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堂前一面,那个笑容成为他心底难以忘记的谜。
他笑着与他相约,要一同要做状元;
他夜半翻墙而来,只为与他共醉一场;
然而当他千里归来,一切不复从前。
杏花雨下的少年,西园的笛声,
时光嫣然流转,原来这滋味,不只是知己……
西园的关键字:沈召南 秦焕然,西园,浅小池
第一章:秋水夜寒
向晚时分,雨愈发地密了,水气氤氲成一片薄薄的帘幕。苍茫暮色里,笼得眼前的景致不甚分明。院中小塘现下只剩了几支残荷,在晚风里微微地飘摇,瞧着十分凄清不堪。
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了。
怨不得今日这般凉。
直到把伯父吕宣和亲自送到了门前,沈召南方缓缓往回走。手中素蓝色的纸伞在风雨中纹丝不动,那雨声滴在伞面上,清清脆脆的声音惹人伤情。
沈召南不由顿了一下脚步,微微抬头去看那伞面上的梅花。
疏疏淡淡的几枝,还是当年爹亲手绘的。
风致清雅,花枝宛转,真真是文人心性,爹总是这般悠然。
沈召南蓦地酸楚起来。
自爹去后,十余日里,他不曾落泪。弟妹们尚且年幼,诸事皆须他亲自料理,他亦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着实是有些乱了。
幸得管家忠伯和爹生前几位好友的帮衬,连日来手上诸事自一一清醒应付,沈召南的心却总是似昏昏的。
怎的见了这几枝手绘的梅花,便要落泪呢……
“大哥,快来!”
沈召南忙不动声色地拭去眼角的水,快走几步,奔到廊下,收了伞,这才拍了拍弟弟柏舟的肩,温声道:“柏舟,怎么呢?”
爹已经不在了,从此他便是沈家的一家之主。
方柏舟是沈家次子,年方十一,其实还是个孩子。
眉清目秀的少年拉着大哥便走,声音仍旧清脆:“小妹又哭啦!你快去哄哄,奶娘都没了办法,新河在一旁也乱着呢。”
沈召南闻言将伞递给寻来的侍女,牵着方柏舟的手往后院中的绣楼走去。
转过垂花的月亮门,碎石铺道的小径静得连虫声也无。沈召南带着方柏舟推门而入,房内的人听到动静,便一齐回头来望。
沈新河跑了过来,仰起脸对沈召南道:“大哥,妹妹在哭,好像是身子不舒服啊,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沈召南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新河别担心,大哥看看。”
沈新河今年才八岁,往日爹在时,一直便是个爱玩爱闹的活泼丫头,和柏舟一起,甚是顽皮。现下爹忽然没了,小姑娘的脸上,竟也有了些忧伤的痕迹。
由不得做大哥的不疼惜。
语罢沈召南疾步上前,奶娘见他来了,便把手中幼女抱起递到他的怀里,压低了声音急道:“大公子,新辞小姐好像有些不对劲……”
沈召南抱过最幼的妹妹,轻轻哼一支曲子哄着,右手缓缓摩挲过沈新辞的脸。
果然不多时,她便不哭了。
沈新辞原非沈梦溪亲女,本是不知何人弃于沈家门前的女婴。一番查看之后方知,原来这孩子天生顽疾,恐命难长久,终生医药不断。想是正因此,故见弃于父母,被沈梦溪拾到。
沈梦溪动了恻隐之心,又想着家道尚可,便收做自己女儿养着。待养到两岁方知,幼女竟有哑疾。
这下沈梦溪心中怜惜更盛,于是对新辞倍加宠爱,犹如亲生。
新辞自幼便喜欢他抱,没想到自己离开家游历江湖一年多,这孩子还是如此亲昵。
沈召南哄了一会儿,摸了摸妹妹的额头,立时便皱紧了眉心:“奶娘,新辞有些发热了。”
奶娘陈氏不由着急道:“想是这几日府中事多,下人们疏忽了。现下天色已晚,该如何是好?”
