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人记起了懵懂无知时所憧憬的梦想?有几个人实现了?
是不是有人想起了年少轻狂时肝胆相照的好朋友?还有几个朋友仍旧保持联络?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很快连成一片,人们的心是多柔软啊!谁没有梦想?谁没有朋友?但是,谁能那么幸运,无论飞黄腾达还是身败名裂,都能握紧着最初的梦想,拥抱最纯粹的朋友?
柏为屿在杨小空耳边说:“笨蛋,你的东西,我要抢走了。”
杨小空轻声回答他:“别分什么你的我的。”
“对,不说这么见外的话,我的就是你的。”
柏为屿转过身,面对的全是文化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是他的长辈,每一个身份都比他显赫。他不知该开口说什么,目光茫然地搜索着,找到人群最外围穿着邋遢T恤、本该溜走的乐正七和故意扭开头的段和,了然地一扬嘴角,却掉下一颗泪;接着,他看到一直视他如己出的恩师,老人一头白发,满脸的殷切之情。
有更多的泪水掉了下来,他克制着汹涌翻腾的感慨和感激,憋出两个字:“谢谢。”
展厅里是一个豁然洞开的神秘世界,宛如深藏山涧在一块璞玉,取出来迎光而视,光芒四射,照得人睁不开眼。
那些画作与五年前的完全不一样,正如心境的磨砺,磨漆一层透一层,一层罩一层,永远琢磨不出那耐人寻味的底蕴,有洒脱豪放,没有浮躁潦草;有绚丽大气,没有华而不实;有震撼人心,没有急功近利。五年的艰辛和冷遇让他彻底绝望,无欲无求,创作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取悦自己,获得心灵的救赎,他摆脱了当年自己的一切缺点,不牵强地附会特定体裁,全凭灵感腾飞和心脉跳动追求他心中美,每一细节都精益求精,带着轻松自如的笔触,融合泰国风情勾画出行云流水的华贵,成熟且浓郁的个人风格不再受任何约束,强烈地如火绽放。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自认当年自己如果没有走这一遭炼狱,而是一如既往地依靠投机取巧的炒作和浮躁的所谓“才气”,总有一天江郎才尽,凭虚名度日,画作将长期原地踏步,永远达不到的这样出尘忘俗境界,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领悟,犹如凤凰涅盘,抖下灰烬张开耀眼炫目的羽毛,缭乱了所有人的视线。
毫无疑问,杨小空拿自己所处的现代漆画界上层水平来衬托柏为屿,惨重地被比了下去,备受冷落。接受记者采访时,杨小空戏谑道:“恐怕,今后没有人再敢与柏师兄开合展了。”
媒体怂恿柏为屿和杨会长合照时,柏为屿嘀咕着问杨小空:“你的嘴角怎么青了一块?”
“很明显吗?”
“还好……不太看得出来。”
“刚才白左寒在洗手间给了我一拳。”
“呃……他人呢?”
“走了,第N次说跟我到此结束。”
“喂,你干这事没和他商量吗?”
“跟他商量帮别人做嫁衣?他小气成那样,会干吗?”
“万一你们为这个闹矛盾,我很内疚啊……”
杨小空两手插在裤兜里,文质彬彬地面对镜头绽开温润的笑容,语调轻松地小声说:“放心,他在我手上整不出什么花样的。”
这一场意料之外的视觉盛宴,带来的不是成功,是轰动。
漆画是一种极具爆发力和张力的艺术品,视频和照片都无法透彻地全面展示出它的美,开馆仪式结束后,各大媒体和艺术周刊大量报导,部分艺术评论家声称柏为屿挣脱出曹铜鹤老先生的派系,创造出一种崭新的艺术风格。
一米微弱的光线逐渐亮堂,逐渐放大,人们容易适应并且习以为常,而这一场画展从无到有,是黑暗中骤然打开的强光灯,照得人们措手不及。漆艺馆原本计划保持展馆三天,但由于铺天盖地的赞誉使普通市民也趋之若鹜,受到出乎常理的欢迎和追捧,甚至有不少艺术家和爱好者从全国各地赶来观摩学习,故而拖延维持了半个月。
柏为屿的艺术成就一跃超越了杨小空一点一滴的积累,出于对各个文化组织的尊重,他没有打破当年封杀他的规定,依律不参加国内的奖项评选和官方展览,但之后陆续自费举办过几场私人性质的个展,场场爆满,从此身价暴涨,作品价位直逼曹铜鹤老先生。
次年年底,柏为屿凭一副新作摘取东南亚的一个艺术成就奖,成为获得此项殊荣的第一位小画种艺术家,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艺术家。不过,这是后话了。
第八十五章:情书
“你是火焰中的彼岸花,泉水中的薄羽,温柔地燃烧在我的生命里,湿润地撩拨我的心弦……”
“呕——”柏为屿喷出嘴里的豆浆,咳嗽连连:“怎么这么肉麻啊!段和,你这是哪弄来的情诗?”
段和举起手里的小册子:“你的包里找到的。”
“啥?”柏为屿晴天霹雳,一把夺过来:“我怎么从来没见着?”
