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又嫣然而笑:“不过我退出江湖很多年啦!争强好胜之心,倒不似年轻时那般厉害了。”
沈召南有些钦服,这女子气度,当真是不同一般。
不骄却傲,凛凛如梅。
月色愈发冷了,秋风一阵凉过一阵,大开的门迎进一室夜风,绯衣女子衣袂翻动,只笑了笑:“好啦,我要走了,好孩子,我知你有担当,便放心了。”
她语调甚是亲昵,沈召南听了只觉亲近,便一直送到了门口。
待那绯色身影消失在月色里,沈召南犹自疑惑。
也不知是爹哪位故交,那夫人连姓名也不曾留下……
第二日沈梦溪便下葬了,天气并不十分好,零星下了些小雨,染上衣裳,更觉凄清。
沈家兄妹几人在父亲新坟前跪下,皆黯然泣下。
管家忠伯也跪在身后,忍不住抹了眼泪。
沈新辞被沈召南抱在怀中,紧紧裹了披风小帽,仍是睡着。
她如此年幼,尚不知人世悲哀,梦中犹有甜美容颜。
不多时,沈新辞似是被哥哥姐姐们的哭声惊得醒了,睁开了眼睛。
那瞳眸琉璃纯黑,清澈如溪,说不出的天真漂亮。
似是见了大哥的泪,沈新辞眼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来,而后忽的伸出柔软的小手,笨拙地去摸大哥脸上的泪。
嘴里“咿咿呀呀”,音色稚嫩好听,却说不出话来。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怀里娇弱的小小身子不时扭动,沈召南低下头,心中顿觉酸楚。
他轻轻握住了小妹妹的手,抱得紧了些,缓缓擦干了落在妹妹脸上的泪。
待父亲后事料理完,过得半月,便是秋试了。
沈召南独自站在书房良久,不断摩挲着自己的秋水剑,眼底神色微微怅惘寂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将宝剑盛于匣中。
明日秋试,他须好好准备。
过去的,失去的,错过的,都是美景,但已是旧日风景了。
他再不得任性而行,随心所欲。
沈家原就是书香世家,沈召南自幼文武并举,文才亦是出众。秋试并不让他担忧,几场下来,他倒是比旁人,多了十分的沉稳。
爹在世时,原就喜欢督促他念书。光耀门楣倒是其次,爹只是文人心性,不希望他做个不识风雅的莽夫罢了。
“大公子。”
沈召南抬起头,手中的书未曾放下,只温声道:“忠伯,有事么?”
秋试已过,他心中自有分寸,来年便是省试,大意不得。
他纵是天资过人,也须倍加勤奋方可。
沈忠有些为难的神色,还是道:“是这样的,大公子,嘉庆坊的路掌柜,他夫人忽得恶疾,他今日匆匆赶回老家了。可是明日与客人约了商谈一笔生意,那客人来自江南,不能多等,你看这……”
“无妨,明日我去便是了。”沈召南放下书,“忠伯,你把要用的东西拿来我看看,不必担心。”
沈忠应了,递上一叠信笺,便告退了。
沈召南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唐三彩的交易。
嘉庆坊是沈家祖传的铺子,到如今沈召南这辈,已是第三代了,做的便是古玩玉器之类的物件买卖。
说到底,亦是先人的兴趣所在。
如今爹不在了,这嘉庆坊许是要成为他兄妹几人的生计了。
与人约在丰乐楼相见,第二日待用了早膳,看了一会儿《诗经》,时辰也差不多了,沈召南方起身准备出门。
已是十月,时近深秋,天愈发寒了,沈新辞的身子受不得这寒气,不时病痛难言,便哭闹不止。
今日又是这般,也不知怎的,一离了沈召南,沈新辞便不肯安生。
这孩子,着实是粘人。
