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如一只畜生了。
萧墨琛意义不明的一声冷哼,“近点儿。”
小奴才才往前蹭了几步,喷香的味道飘了过来,不用萧墨琛下达下一个命令,他自己顺着香味就抬起了头。
“爷既然把帽子送给了你,你还回来就是想驳爷的面子!”
“没、没有。”
“那为什么要还回来?”
小奴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夜宵道:“帽子比包子贵。”
那是,黑狐裘的帽子换来的帽包子绝对能把他给活埋了!
萧墨琛嗤笑一声,端起碗喝了口汤,不经意间发现小奴才踮起脚尖,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碗里的东西。
“想吃?”
小奴才吞了吞口水,违背本意道:“不想……”
瞧他那舔嘴唇的馋样儿,谁信?
“真的不想?”萧墨琛又问一次。
小奴才又咽了一口,摇摇头,“不想。”
连爷都敢骗,胆子不小!
萧墨琛故意把勺子往桌上一丢,碗一递道:“吃不掉,拿出去倒了。”不信问不出真话。
小奴才急忙叫道:“我吃!”而后意识到自己的急切,忙低下头,看着脚尖小心谨慎地问,“可以么?”
“刚才不是不想吃么?”
“娘说浪费粮食不好。”
蠢奴才,竟也会找借口。
萧墨琛古怪地笑了几声,如此笨拙的理由只有这个蠢奴能想到,他把夜宵放在桌上,让小奴才过来吃。
小奴才连声道谢,也不坐,站在桌边一勺一勺的吃了起来。
萧墨琛侧着头,上下打量小奴才,衣服还是早上看到的那件,薄薄的一层,可别把人给冻死了。
好不容易才发现一个有趣的蠢奴才,冻死了怪可惜的。
萧墨琛进里屋翻箱倒柜,等他出来的时候,小奴才捧着空碗,正伸着舌头舔嘴角,粉嫩的舌头在萧墨琛眼前滑过消失,一种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某个角落蹦出,就连身体也霍然升起一股燥热。
正室去世多年,萧墨琛一直没续弦,若真是想发泄欲望,只会偶尔去去妓院,说到底,他是嫌弃那里的人不干净,却又碰不上一个能让他有再娶的心思的人。
萧墨琛当初买下小奴才只因为他们同样是无父无母的人,在那毫无温暖可言严冬,受过同样的寒冷。
现在对他好,也只是因为小奴才很好玩儿,不可能有其他的可能。
萧墨琛深吸一口气,压下这奇怪的感觉,把手里的衣物递给小奴才道:“拿去穿。”像是猜到小奴才会拒绝,萧墨琛赶在他开口前又补充道,“爷穿小了。”
小奴才这才接下,直到离开前,仍旧一遍遍的道谢。
等小奴才回到下人房前,屋里漆黑一片,他推了下门,发现房门被人从里面栓上了,小奴才才来,跟大家不熟,他又不敢打扰大家睡觉,寻了个避风的拐角处,裹紧萧墨琛刚送给他的冬衣缩在那里,打算凑合一宿。
凛冽的寒风中,萧墨琛的气味跟着那件冬衣一起包住小奴才,如同温暖的怀抱里,小奴才迷迷糊糊的就比上眼睛睡着了。
第三章
天刚蒙蒙亮,常年早起的小奴才便醒了,抱着冬衣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晕眩。
以前没睡好觉的时候也曾这样过,小奴才并不在意,缩着身子跑回屋里,把萧墨琛赏他的冬衣放放好,又对着冬衣说了声谢才往厨房走去。
说来也奇怪,明明体温很热,可小奴才就是觉得冷,看东西也总是模模糊糊,小奴才洗碗间不知摇了多少次头,可模糊的影子怎么也摇不去。
刺骨的井水让小奴才不住地发抖,好不容易洗完了所有的东西,小奴才端起一沓碗,刚一起身,眼前一花,他扶着墙想让自己站稳,却听到“劈里啪啦”的一阵响,捧在手里的东西已经跌落在地变成碎片。
小奴才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胡老爹一脚踹在地上,正巧躺在那些碎片之上。
萧墨琛刚来到厨房院外就听到震天的响声。
昨晚小奴才走后,萧墨琛方才想起自己一直忘了问他的名字,本想让下人把小奴才找来,却不知怎地,突然想看看小奴才干活时是不是也同样呆呆傻傻的,便不畏寒冷的揣着手炉自己去了。
谁知萧墨琛刚走进去,正好看到小奴才被被踹倒在碎片上的那一幕。
小奴才不大的脸上全无血色,冻得发紫的嘴唇因干涸而出现裂痕,那小小的身躯在碎片上颤抖,微不可闻的呻吟自唇边溢出,这般寒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竟然出现了汗珠,那是活生生痛出来的冷汗啊!