夏威闻言贱兮兮地凑过来:“谁给你写的情诗?”
柏为屿大声念:“你是火堆中的蟑螂花啊水沟里的鸭毛,礼貌地氧化了我的命……”
“喂喂,英文不是这么翻译的,你这个文盲!”段和好笑地看着他,“一整本的手写情诗啊,谁写给你的?”
柏为屿挠头:“我一个泰国朋友是文豪。”
“专写情诗的文豪哦~~”夏威三八地拉长尾音。
柏为屿莫名羞涩,转念一想:我害羞个什么劲呢?于是干咳一声,以手扶额摆出一个潇洒的姿态:“没有办法,人太帅了简直是作孽!今后我要写一本《中国花魁访泰记》,副标题——看杀为屿。”
夏威和段和无视他,继续忙自己的。
柏为屿悻悻地摸摸鼻子,又看了一遍小册子右下方的名字,他觉得很愧疚——自己连弄秧的全名都认不全呢。
他把小册子塞进包里,还是和钱包证件一起搁在里侧。
他今天是专程来收拾留在段和家的行李,和段杀说好了重新在一起,两个人折腾了这么多年,段杀对他有多执着,瞎子都看得到。算了,他对自己说,原谅那个混蛋就能过的很幸福,别再赌气了。
夏威抹一把心酸的眼泪,“小屿屿,我总算把你嫁出去了~”
邱正夏挥舞手绢,奶声奶气地唱:“常肥家看看肥家看看~哪怕让贫道摸摸屁股摸摸胸~”
柏为屿抱上泰然,看看怀里甜美可人的小女儿,再看看对方那不三不四的小神汉,怜悯地叹气:“夏威,你的变态孩子长大一定会危害国家!”
夏威抱起正夏与他对峙:“总比你的麻杆孩子长不大的好。”
柏泰然反驳:“谁说我长不大啦?”
“瞧乃的小细腿儿哦~”正夏猥琐地捏了捏泰然的大腿。
柏泰然气愤:“爸爸,打他!”
柏为屿得令,抬脚连夏威带正夏一起踹飞。
夏威夸张地顺势倒在床上抽搐,正夏扭动嚎啕:“呀灭跌,一尸两命啊!认贼作父啊!欢天喜地啊!干爹你死地粉惨哦——”
段和泪流满面:我就说不能这么早就教小孩成语的嘛!他根本不晓得怎么用!
段杀回机关单位报到,花好几天时间办理各项转接手续,他下基层之前是普通副科员,回来后连升三级,年纪轻轻地就成了正处,分到一间单人的办公室,往日的上级如今都是平级,纷纷来祝贺寒暄,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来就是面瘫又不善交流,加之声带受伤,嗓音晦涩沙哑,更加不爱说话了。
面对络绎不绝的领导和访客,其中多数是前辈,段杀的心里是受宠若惊的,恭敬地在并不熟悉的新环境里寻找茶叶茶杯之类的招待之物,摆出来的却成了一张冰山脸,倨傲得惜字如金,人家和他说话他什么也没听进去的样子,闷头走来走去翻箱倒柜,搞得别人一头雾水,导致众人乘兴而来,个个败兴而走。
段杀很郁闷!
柏为屿听他带着委屈的语气面无表情地说完,差点笑岔了气。
段杀扬起嘴角,低声说:“笑小声些。”
泰然在睡觉呢,刚搬来和段伯伯一起住,小妞儿认床,柏为屿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哄睡着,吵醒了她又得折腾一番。
床挺大,两个大男人原本不嫌挤,但多了一个小妞儿睡在床内侧,得给她充足的空间,段杀便自觉到床下去打地铺。柏为屿睡在外侧,将下巴支在床沿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躺在下方的段杀说话:“这样可不行,要不我们买套新房子吧?不要太大,两室一厅就好。”
段杀这些年只攒了十万,他知道对方是打定主意和自己长久过日子才会提及这个话题,一方面欣喜万分,一方面又囊中羞涩,闷了许久,说:“好啊,买什么样的?”
“两室一厅,五十平米差不多了,只要给泰然匀出一间房就行。”
段杀心里快速计算着:幸好是要最小套的,要不我到哪去弄钱啊?不过也要一百万,我只有十万……
柏为屿挑起眉毛调侃道:“不买新房,新房新装修对泰然的呼吸道影响不好,买个简装二手房。”
段杀“嗯”了一声,开始另一番计算:那少说得六七十万,我向段和借点钱凑齐二十万先交首付,再贷款……
柏为屿不依不饶:“你有钱吗?”
“有!”段杀打肿脸充胖子。
柏为屿低头对他笑:“你能有那么多钱?难不成你贪污受贿了?”
“当然没。”
“那存折我看看。”
段杀十分苦恼。
“我看看啊。”柏为屿挑衅地戳戳他的脸。
段杀捞过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惭愧地坦白:“我只有十万。”
“十万?你买个卫生间吧。”柏为屿喷笑。
段杀从指缝里仰望着他,“要不我们租间大点的房子?”
