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苏徽暗自叹了一口气,查看大白板上的当日行程,翻看病历卡,做一些增减。重新泡了一壶铁观音,几道过后,精神好了很多。开邮箱回复邮件,浏览一番最新的医学研究。看看墙上的钟,8:30,同事陆陆续续来了。苏徽塞上耳机,开始背英语单词。
一个白大褂坐了过来,拍了拍苏徽。苏徽抬头,摘了耳机。“冯师兄。”
冯晋笑眯眯,“你马上就要结束这里的轮班了吧。”
“嗯。”
“我手下那帮猴子正闹着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呢,到时候又要被你抢尽风头了。”不是冯晋要自灭威风,眼前这位实在可以称作医学院十年难遇的一宠儿啊。
苏徽只是微微一笑。
早上8点59,诊室的门被准时踢开,一个年轻男子风卷一般刮过走道。
“冯师兄早!苏师兄早!”那人嘴里叼着滴油的鸡蛋灌饼,含糊不清地喊着。
冯晋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叹息,“小侯爷早……”
小侯爷侯半夏同学匆匆套上白外套,被口中的灌饼烫得直咧嘴,急吼吼要冲进教室。苏徽皱眉,“任何发出气味的食物不得进入教室。”
侯半夏三口两口生吞了,一口呛到,咳个不停。
“还有,最近让你准备的presentation(报告演讲)怎么样了?课题选好了么?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侯半夏结巴。
“最近的医学研究表明,临时抱佛脚容易产生焦躁心理,对于身体内分泌系统会产生极坏的影响,容易诱发——猝死。而在所有行业中,医生猝死排名前三——”苏徽笑着看着侯半夏脸色变暗,“也许你可以就此展开研究,看对于提高我院的身心健康率能否提供有效建议。”
说罢,苏徽转身离开了。侯半夏完全噎住,冯晋看着他的窘相只是笑。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侯半夏指着苏徽的背影悄声问道,“今天又怎么了?”
冯晋神秘地竖起手指,“友情提示,苏徽连着值了两天班。”
侯半夏倒地。你不早说!你早说我就不从正门走让他抓包的。
苏徽连日值班=苏徽不能洗澡=苏徽抓狂=黄色警报=别算了,你最好快跑……
苏徽希望最后一天不要有大问题,可惜天不遂人愿。刚接班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难为他大热天还捂得如此严实,檐帽口罩,鼻眼全无,俨然一副通缉犯跑路的模样。
苏徽对着旁边的小师弟李寻道,“有遗言没?”
李寻诧异,一脸茫然。
“有遗言尽管说,比如银行密码什么的。待会儿要是那人拿出驳壳枪扫射,你不至于后悔今生所说最后一句话是——下一位!”
那男子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坐下了。李寻脑海里还不停回旋着驳壳枪扫射那囧囧有神的画面,一时间竟忘了病人的存在,等反应过来,苏徽已经诊断出个大概了。
待那男子摘了口罩后,苏徽不禁感叹,这人是多有公德心啊,都知道用口罩掩上。老实说,就这满脸红色疹子晃大街,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眼膜花屏了,练靶子都没带毁得这么密集的。男子怕医生没看够,非常大方地掀起了衣角,絮絮叨叨解释病情。除了脸,他基本可以用体无完肤来形容了。双臂手背,前胸后背,密集一片。
苏徽强忍心中涌起的不适感,扭头看向李寻,“你觉得呢?”
李寻有些结巴,“呃,高热持续4天,嗯,全身皮疹,还有,嗯,还有,疹子红亮,直径约,约,嗯两毫米,疹间皮肤正常,应该是,嗯,也许是……”
苏徽眼睛都没抬,取了一根压舌棒,撬开男子的嘴巴,淡然却笃定,“麻疹。看,koplic(注:麻疹黏膜斑)。”
李寻赶紧毕恭毕敬地凑过去看了看,果然在男子的双侧腮腺开口处几处微小的新月形白疹点,正要点头赞叹师兄高明,苏徽却话锋一转,“不过,确诊得送到传染病医院去。”
“啥?”舌头还被压着,男子大着舌头急急道,“不去啊不去!”
