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河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于是照实说:“挺熟的,什么事?”
“省博物院里那些很少拿出来展的东西,你都看过吗?”杨小空追问。
“看过,有什么不妥吗?”
“没,以前我总认定博物院里的东西都是正儿八经的老货。”杨小空几步走上台阶,递给魏南河一本博物院周年展的宣传,“今天去看了一下,有点奇怪。”
魏南河干笑两声,“你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这些东西不是正儿八经的老货。”
杨小空有些犹豫,手指着宣传册内页的一把康熙描金粉彩茶壶:“你确定?”
魏南河面上的笑意浅了,“小空,你到底想说什么?”
博物院里的东西确实有不少备份,真东西运到外地展出,一次两次可以在运输过程和展厅安全上多留意,次数多了难保不出意外,尤其是托运去海外展览,且不说遗失这种重大失误,只稍微磕碰一下都是要人命的。做一个以假乱真的仿品比投保险划算得多,而且一劳永逸,那些备份有一部分是出自工瓷坊,肉眼看不出,碳十四鉴定不了,来个全球巡回展都万无一失,外行看热闹,内行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杨小空心虚气短地说:“魏师兄,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趁保安不注意爬到防护栏里摸了摸,觉得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
杨小空挠头:“说不上来。”
魏南河把宣传册还给他,“我瞧你挺稳重的,什么时候变得像为屿和小七一样毛手毛脚?以后别乱摸,摸碎了卖掉你都赔不起。”
乐正七重复:“卖掉你都赔不起!”
“魏师兄……”杨小空局促地低下头:“段和是不是可以随时进你的地下室参观?”
“那不是参观,是研究学习,他有课题要做。”魏南河纠正。
杨小空试探性地问:“地下室也能对我开放吗?”
魏南河顿了顿,失笑:“怎么,你也要研究学习?”
杨小空煞有介事地点头。
乐正七用胳膊肘顶他,危言耸听:“你别!魏叫兽小气的要死,你给他弄坏什么他会打你的!连我他都不让随便进,我才懒得进呢,呸!”
魏南河呵斥:“乐正七,你说我坏话能不能躲远点说?”
“我什么都不会弄坏的!我保证!”杨小空眼巴巴地看着魏南河。
魏南河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行,我有空给你配一套钥匙,你小心点,少了什么或摔了什么……”他又想了想,拍拍杨小空的肩,“就算卖了你赔不起,我也会把你卖掉的。”
第二天,乐正七肩上一大袋,魏南河手上两大袋,乐正七不满地嚷嚷:“那一袋不要了!老师说不能带零食。”
魏南河把旅行包丢进车子后备箱,“我说了算!”
乐正七白眼:“你刚才还说一切听老师的。”
魏南河面不改色:“我不在的时候听老师的,我在的时候天王老子也要听我的。”
乐正七咬了一下嘴唇,“你真专制。”
魏南河不理他,扭头唤道:“小空,我们要走了!”
“来了来了!”杨小空搭顺风车一起去系里上大课,听到喊声忙跑出来,蹬上吉普后座,回头一看后箱,“呵,带什么带了这么多?小七腰都会压弯的。”
乐正七气鼓鼓的,“不知道!”
美术学院在校区最角落,所以先送乐正七去操场。校操场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学生,喧闹不止,各系带队老师拿着个喇叭,哇啦啦喊人,魏南河开车在场外溜达一圈,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真不知道怎么找文博系的集合点。
信息技术学院的辅导员喊得声音嘶哑:“信技院的,到这里排队——信技院——信技院——”
农学院的带队辅导员是个女的,举着手挥舞呐喊:“农学院!农学院!植物站我这里,动物站在植物后面——”
乐正七噗嗤乐了,“挺有趣。”
操场外停着一行向部队借的铁皮卡车,后斗上没有座位,纯粹是运送货物用的,先集合完毕清点好人数的系,由辅导员率领学生爬上卡车,像运猪仔似的运走了。
乐正七欢乐得手舞足蹈:“真好玩!”
杨小空年年都能看到这一出,觉不出有什么好玩。魏南河摇头:乡下孩子进城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好玩。
好不容易找到文博系的集合点,乐正七扯扯魏南河:“你看,别人都没有带这么多行李,我居然有三个包!”
“别人别人,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一不偷二不抢,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可是,女孩子们也只带一个包……”乐正七一把抱住魏南河的腰,“我也只带一个嘛!牛奶什么的不带了!别人会取笑我婆婆妈妈的!”
魏南河不怒自威:“谁敢取笑你?你告诉我!”