萧墨琛整个心脏像是暂时停止跳动一般,他想也不想,拿起手炉狠狠地砸向胡老爹的脑袋,怒吼道:“滚!还不快去找大夫!”
胡老爹看到萧墨琛进来时已经脑子空空,当萧墨琛抱起那个不起眼的蠢奴才时,他甚至不敢擦额头上冒出的血,拔腿就跑去找大夫。
萧墨琛抱起小奴才回自己的房间,他不敢碰小奴才的后背,只能一手托脖子,一手托腿。他也不敢看小奴才的后背究竟伤成什么样子,小奴才刚趟过的地上已是一片触目的血迹,他没有勇气第二次去面对那让人揪心的血色。
银光看到奄奄一息的小奴才时吓了一大跳,慌忙地帮助萧墨琛让小奴才趴在床上,然后只能立在一旁干着急,他虽然对这个仅见过一次面的小奴才的印象不太好,可真当一个快死的人摆在自己面前时,银光心里七上八下的,“爷,怎么办?他不会……”
“不可能!”萧墨琛打断银光即将出口的那个“死”字,这个有点儿呆、有点儿结巴的蠢奴才不能就这么死了!
萧墨琛握住小奴才的手,动作轻柔地抚摸他的脑袋,“痛不痛?”问出口,方觉得是废话。
小奴才神智早已不清,却依稀知道有个暖暖的手抓着自己的,像极了娘的温柔。小时候家里穷,有好吃的娘舍不吃,给自己,得了块好布料,娘舍不得穿,也给自己,半夜冷的睡不着,娘便把自己抱在怀里,摸着他小小的脑袋,哄他入睡。
一日,娘问他:“日子苦不苦?”
再苦也苦不过娘,因为娘把仅有的一切都给了自己,所以他一把抱住娘的腰,凑在娘的怀里撒娇般道:“不苦。”
“痛不痛?”一道跟娘一样温柔的声音,却不是娘,所有的亲人不是死了、就是走散了,小奴才想不到现在发问的是谁,脑子里却有道声音对自己说“不能让这人伤心”,他便咬紧了牙关,忍住痛,扯了扯嘴角,笑答道:“不痛。”
银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痛?不痛才怪!”