也不能怪他,在普通老百姓眼中,那传染病医院就跟麻风病院似的,没事儿谁爱往那跑,没病指不定沾上一身病呢。不过,眼前这医生显然没有多少宅心仁厚。
“你放心,去了之后,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最多就是剥光了做检查,绑好了不让乱跑什么的,也没多严重,医院还管饭呢,看护们的态度绝对会让你如沐春风的。顺便得个肺炎什么的算小事;要是幸运的话,引发个脑炎啥的,你就能享受国家智障人士的优惠待遇了。”
男子青了又白,最终死灰了一张脸,“可,可我打过疫苗了啊。”
苏徽啧啧道:“你看房子都有个七十年期限,你也不能要求人疫苗在你体内住着还不许个变质离职的。人呐,要与时俱进。”说罢,挥挥手,将人送走了。
李寻坚信自己在送人的时候,听见那一米八五加的男子在嘀嘀咕咕默念上有老下有小,表情甚是绝望。心中不禁感叹,苏师兄到底是苏师兄啊。
苏徽一刻也不耽误,仔仔细细将自己的手,手肘,手臂洗净消毒,再用空气净化剂喷了一通,确定诊室里只剩消毒水的味道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脚将正要入门的李寻踹了出去,“消毒去!”
李寻揉着屁股,屁颠屁颠照办了。
苏徽有洁癖,是某大医学院共同的秘密。女生引以为豪,男生引以为鉴,当是时,男儿自当洁如癖一语广为流传。以至于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某个满面愁容的人对月长叹,一个人的恶癖果然是一群恶人的纵容,细菌的存在是有其历史意义的,表不拿细菌当生物啊!当然他会因为滥用细菌的概念被狠拍,在这里,咱就不细述了吧。
好在后面几个病患的病情比较轻松,苏徽舒了一口气。不知不觉过了午饭时间,苏徽正想着刷干净手去吃饭,侯半夏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师兄,我们的大体(尸体的敬称)又被抢走了……”
小侯爷,目测海拔一八一,加上刺儿头一八七(?!),实打实的伟岸男子,此刻却语气哀怨,梨花带泪,婆娑得无语凝咽。苏徽头疼。当然,这真不能怪侯半夏,实在是实体解剖的机会来得太少太少。听说,咱们雄有力的心脏——首都——有所大学叫北大(?),它医学院里的学生可以享受一人一尸的VIP尊豪待遇。但那只是听说不是,既没有真凭实据,也没人有肥胆敢跟中央叫板,于是,绝大多数的医学生还是如侯半夏这样年轻有为的社会主义大好准医生一般,盼星星盼月亮,才有可能盼到一个和小组8个人“分割”一个整尸的机会。
所以,当你的解剖教授嚼着苹果告诉你,你还要再看一段时间的福尔马林标本时,这就意味着已经到嘴的“肉”又飞走了。你能淡定么?能么?能么?
“你真有出息。”苏徽瞥了一眼侯半夏,道,“起来吧。”
侯半夏立刻跳起来,复活了,满脸笑意,“谢谢苏师兄!”
前面已经说过,苏徽的嘴让人受不了。然而,一般来说,嘴毒的人有个好处,就是爱护短。自己的东西自己骂得别人碰不得。苏徽,大小也落了这么个毛病。他们医学院的学生第五年大多是分配到学校附属医院继续学习和见习的,同时附属医院还负责接收邻省邻市友兄院校的学生,僧多肉少,出现资源短缺的局面在所难免。侯半夏和苏徽大小也算得师出同门,苏徽对他自然有同门之谊。所以,对于拉帮结党自成一派的行径,苏徽还是身先士卒(?)的。
局解(局部解剖)的指导教授万老师啃着苹果,远远地见了苏徽,连连摆手,苏徽,不是我不给面子,但大体实在是不多了……
苏徽微微一笑,“教授,您这苹果可真香,低级酯配合着福尔马林浓郁的香味,想不入味都难。”
万教授脸色一僵,饶是有了数十年的抵抗功力,还是觉得胃液有些翻腾。“苏徽,你有话就直说吧。”
苏徽还是笑,“教授,俗话说,胳膊肘往外拐容易骨折。”
万教授叹气,“你以为我不想寓教于乐么?只是动手实践的机会实在是有限。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逐步提升,我国医疗设施的稳步发展,我国的死亡率大大减少了。在这有限的死亡人数里,有抗炸药包堵机关枪口为医学进步做贡献意识的人比双黄蛋概率还小得多。在有限的医学雷锋里头,我们能够抢到更是少之又少。抢到手的,七转八转被各科各室‘瓜分’一番,三年五载这么一轮回,卸了又逢,缝了又重新拆,能完整一睹容颜的真是……”直说的是慷慨陈词,哽咽凝滞。
苏徽略抬了抬眼皮,伸出一指,道,“一星期的夜值班。”
“苏徽看看你,医学界知识的传承怎么能和个人得失混为一谈呢?两星期!!”万教授一扫哀容,愤慨道。
“一星期加上三次代课,爱要不要。”苏徽抬腿要走。
万教授一把拉住他,满脸笑意,“成交!”