奶娘十分无奈,沈召南抱着妹妹哄了片刻,见时辰不早了,索性带着沈新辞一道出门,先去往嘉庆坊。
到了铺子,让伙计小时拿了锦盒,装好了那尊玉女吹笙唐三彩之后,沈召南便带着他朝丰乐楼走去。
那酒楼据嘉庆坊颇近,不过盏茶功夫的路程。
丰乐楼。
二楼的雅间里,锦袍玉带的客人掀帘而入,见着那青衫少年怀中抱着个孩子,不由面露讶然之色。
待到了近前坐下,那江南来的客人便对伙计小时问道:“这二位是……”
小时忙笑道:“这是咱们嘉庆坊的东家,沈公子,那位是四小姐。”
客人忍不住又看了看沈召南。
这少年一袭青衫,眉目俊朗之极。今日天寒,他穿的倒也不甚厚重,瞧起来更觉风姿过人,一派清华。
少年怀中那女童十分娇小,长得粉雕玉琢,脸蛋绯红,身上裹得重重的衣装,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也不吵闹,只是笑。
客人便含笑道:“沈公子,幸会了,我瞧阁下这气度,倒似是我们江南儿郎一般呢。”
“过奖了。”沈召南笑得谦和,温温地道:“江南儿郎多锦衣,与北方自是不同了。客人今日来,是想买下这尊玉女吹笙么?”
语罢看了一眼小时,后者便伶俐地递上了锦盒。
那客人打开一看,目露惊艳喜悦之色,不由颔首道:“正是。”
这尊玉女吹笙的唐三彩,釉色明丽绚烂,面目丰腴,肌肤细腻白皙,十指纤巧,两足丰柔,吹笙姿态柔美之极,旖旎无双,而又栩栩如生。
当真是难得的珍品。
见他如此喜爱,沈召南不由一笑,对此人的率真性情倒很是赞赏。二人便就此商谈起来,一番切磋,彼此瞧着对方言谈从容,气度不凡,俱有些心生折服。
于是相谈甚欢,买卖成了,交情竟也生了几分。
待一切谈妥,已快到了巳时,原本欲请了午膳再散,不料忽的下起了大雨,那人有事,便要先告辞了。
沈召南欲要起身相送,低头一看,新辞已睡得沉了。
方才二人侃侃而谈,小姑娘定是听得无趣,自睡去了。好在今日出门,给她多穿了衣服,倒也不怕受寒。
沈召南轻轻抱起沈新辞,给妹妹换了个姿势,将她的脑袋缓缓架在自己的肩上,又给她把小披风笼紧了些。
这一番动作甚是温柔小心,丝毫没惊动到沈新辞,小姑娘在大哥肩上,犹自睡得香甜。
见客人望过来,沈召南便微微歉然一笑,方起身低声道:“让岳兄见笑了,舍妹身子弱,向来便是嗜睡的。”
岳修良摇头笑道:“无妨,令妹倒是可爱得紧。”
声音也跟着压低了些。
客气几句,岳修良转身告辞。
心中却是暗道,此人谈吐不凡,气度清华,对幼妹又这般温柔体贴,倒是难得的君子呢。
值得一交。
沈召南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带了小时和新辞转回了嘉庆坊。雨势越来越大,这秋雨分外的凉,沈召南不想大意,便自己守着铺子,嘱咐小时回府,让车夫架着马车来接。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光景,愈发黯然了。
第三章:心事满袖
沈召南独坐在柜台前,有些怔怔的神色。
柏舟已经十一岁了,这个年纪,也该想想,要为他择一位名师了呢……新河也需要一位先生,教她念书才好……
正兀自想着,楼梯之上隐约传来了脚步声,沈召南不由循声望去。
嘉庆坊建在二楼,那楼梯倒是有些年头,踩上去总会发出细细的声响,似陈年的木板在轻轻呻吟。
别样的滋味。
却并不惹人厌烦,反而有种愈加宁谧之感,配这古玩店,倒也是不错。
几声过后,门前现出一角白衣。来人收了伞,轻轻置于一边,方迈步走了进来。那脚步也是极轻的,听得出来,这人轻功不差。
沈召南颇有几分诧异,脸上却没露出来,见他走到近前,方颔首道:“秦公子,可是要买些什么?”