“我立刻去马行街,请曹家的大夫过来,奶娘你且好好照顾新辞。”沈召南说完,对方柏舟和沈新河叮嘱两句“要听话”,转身便出去。
马行街两行尽是金紫医官药铺,曹家掌柜向来与沈梦溪交好,一贯便是给沈新辞瞧病的人。
沈召南请的,自然也是曹家药铺的掌柜,曹盛元。
“曹大夫,舍妹可要紧?”
见曹盛元收回了给新辞把脉的手,兀自沉吟,沈召南方侧头问道。
语调沉稳,声音却犹是少年人的清润秀致,难掩一丝忧心。
曹盛元起身道:“不妨事,新辞小姐只是受了寒,兼之自幼体弱,故瞧着骇人了些,吃几帖药便可无碍。”
他停了停,看看这故人之子,忽的长叹道:“老夫知近来府上事多,不过新辞小姐身子不好,可不能大意啊。”
沈召南便点头道:“多谢大夫,召南记住了。”
他幼年丧母,新近丧父,椿萱俱无,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做到如此已是极难得了。
曹盛元如是想,心中有些怜惜,便不复多言,坐到一旁的桌前,提笔写了药方。好在去时沈召南说了情况,他估摸着带了些药,倒是够了。
“这方子收好,我先留一副药给你。”曹盛元将药方递与沈召南,温声道:“明日遣人到铺子里再抓便是,连吃三天,这热度自会退的。新辞小姐惯吃的药先停三日,待好了再吃,切勿再让小姐受寒。”
沈召南接过药方,应道:“是,我都记下了。曹大夫,我送您出去。”
“不必客气,这府里我是常来的,你自去忙吧。”曹盛元含笑点了点头,对这谦逊的少年,心中好感又多了三分。
不骄不躁,年少自有担当,是个能成大器的孩子。
唤来管家送走了曹盛元,沈召南便要亲自去煎药。无奈沈新辞一离了他,便又哭闹不止,那声音娇弱,听着叫人十分不忍。
沈召南只好将药递给了奶娘,陈氏拿了药赶紧去厨房,沈新河闲着无事,又坐不住了,也跟了出去。
“柏舟。”沈召南叹口气,便对弟弟柏舟叮嘱道:“你也去吧,仔细别叫新河捣乱。”
想了想,今日吊唁之人来来往往,兄妹几人尚未用晚膳,沈召南语调柔了些,温和道:“柏舟,你和新河若是饿,先去找些点心用了。今日怕是要晚些再用晚膳了。”
方柏舟懂事地摇了摇头:“大哥,我们还不饿,待会儿和你一起吃。我先去厨房了,新河定是受不得闷了。”
“去吧。”
沈召南点头应了,见弟弟体贴地带上了房门,不由一笑。
这孩子,竟长大了些呢。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仅只三岁的小妹妹,伸出手指轻轻摸摸她的小脸。那脸颊仍是绯红一片,瞧着十分可爱,沈召南心中忍不住暗叹。
目光过处,看到放在一旁的拨浪鼓,沈召南不由伸手拿了过来。
这鼓已然旧了。
沈召南细看之下,神色微微一怔,原来是当年的那个。
他手下轻轻晃动,拨浪鼓发出脆而单调的声响来。似是想起了什么,沈召南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来。
“你笑起来才好看,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记忆里那个孩子清脆好听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那么温暖。
沈召南轻叹一声,不愿这么干坐着,略想了想,他便抱着沈新辞,小心地收好了拨浪鼓,起身去拿了纸笔,重又回到桌前坐下。
左手紧了紧,将妹妹单手抱稳了些,沈召南右手执笔,展开了素笺,开始默默抄写着《妙法莲华经》。
自回家来操办爹的后事起,每日夜里,辗转无眠的时候,他便抄了这经,想着来日下葬时,置于爹的棺木之中。
就像当年爹为娘做的那样,据说这般作为,能让逝者得到超脱。
其实沈召南原是不信这个的,他自小对这个看的便淡。到如今,自己将心愿诉诸神佛,也不过是求个念想罢了。
但愿爹,好走。
第二日新辞吃了药便一直睡着,总算能离了沈召南。
今日已是灵堂停棺的最后一日了,来的人断断续续,却是没几个。相知的,一早便来过了;点头的,若是不能来,也不会特意抽了身赶来。
人一走,茶便凉,本无深情,也不必故作姿态,倒是干净。
沈召南一身重孝,跪在灵堂前慢慢烧着纸,被那烟火熏得眼眶微红。
弟妹都在,总不能失态,叫他们惊惶。
正想着《妙法莲华经》还剩了几张,今日定要抄完了才行,门外忽的传来忠伯的唤声:“大公子,太子太傅秦大人到了。”
沈召南有些惊讶,不由回身望去。
爹不过是个五品的礼部闲官,向来便没听说与此人有甚私交,怎惊动了这太子太傅亲来吊唁?