柏为屿一本正经地说:“要不你嫁到越南当媳妇儿吧,我家有豪宅呢。”
段杀紧张地拽拽柏为屿的手,在他掌心上吻了一下,“别,那我贷款买房子吧……”
“和你开玩笑啦,别穷操心。”柏为屿释然一笑:这死面瘫从警队退回机关就不舍得要死要活的,要让他丢掉工作跟他去河内,还不如宰了他。
段杀还是不放心,惴惴地问:“改天我们去租个大房子?”
“不用,这个房子住习惯了,改装改装凑合着住吧。”
段杀松了一口气,“怎么改?”
“那里装个木门隔开。”
“好。”
“买张小床。”
“好。”
“泰然怕冷,浴室里得加浴缸和暖气机。”
“好。”
“卧室里也得换一台冷暖空调。”
“好。”
柏为屿蹑手蹑脚从床上爬下来挤进他身边:“你对我的建议有什么不满尽早提出来。”
“没有,都听你的。”段杀摇头:只要柏为屿高兴,什么建议都是圣旨。
柏为屿的额头点着他的额头,亲昵地抱怨道:“你这穷警察。”
段杀默默地含住了对方的嘴唇,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对话让他如堕梦境,似乎多年的伤痛都不曾存在过,他幸福得心慌不安,总觉得这久违了五年的爱情不那么稳定,但到底是什么,如影随形地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使劲想也想不明白,故而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小心翼翼的,唯恐一个不小心触到那个埋藏深久的地雷,柏为屿会转头就离开他。
一定是自己多想了,段杀翻身俯视身下的人,低头吻过对方的额头和眼角,又认真想了想,再一次确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只有彼此。
清晨,柏为屿被杨小空的电话吵醒了,说是某个收藏馆想收藏他的一幅画,叫他一起去会见会见收藏馆负责人。
柏为屿眼也没睁,趴在地上含糊地应付道:“你看着办吧,我不太会应酬。”
“别废话。”杨小空不容他拒绝,看看时间:“一个小时后,我在你家楼下等。”
柏为屿合上手机,抓抓鸡窝头爬起来,叹气:“咩咩好凶哦。”
段杀和泰然早就醒了,泰然正坐在段杀的腿上吃米糊,探头看了爸爸一眼,她亮开嗓门喊了句:“猪,太阳照屁股啦!”
柏为屿打个哈欠,从段杀的手里抢过勺子,舀了一勺女儿的米糊塞进嘴里,砸吧砸吧嘴:“嗯,好吃!段伯伯的手艺不错啊。”
段杀习惯性地板着脸说:“为屿,泰然都快五岁了,我看她不能一直吃米糊……”
柏为屿指着他的脸:“笑。”
段杀连忙微笑,接着说:“谁家孩子吃米糊吃到五岁?你说是不是?”
柏为屿拿起桌面上的吐司咬了一口,狡辩:“她也不是专吃米糊,偶尔也有吃别的嘛。”
段杀给泰然喂一勺米糊,又劝:“她这个年龄,也该学会自己吃饭,自己走路……”
柏为屿命令:“笑!”
段杀只好强笑:“为屿,我说认真的,泰然就算不上幼儿园,明年也该上小学了,她这样你放心让她去上学吗?”
柏为屿讪讪地丢下吐司,“明年还早,以后再考虑。我去洗个澡,绵羊仔叫我出门呢。”说完,往肩上搭一条浴巾进卫生间去了。
段杀的目光重新回到怀里的小泰然身上,忧心忡忡地皱起眉。
柏泰然咧开嘴格格直乐,学爸爸指着段伯伯的脸,脆生生地说:“笑。”
段杀是真的被逗笑了,他将碗底最后的一点米糊刮一刮喂给泰然,然后抱着她坐到沙发里,“想吃什么水果?”
泰然抱着圆滚滚的小肚皮,“饱了,等一会儿再吃。”
段杀握握她的细腿,建议道:“泰然,我们走走路吧。”
泰然抓起一本画册,“不。”
“就走十分钟。”
泰然翻开画册开始阅读:“不。”
“五分钟?”
泰然倔强地回答:“不。”
“为什么呢?”
“累!”
段杀可没那么多耐心和小孩穷掰,他不由分说拉起泰然放在地上摆正,严肃地说:“三分钟。”
柏泰然嘟起小嘴,往前走一步。段杀相应的往后退一步随时准备扶她。泰然再走一步,段杀再退一步,就这样走了约摸有十步,泰然累坏了,腿脚一软,趴在地上,仰头看着段杀:“伯伯抱。”
“还没三分钟呢。”段杀不为所动。
泰然向他伸出手:“泰然走不动,伯伯抱。”
段杀急出一头汗:“你都五岁了,连十步路都走不了怎么行?”
泰然才不管他那么多呢,嘴一扁,要哭要哭的模样:“伯伯抱~”
段杀没有柏为屿那么心软,坚决不抱:“不行,起来走路。”
泰然委屈地眨巴眨巴眼睛,这回不喊伯伯了,而是提高嗓门:“爸爸——”
段杀唬了一跳,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她。
卫生间里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了,柏为屿在里面问:“宝贝,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