白衣少年眉清目秀,年少焕然,正是那日见过的秦焕然。
“随意看看。”秦焕然轻轻勾了唇角,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的,凤目微弯。
他撑手支在梨花木的柜台上,笑道:“不买东西,便不能进来了么,嗯?”
沈召南不由微微蹙眉,温缓地道:“秦公子说笑了,既如此,请随意看看吧。”
这少年,倒不似那日看过的乖巧啊……
秦焕然又是一笑,果真踱步慢慢看了起来。待瞧了一圈,便又转回了柜台,低头看了看沈召南怀里的沈新辞,哂笑道:“你这妹妹,怎的这般能睡?自丰乐楼睡到这个时辰,还不醒?”
沈召南闻言,不由一愣:“你怎知我妹妹从丰乐楼睡到这时?”
秦焕然却不答,只是看着他,问道:“你抱了她这么久,手不酸么?”
仍旧是那般专注的目光,直接看过来,却并显得不突兀,甚觉亲切,仿佛似曾相识。
“还好,我抱惯了。”沈召南本能地答道,答完之后眉心皱紧了些,也不再问他,只是淡淡地看过去。
秦焕然本因他答话而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此刻见他这般神色淡淡,倒是有些愣住,随即眼底露出些莫名的颜色来。
“我方才也在丰乐楼,看见你抱着她出来的。”
听少年声音似有几分委屈,沈召南的神情便温和了些,心下有些抱歉。
不管如何,这少年曾在当日为他父亲上过一炷香,总算有几分情分。不过是句玩笑意味的话,何必当真?
如此一想,见秦焕然态度亲昵,沈召南也不好再这般生疏,便与他闲谈起来:“今日落了雨,你怎的不待在家里?”
他态度温和许多,秦焕然的眉目立时便雀跃了些,笑道:“家中也是闷得紧,我想出来逛逛。”
沈召南微微颔首,轻轻笑道:“这倒是。”
到底是不熟络,也无甚可说,沈召南顿了顿,只好问道:“可有看见什么喜欢的物件?”
问完就有些悔意,这话说的,倒似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与他做成买卖似的……分明不是那个意思……
秦焕然却是丝毫没在意,随口道:“我不爱这些个东西,只是在丰乐楼见到你,就跟过来看看罢了。”
“是么?”沈召南心中愈发好奇起来,这秦焕然,倒真似从前认识过的人,怎的态度这般与众不同。
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忽听得秦焕然问道:“诶,沈大哥,我听我爹说,你参加了秋试,明年春日,是要去考省试的吧?”
沈召南因这句“沈大哥”怔了一下,而后眼底露出些微笑意来,心中那隔阂便去了七八,点头应道:“是啊。”
秦焕然凝神看他:“那沈大哥,你是要做状元么?”
“状元哪是这么容易做的呢!”
沈召南有些啼笑皆非,想起这少年与弟弟柏舟也相差不到几岁,心中便拿他当做孩子一般,只笑道:“尽力而为便是,至于结果,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秦焕然听他说的磊落洒脱,又是那般散漫含笑的神色,道:“这天下的举子,但凡考了科举,没几个不想做状元的。”
略想了想,他又说道:“待我日后长大,若是不考便也罢了。我若考了,定要拔得头筹才行!”
沈召南瞧着这少年眼里闪耀的骄傲之色,不由赞道:“秦公子真是好志气,想必将来定是人中龙凤,召南自当拭目以待。”
“不过我爹不让我今年去考。”秦焕然忽的垮下了肩,神色有些懊丧,“他说我太小了,不希望我这么沉不住气。”
沈召南便温和笑道:“你今年才十四岁,晚些去考,也是不妨的。想来令尊是不希望你太过锋芒毕露吧,免得招摇了些。”
“也许。”秦焕然不置可否,只轻轻一笑,对沈召南说道:“沈大哥,若是你明年春天做了状元,那两年后的秋试,我便也要去考,定能和你一般!到春闱之时,我也是十七啦,正好是你这般年纪呢。”
听他说的认真有趣,沈召南忍不住弯了眉眼,笑着应道:“那我们一言为定,便是为了你这话,我定也要努力做了这状元。”
秦焕然眼神一亮,伸出手来,挑眉道:“那咱们击掌为凭?”