来人一袭寻常白衣,只腰间悬着一枚蓝白的佩环,余者别无配饰。那面目甚是秀丽,眼底清光十分柔和,却丝毫不觉女气。
便如那修竹一般,温雅清逸之极,通身都是书卷滋味。
果然是太子太傅,秦书晓。
秦书晓身侧还站着个少年,沈召南看不清面容,瞧他侧影,大约不出十四五岁的模样。也是一身白衣,不过看那衣裳柔光宛转,应是极好的苏杭软绸。
想必便是秦大人那位独生的公子了。
沈召南颔首行礼,道:“秦大人。”
方柏舟和沈新河便也跟着行了一礼,一齐唤了一声。
“贤侄节哀顺变,莫要太过悲痛。”
秦书晓虚扶一记,开了口,那声音也是温润柔和之极的,仿佛三月的熏风,直熨帖到心里。
忠伯递上了香,秦书晓点上,倾身拜了三拜,复又交给忠伯插回灵位前的香炉里。而后又要了一炷香,递与身旁的少年,温声道:“焕然,给沈叔叔上柱香。”
那少年应声转过头,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来。
原来他叫焕然。
沈召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这白衣少年果然眉清目秀,年少焕然,生就一副极好的相貌。较之乃父,倒是犹胜几分少年风致。
焕然。
果然是人如其名,好生般配。
不知为何,沈召南总觉秦焕然的眉目,颇有几分熟悉之感,却想不起自己到底何时见过他。
也许是从前遇见过?
想来也有几分可能,毕竟同居京城十数年,一面之缘也不稀奇。
秦焕然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香,恭恭敬敬地拜了,神情丝毫未有不耐之色。
秦书晓赞许般摸了摸儿子的头,方转身对沈召南宽慰几句。他言语不多,却字字句句皆有无限真心怜惜,倒真真如叔伯长辈一般。
沈召南心中颇觉疑惑,却也甚是感动。
虽不知他是为何,终究是一番好意,于是一一应了。
待他走时,那少年秦焕然忽的回过头来,专注地看了沈召南一眼,复又一笑,目光甚是柔和专注,十分亲昵,似有安慰之意。
而后转身跟着父亲走了。
他眉眼清丽如处子,眼睫纤长秀气,凤目斜挑,笑时便有花光惊动,说不出的风流动人。
沈召南顿生惊艳之感,心中却愈发疑惑起来。
好生熟悉……似是当真在哪儿见过的……
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缘分未到,看不穿天机,想来他日自有际遇。
第二章:萧然幽影
夜深人静,月色凄凄,一室流华,倍觉伤心。
沈召南运起三分内力,缓缓推开了棺木,将手中七卷《妙法莲华经》轻轻置于父亲的身侧。
待要合上棺木,沈召南却忽的酸楚难当,眼中瞬间涌起泪来。
上好的棺木中,沈梦溪面色依旧安详,似仍是往日那般,悠然温和的模样。
他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
而棺木一合,少年此生,便再也无处寻得父亲的面目了。
此时柏舟和新河皆被他打发去睡了,两个孩子跪了几日,身子怕是受不住。今夜是最后一夜,他定要守着爹。
以后再无机会,这般与爹作伴了……
沈召南默默落泪,再无掩饰。
“哭什么呢,他走的并不痛苦,比起大多人,已是极幸运的了……”
耳边凭空响起了女子幽美的声音,沈召南不由一惊,遽然循声望去。少年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只是犹带泪痕,不免显出了几分狼狈。
仍是气势不减,却并不狠戾霸道。