小奴才本想也抱抱萧墨琛的,可后背的痛让他一动不能动,只能用劲全身的力气蹭了蹭脑袋上的手心试好。
萧墨琛心里最软的地方被人戳了一下,有点儿痛、有点儿酸,那种感觉让人挥之不去,记忆也就随着一道而来。
初见时,冷风中惨白的脸色,渴望的眼神,只希望卖了自己能换来娘亲的安葬。
再见时,寒风里瘦小的身体,委屈的话语,也只是为了几个包子。
第三回,黑夜中小小的一团,等了那么久,只是为了还自己拿顶已经送给他的昂贵的帽子。
这一回,血泊中最痛最不该安慰别的人,却反过来安慰起自己来。
从初次到现在,哪一次瞧见的不是这小奴才最惨的时候?没有血色的脸蛋,黑漆漆的眼球,失去水分的嘴唇,肿得发红的小手组成了这么凄惨的一个人,他却坚强的活得、笑着。
萧墨琛紧了紧手中的小奴才,想要宠他,想要看到他脸色红润的想法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毫无理由的,只是单纯觉得小奴才苦了这么些年,该有一个人好好的宠宠他了。
大夫来的时候,小奴才彻底昏死,却一直紧紧抓着萧墨琛的手,不肯松开,像是本能一般。
大夫见他脸色红得不正常,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再摸摸额头、把把脉道:“怎么烧成这样?再烧下去非烧成傻子不可!”赶紧开了一张药方递给银光,让他速速去买药熬药。
萧墨琛不知道小奴才在屋外睡了一夜,只当是伤口发炎引起,请大夫赶快取出碎片。
衣服是没办法脱去了,只能剪掉,萧墨琛让银光多端几盆碳来,把屋子里烧得暖暖的,不至于冻到受伤的小奴才。
大夫每取出一块碎片,小奴才总会无意识地抖一下,直到所有的碎片取出,才取下覆盖在背上的最后一块衣料。
横七竖八的伤痕印在光裸的后背上,格外刺眼,萧墨琛的心又一次被揪了一下,那藏在薄薄的一层布下的身体原来只是瘦弱,现下更是伤痕累累。
大夫又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遗漏的碎片后,才小心翼翼的抹药。
上药的过程中小奴才还是昏睡着的,纤细的骨架干巴巴的突出着,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看得大夫都直摇头,更别提萧墨琛了。
好不容易忙好一切,大夫又开了一副治伤口的内服方子,连着外用药一起给了萧墨琛。
萧墨琛身体很好,鲜少生病,平时在书房也不用人伺候,所以一直就只有银光这么一个贴身小厮,眼下多了一个伤员,就显得不够用了,萧墨琛的手被小奴才攥着离不开,只能对外吼了一嗓子,让外面的人领着大夫去账房拿银子。
管家低着身子走进来,旁边跟着的胡老爹,胡老爹看到萧墨琛立马跪下。
萧墨琛让管家领着大夫先出去,而后问胡老爹道:“为什么踹他?”
“他把一沓盘子给打了。”
“不过是一沓盘子,有人命重要么?”
“回爷的话,厨房里最贵重的就是这些精细的东西,摔碎了上面的人问起,小的也担待不起啊,小的本想踹他一脚惩罚惩罚,没想到不巧了,他正好倒在碎渣子上。”胡老爹磕了两个响头,哭天喊地道,“爷,小的知错了,小的也是不小心,您就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
那么一大片的碎片渣子怎么会看不到?
萧墨琛皱了皱眉,让他小声点,别吵醒了小奴才。
胡老爹见萧墨琛如此护着那个蠢奴才,心里一惊,这才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不话说只磕头。
萧墨琛原也听过奴才之间相互欺负的事,只是没料想到自己家也有,而受伤的又恰巧是他想要照顾的人,
萧墨琛一挥手,让胡老爹滚出萧府,别的就不给予追究了。
到了喝药的时候,萧墨琛又为难了,手是好不容易抽出来了,可小奴才一直趴着,又不能坐起,喂到嘴边的药根本进不去。
银光找来几块手巾垫在床上,让萧墨琛强行把药灌进去,试了几次,叠在一起的手巾倒是喝足了药,小奴才却是一滴未进。
萧墨琛急了,把勺子扔在一边,自己喝了一口,托起小奴才的脑袋嘴对嘴的喂药,这一次总算喂进去了不少。
等萧墨琛把空碗递给银光,银光几近痴傻,不可置信地看着爷嘴边和小奴才嘴边一样的药迹,讷讷地问道:“爷,他……他是不是小少爷?”