沈召南知他当了真,也真真起了兴致。他人虽则温润谦和,骨子里最是傲气,当真便伸出手掌来,与秦焕然轻轻一击。
怕扰到了新辞妹妹。
二人相视一笑,秦焕然与他拉拉杂杂闲谈片刻,便告辞了。
待小时与车夫来了,带着沈新辞回府的沈召南,想起那一击,嘴角犹自含着几分笑意。
那少年,着实讨人喜欢呢。
转眼便到了冬月二十四,这日是交年之时。父亲新丧,沈召南便按习俗,夜间请来了相国寺的僧人诵经,准备酒果送神。
待诸事了结,送走了僧人们,已是夜深了。
沈召南推开了房门,分别在弟弟妹妹们的床底下,点了一盏小琉璃灯。
若不“照虚耗”,怎能得平安呢?
少年独自立在中庭良久,方自回房歇了。
开了春,省试就要开始了。
方柏舟推开书房的门,大步迈入大哥的书房,待到了近前,便是一副规矩老实的模样。
“大哥,你找我?”
他虽顽皮,在沈召南面前,倒是一贯乖巧听话得很。
仔细想来,沈家的孩子都是这般。
沈召南放下书,温声笑道:“柏舟,我有事要与你说。”
“大哥请吩咐,柏舟听着呢。”方柏舟不过老实了片刻,便嘻嘻一笑,又是往常那灵动的神色。
沈召南只笑了笑,眸光甚是宠溺:“明日我便要去贡院参加省试,按惯例,三日不得出来。你如今也大了些,我不在的这三天,你帮着忠伯和奶娘好生照顾妹妹和家里的事。另外,嘉庆坊若有事,你也跟着路掌柜去见识见识吧。”
“大哥放心,妹妹们和家里交给我就好了。”方柏舟灿然一笑,十二岁的少年拍拍胸脯,骄傲地道:“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啦!”
沈召南瞧着好笑,弟弟这般情态,虽则孩子气了些,倒也是可爱得紧。
略想了想,沈召南又道:“柏舟,还有件事,大哥要先知会你一声。”
方柏舟好奇道:“什么事啊,大哥?值得你这么认真地要与我说。”
“此事关乎你的前程,自然不能大意。”沈召南走到方柏舟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方温和问道:“柏舟,你如今已是十二岁了,也该仔细想想日后想要做什么了。”
他长叹一声,又道:“柏舟啊,现下爹娘俱不在了,大哥便是一家之主,不能不挂念此事。”
沈召南凝视着弟弟的眼,问道:“柏舟,你是愿意从文,还是习武?”
方柏舟想也不想,拉了沈召南的衣袖,直接便道:“大哥,柏舟愿习武。念书作诗这等文绉绉的事儿,难是不难,却无聊得紧,我不喜欢。”
“你这孩子,倒是心气儿不低啊。”沈召南低低笑了起来,闻得弟弟所言,“念书作诗这等事不难”云云,不由有些好笑。
当真是娃娃心思,无甚耐心啊……
这话若叫天下的书生听了去,不知要吐出几口老血来呢。
“也好,你既愿意习武,大哥自当成全。”沈召南颔首笑道:“不过大哥从前教过你剑法,我瞧你练着不太趁手。这样吧,待殿试之后,我入了仕,怕是没那许多空闲来教你,不如我为你找个好师傅,如何?”
方柏舟顿时雀跃起来:“好啊,多谢大哥。”他兴奋了片刻,迫不及待般问道:“那大哥,你要找谁做我的师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