杨小空插嘴:“魏师兄,你由小七去吧,他不小了,得学着照顾好自己。”
魏南河沉默片刻,下车打开后箱,一阵捣鼓,拆开一小箱牛奶,往旅行袋里硬塞进去,“那就带两个包,不能再少了。”
乐正七拽着旅行包背带,勉强答应了:“好吧。”
“牛奶每天晚上喝一杯,手机记得充电,我给你打电话一定要接。哦,还有,我问过了,那岛上有一家小卖铺,你饿了及时买点东西吃,军训规定不许卖零食,你偷偷买,别被其他同学看到……”魏南河唠叨个没完,弯下腰提包。
乐正七挡住他,“别人都没有家长送,更没有家长帮提包的!”
“又是别人!”魏南河正要发作,看到乐正七哀求的眼神,只好忍气吞声地嘱咐:“好好好,你的包太重,有认识新朋友的话叫他们帮你提。”
乐正七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随口应:“哦,哦。”
杨小空无奈:魏师兄,你家孩子是孩子,别人家孩子就不是孩子了?
历史系的集合点就在旁边,乐正七把行李包随地一放便被崔颦招呼走了,魏南河向带队辅导员要了手机号回来,四下打转也找不到他家小孩,只找到两个行李包,气坏了:东西就丢在这,不怕别人偷走吗啊?不懂事的家伙!
乐正七扛了一个挎包颠儿颠儿跑回来,傻乎乎地笑,“小颦多带了一个包,我帮她背一个。”
魏南河吐血三升:你这欠操的死小孩!要不是在外头,我非揍你!我心疼你,你他妈跑去心疼别人!
送走乐正七,魏南河把杨小空送到系里,然后一看时间,十点钟他有一堂讲座,现在时间还早,于是掉转车,去青教楼找段和谈谈课题。
段和家那只倒霉催的假道士已经被锁在家里半个月没有出门了,看到客人异常兴奋,人来疯状端茶递水,段和温和地笑着说:“夏威,不需要麻烦你,你到里面那间屋子去做历年真题吧。”
“我能休息休息吗?”夏威揪着衣角。
“你从起床到现在只念了十五分钟,想休息多久?”段和的笑容中隐现杀气。
夏威垂头丧气地拎上书本,夹住尾巴躲里屋去了。
魏南河表示抱歉:“真不好意思,打搅了。”
“没的事,那小子多动症,逮住一只蟑螂都能玩半天。”段和抽出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纸,“魏教授,你看看,一稿已经修正过了。根据你的理论和思路走,确实没那么学术腔,比较易懂,加上图例丰富,普通古玩爱好者也能看明白。”
“哪里哪里,多亏你专业理论强,文笔又好。”魏南河客气了一句,翻翻手里的文稿,见唐青花的图例多了一个,疑道:“这个瓷片是你们文博系的?”
段和扫了一眼,“不呢,我们文博系哪会有这么珍贵的标本,就是上个月在那个唐墓里捡的。”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从墓里带出来的瓷片,“放我这没用,不如给你吧。”
魏南河谢了声,捏在手里摩挲观察——纹饰和发色没有他从海外淘回来的那三片典型,这种稀有品种疑问颇多,若不是从墓里捡出来的,还真的不能肯定是唐青花。“可惜了,你们没有看到全品。”
“其实我特地留意了民国那些盗墓者身边的东西,青瓷和白瓷碎片满地都是,混着几片唐三彩,青花没有再看到。”段和转动着手里的笔,遗憾道:“或许墓里原本就只有一两件青花,还被民国的丘八磕破了一件。”
魏南河十分痛心,“简直是暴殄天物,我极不赞同这种形式的盗墓!”
段和从书桌上捡了张报纸,替魏南河把瓷片包起来,“没办法,夏威这种粗人太多。说来,捡到这片挺巧合的,要不是小空提醒我们是唐青花,我们就错过它了。”
魏南河一挑眉毛:“小空?”
“是呢,我没经验,以为是明初的东西,夏威都丢掉它了,亏了小空一口咬定这是唐青花,我才多看两眼。”
“小空?他的理由是什么?”魏南河不可思议:我都看走眼过,不能确定的东西还送去做科学鉴定,他凭什么一口咬定?
段和耸肩:“我也问过,他说不上理由,就摸了摸,说凭感觉。”
魏南河愕然,回想杨小空说过的话,脑子里猛地出现一种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可能性:难不成我爸说的开天眼,真有其事?
