跟我天水教拉扯的。你还是先操心你们自己的事情吧,赵伽的东海水军非常强大,你们有胜算?”
陈北雁低头沉思,片刻后道:“我不知道东海水军和北海水军比起来究竟如何,想来是旗鼓相当。但袁继雍将军作战的手段,天下闻名,应该是有胜算的。”
司晨凰转头看着檀乔:“把那本书册拿来给陈总看看。”
檀乔去后舱取了一本青皮书册,呈给陈北雁。陈北雁接过翻看,越看越是吃惊,原来上面记载的是赵伽东海水军的数量、驻军地点,及各处战船装备情况,竟然十分详细。
司晨凰看着他的脸色:“这是檀乔整理出来的。那一天我拦着你没让你杀赵伽,是因为我有一笔账,还没跟他清算。赵伽他挡住我出海的道路,害得我岳父家的钱我拿不到手,害得我教中九大长老始终回不到中原。这厮可恶,我早就盯着他的水军,想找一条路出来,这次来的时候,又让檀乔整整忙了一路。可赵伽他太不要脸了,简直让我无隙可乘。便是如此,我觉得我们还查得不够详细。”
一干人听得云里雾里,想这厮又没有成亲,何来的岳父一说。唯有韩云汐将脸涨得通红,心中将他怒骂了一千句:“你才不要脸,谁是你岳父?谁是你岳父?!没有人比你更不要脸!”
陈北雁心中通通乱跳,直想把这书册揣到怀中,然后赶紧给袁继雍送去。但他是正经人,这下作事儿干不出来,想还又舍不得,真真是左右为难。
司晨凰接着道:“陈总,我不喜跟朝中人拉扯。我已经带你出了闽中地段,没有义务把你送回京师去。你有手有脚的,这就带着那位严大人,找个地方下船走吧。”
陈北雁道:“是,我们这就走。临走还有一言,司教主听或是不听,全在您自己。您教中新招的那十六名护法,的确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否则在下不会把他们挂墙头。我看司教主这里人才济济,也不差他们几个,何必留着他们。”
司晨凰嗤之以鼻,心道你这官老爷管得可真宽,他却忍着没吭声。
此事他不置可否也就罢了,他竟然不再讨要那本书册,陈北雁心中砰砰乱跳,如今这局势当真客气不得,他干脆就当司晨凰是真忘了,觍着脸将书册揣了起来。尔后抬头看看司晨凰,接着眼光缓缓转到他身边的檀乔身上,徘徊萦绕不去,檀乔感受到他的眼光,却垂下睫毛,不再看他。
看来天水教主也不是这么难说话的人,陈北雁下定决心,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长揖为礼:“司教主,我将严大人送回京师后,便打算去北海找袁将军,如果圣上许可,我会随水军发兵东海。既然有关东海水军的详细事宜都是檀乔整理出来的,那么可否让檀乔随我一起去东海,辅助袁将军将这一场硬仗拿下来?”
此言一出,檀乔顿时冷汗直冒:“坏了坏了!”赶紧冲着陈北雁使眼色,无奈那个呆头鹅却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只是盯着司晨凰。
司晨凰一怔,微微欠起身子,凝视陈北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本座没有听清。”
陈北雁道:“请司教主容檀乔随我一起去东海,辅助袁将军将吴王绳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