“傻了你?”萧墨琛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小少爷在他外祖母家过年,正月十六才回来。”
“那他……”银光指着床上的人,欲言又止。
“等他醒来跟你一样,做我的贴身小厮。”
银光哦哦的低头,心里却知道床上的贴身小厮以后怕是除了主子,谁都不敢用呢。
小奴才趴在床上,嘴巴里苦苦的全是药味,身体就像一个大锅,锅里放满了水,下面堆满了柴火,咕嘟咕嘟地烧着,可是等到水沸腾了,还是没有人扑灭柴火,小奴才觉得自己好像要烧干了,嗓子都能喷出火,迷迷糊糊的说着“渴”,却不知说了又有谁能听到。爹和弟弟妹妹们走散了,娘也死了,他只是一个人了,说不定马上就能见到娘了。
突然,嘴巴上贴上来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水就从哪里送到自己嘴里,好神奇,小奴才渴的想要自己吸,却连吸得气力都没有,只能等着水自己流进来。
软热的东西退开了,他想抓住,可抬不起手,好在那东西又回来了,小奴才高兴地等着水送进自己嘴里,小口小口的下咽,如此反复几次,等不渴了,最后的意识也就又没了。
萧墨琛放下茶杯,擦了擦下巴上的水,见小奴才的嘴唇不再干干瘪瘪,才放心地去用餐。
一直到后半夜,小奴才的温度下去了,萧墨琛这才放心的睡在小奴才身边,幸好小奴才体型小,要不床上还塞不下他俩呢。
第四章
次日,萧墨琛早早的起床,喂小奴才吃下药后,再去店里把昨日的帐给算了。
等他回府,正好是晌午,许久不放晴的天上终于挂出了太阳,大片的皑皑白雪总算有了化开的迹象。
萧墨琛进屋,把手炉丢在桌上,又在炭盆上烤了烤手,才去试探小奴才额头的温度。
温度还算正常,没有反复。
萧墨琛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小奴才的烧是肯定退了,只是后背上的伤短期内都好不了了。
萧墨琛拿起床边的药膏,替小奴才抹起来,抹到一半,小奴才突然呻吟起来。
“醒了?”萧墨琛退了一步,盯着小奴才的眼睛,等他睁开。
闭了一天一夜的眼睛,缓缓地张开一条缝,小奴才一张口,“爷……”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乖,这一回总算认得爷了。”萧墨琛笑着摸摸他的头,“你叫什么?”
小奴才虽然不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却老老实实地回答萧墨琛的问题,“三儿。”
“嗯,三儿乖,不要动。你后背受伤了,等爷帮你抹好药再吃饭。”
三儿脑子迷迷糊糊的,弱弱地“嗯”了一声,他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爷帮他擦药,反正以他的笨蛋脑瓜也想不到,不如闭眼睡觉。
接下来的两天,三儿断断续续的醒来,吃饭喝药已经不需要萧墨琛口对口的灌,放在嘴边他会知道咽。
等到三儿真正恢复意识已是三天后,他睁眼发现身边躺得是萧墨琛,吓得两手撑着床就要起来。可是背后的伤口才刚开始结痂,软得很,轻轻一挣就又裂开了,痛得三儿“啊”的一声大叫,连萧墨琛都被他叫醒了。
“别动。”萧墨琛压住三儿没有受伤的肩膀,让他维持趴着的动作。
因为伤口面积过大没法盖被子,有几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挣开而冒出的血迹一眼就能看到。
萧墨琛皱了皱眉,熟练地处理起伤口来。
“爷……”三儿的小身板在床上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闭嘴!”
三儿也想闭嘴,可是他怎么躺在爷的床上,还让爷伺候自己,这简直有违做奴才该守的规矩。
“爷?”三儿又试探着叫了一次。
萧墨琛被伤口弄的心烦意乱,偏偏这个蠢奴才还不听自己的话,气得萧墨琛恐吓他道:“蠢奴才,你的命是爷救回来的,不听话就把你剁碎了喂雪貂!”
三儿吓得两眼到处乱看,不停地搜寻着雪貂的身影,等萧墨琛处理完毕伤口,他还在四处乱看。
萧墨琛觉得好玩,又逗他几句,“再乱看,小心爷挖了你的双眼。”
“唰”的一下,三儿就闭上了眼,萧墨琛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银光端着熬好的药走进屋,看着爷大笑离开,有些莫名,再看小奴才闭着眼睛,趴在床上瑟瑟发抖,就更是迷茫。
“喂,药煎好了。”银光连着托盘把药放在小奴才面前,小奴才就着趴着的姿势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