第三章:啃下白莲花
杨小空上完课到图书馆去把书还了,顺便到教师资料室逛一逛。资料室两层,下面一层是昂贵的外文书籍,上面一层排满玻璃橱窗,是古籍珍本之类,整个空间只有黑压压的书柜和书,人烟稀少,关卡也极为严格,普通学生不能进入,研究生和博士生可以凭学生证阅览或拍资料,但不能将任何书带出门,只有老师才能按规定借走几本。
一些纯艺术类书籍,外文图书确实比国内印刷精美得多,不是崇洋媚外,就拿克林姆特的部分画作来说,他大量运用蛋彩、金箔、螺钿、沥粉等特殊材料,真品定然是光彩四溢,一般油画永远无法表达这样的色彩感触。而外文书籍中的图例拍的是一手真品,能将表现技法反映出百分五十,国内的书籍则是扫描外文书籍中的图例,再差一点的书是翻拍扫描图片,这样一轮一轮翻拍下来,最后展示在我们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副色调鲜丽的油画罢了,其中精髓完全没法体现。
新的学期,学校总是会进一批新资料,杨小空看完两本新进的印象派画册,溜达到文博系的书架下,找到一本克拉克瓷图例,便靠在书架边认真翻看,可惜下面的英文解析看不太懂,又没法借回去查字典。
一抬头,看到白左寒站在美术类书籍那,直愣愣地往这儿看。
两个人目光相遇,白左寒吓了一大跳,忙扭开头一脸若无其事。
杨小空垂下眼帘,将手中的书翻一页看,再一抬头,白左寒还站在原处,鬼鬼祟祟地看着他。
杨小空退到书架后面,消失在白左寒的视线中。
白左寒发急:死羊,让我看一看会死吗?小气!
杨小空退了好几个书架,白左寒失了魂般跟过去,两个人在书架间玩捉迷藏,白左寒跟了一会儿,停下脚步,自嘲地笑了笑,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扭头,吓得差点失禁!杨小空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白左寒脸色煞白地扶着书柜连连后退:“你跟踪我?”
“这句话应该我说吧,白教授。”杨小空大大方方地走近他,开门见山道:“白教授,我想借这本书,用一下你的工作证。”
白左寒十分意外:“啊?哦,好……”转念一想,放下脸来,“你想借就借吗?我和你没关系。”
杨小空笑盈盈地说:“白教授,你今天怎么开甲壳虫?”
“关你什么事?”
“听说你的咪咪虎昨天被撞碎了眼睛?”
白左寒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在哪被撞的呢,那条街好像离天元酒店不远呀。”杨小空靠近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在寂静的资料室里显得尤其刺耳,“你又去看脱衣舞表演了?又被人灌了掺酒的蜜桃汁?”
白左寒一跳老高,捂住杨小空的嘴巴按在书架上,旁顾左右确定没人听到,这才压低声音威胁:“你想怎样?”
杨小空微笑,“我想借一下你的工作证。”
白左寒恼羞成怒:“不借!”
杨小空不说话,那笑容里带着揶揄的意味。
白左寒发毛:“你笑什么笑?”
杨小空笑,“没有我日子很难过吧?你最近心情不好?”
“放你妈屁!”白左寒指着他的鼻子:“不许笑!”
“我没笑。”
“你明明在笑!”
“那好吧,我笑了,”杨小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笑的就是你,你能怎样?”
白左寒哑然:“……”
“我笑你欲求不满呢,看脱衣舞看得那么开心。”
“……”
“我笑你二百五呢,表面上装出一副冷艳高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白莲花。”
白左寒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你……”
“我笑你冒傻劲呢,你养的那只猪真是物似主人形,除了它黑你白,没什么区别了。”
“你!!”白左寒气绝:你骂我就骂我了,来福又没有惹你,你干嘛骂它?
“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反驳我?”杨小空歪歪头,“我笑你犯贱呢,别人都不要你了,你还死乞白赖的……”
“够了!”白左寒喝止道:“杨小空,你别太过分!
杨小空一把揪过白左寒,“我还没有说完,他都不要你了,你还死乞白赖的等他回来,你贱不贱?”
白左寒惊怒交加:“你这死小孩到底想干什么!”
杨小空强硬地按住他的肩膀,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要你别再叫我小孩,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别想别人。”
“我……”白左寒惊吓不小,结结巴巴地说:“你……”
杨小空一脸淡然:“你只要点头。”
白左寒下意识点了点头。
杨小空扬了扬嘴角,软软糯糯的笑意在脸上荡开,又变成了一只好欺负的绵羊,“白教授,只要你认个错,我就不计较了。”
白左寒糊里糊涂地说:“我错了……”
我错了,错在一直把你当成羊!
魏南河在系里没找着他那开天眼的小师弟,给柏为屿打电话:“喂!你在哪?”
柏为屿回答:“我还能在哪?在装b堂赶画呗,什么事?”
“小空回去没有?”
“没啊。”
“这死孩子,找不到他人,手机也不通。”
“他还能去哪?图书馆、资料室……”柏为屿怪笑两声:“说不定和白教授在哪个旮旯角里翻云覆雨呢,咩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