这少年小小年纪,竟隐约有了几分渊渟岳峙的风范,当真难得。
来人眼中露出几分赞赏,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怜意。
沈召南目中起了几分戒备,暗暗打量起她来。
女子一袭绯衣,负手而立,面上覆着薄薄一层白纱。
她见沈召南望了过来,便自门边朝灵堂前款款行来,步伐飘忽若神,姿容娴雅,体态轻盈,婀娜绰约。
虽有些看不清,仍是隐约能瞧见,那面目甚是年轻,依稀间美艳绝伦。
沈召南怔了怔,随即皱眉问道:“请问夫人是……”
绯衣女子虽则看着年轻,却是已婚妇人的打扮。
她眉心微蹙,只道:“令尊从前的故人罢了,闻得他骤然离世,心中感伤,特来拜祭。”
语罢她不复多言,径自拿了香,就着堂前的烛火点燃,拜了三拜,拈香在沈梦溪的灵位前垂首默立良久,方插上了香。
那神色,似是十分哀戚,目中隐有痛意。
知她只是拜祭,并无恶意,沈召南便放下心来。见绯衣夫人神色有异,沈召南心中有些困顿,不由问道:“敢问夫人如何称呼?与家父,是何旧识?”
绯衣女子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沈召南,仍是负手而立。她动作间衣袂翩然,更觉风姿过人。
“嗯,我夫家姓秦,你如此唤我便是。至于我与你父亲……”绯衣女子轻叹一声,“斯人已逝,往事不堪回首,不必多问了。”
听她语气,落寞怅然之意尽出,显见是十分伤心。
沈召南也不好再问,只点头道:“秦夫人,多谢夫人夤夜拜祭,家父若泉下有知,定也会感念夫人一片好意。”
见他言语甚是知礼,较之寻常少年,不知沉稳了几分,那秦夫人目中怜惜之意大盛,不由轻笑道:“你这孩子,当真是讨人喜欢得紧。若有何难处,定要与我说来。”
她顿了顿,方喟然长叹道:“论及辈分,你应称我一声姑姑了……凡事不必与我客气,尽管直说。”
沈召南颔首道:“劳夫人费心了,召南应付得来,家中一切皆好,无甚难处,夫人多虑了。”
知他心性坚韧,又最是骄傲之人,想来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开口,秦夫人便点头,温缓道:“如此便好,姑姑信你,定能照顾好弟妹。”
她上前几步,伸出了手,似是想摸摸沈召南的头,见少年本能般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便低声笑了笑。
似有些自嘲的意味。
“秦夫人?”
绯衣女子回过神来,手便低了低,轻轻拍了拍沈召南的肩,柔声道:“好孩子,你辛苦啦。逝者已矣,莫要再伤心了。”
说罢,她忽的出手,将棺木缓缓合上。
沈召南不由微微凛然。
这棺木材质极好,甚是沉重,他用了三分内劲,方推开了。这绯衣女子合上棺木,动作间行云流水,毫不费力,连声音都未发出,显见是内家功夫极深了。
她来时点尘未惊,沈召南自信武功不弱,却是半点没察觉到,可见这女子轻功之高,已臻化境。
他师从名门,游历江湖一年多,眼力自是不弱。以这女子方才显露出的功夫,足以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列了。
果然是世外高人么。
那女子瞧他反应,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挑眉,神色间淡淡的清傲:“我自幼习武,天资不低,又肯下苦功,当今武林,能胜过我的,不足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