侯半夏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堵在门口,未言先泪,看得苏徽是毛骨悚然。“你再怎么哀怨地看着我,我也不会同意你以身相许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侯半夏一边扭头走得岸然,一边忿忿想到,到底是谁把苏徽奉为医学院的偶像的。侯茯苓那丫头不知吃错了什么,居然欣赏他!
苏徽大医生可没时间理会他心中的小小腹诽,结结实实地忙了一整天,直到交班。刚脱下白大褂,就接到图书馆小王的电话。小王的语气很恭敬啊,医生医生叫的很甜,但是内容很残酷:你破坏四楼古书罚的那两万块钱什么时候还上啊?
苏徽直接摔了电话,选择无视。
一如既往,忙乱的一天。苏徽推开门诊室的大门,深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有些呛人。
又是一天末,又是华灯初上时。
苏徽的眼睛发涩,脱了眼镜,一边揉着眉头一边往外走去。不期然迎头撞上一个人。那人气喘不均,似乎是急着跑来的,伸手就拉住苏徽的胳膊,道,“我来找苏——”
苏徽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颇为不满。没想到被瞪的那位却惊喜起来,“呀,我来找你的!”
我?苏徽眯眼重新打量了对方一眼,确定……不认识。
5、所谓相遇(二)
陆觉非看着苏徽一脸茫然的表情,颇有些受伤。苏徽也并不多说,稍一用力挣开了陆觉非的手,道,“先生,人生失意想要重新做人是值得同情的,但急着投胎也分场合啊。”
陆觉非一愣,旋即笑道,“苏医生,我是陆觉非。”
苏徽有些诧异,这人怎能摆出如此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你脸上有远近驰名妇孺皆知央视名品的牌子么?”
陆觉非诚恳地摇头,“没有,只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魅力无限的防伪商标。”
苏徽皱眉,“精神科在五楼,出门左拐往上走。”
“欸,别!”陆觉非下意识又要去拉,被苏徽凌厉的一扫讪讪收了手,“我是来看病的,医生。”语气里有些委屈的讨好。
“看出来了。”苏徽斜眼看他,“跟五楼说过多少次了,治不了的就直接送去疗养院看护,别放出来危害公共安全。”
陆觉非直接忽略他话中的不满,道,“你说的,以后我大病小病都可以找你的。”
哦?苏徽再次扫描了陆觉非一眼,“支票呢?”
“哈?”
“怀里不揣个几本支票簿就敢开口要我治病,你是想让我管杀呢还是管埋呢。”苏徽冷笑,“没支票,现金也行啊。”
陆觉非还真摸了摸口袋,掏了半天,最后苦了脸,“刷卡可以不?”
苏徽对空翻了个大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脑门上标着ATM了?”
陆觉非认真地看了一眼他光洁的脑门,暗自叹了口气。这不能怪他现金准备不足,谁能想到出门还会遇上除了给小费之外不能刷卡消费的地儿啊。
苏徽也没了纠缠的兴致,抬腿要走。陆觉非可怜兮兮地试图挽留他,“你不先问问我的病症?”
“还用问吗?早上照过镜子的去整容科,搭筋的去精神科,皮痒的去骨科,想省事儿的直接去太平间。”苏徽径直绕开他,从车库里取出了……自行车,瞥了一眼杵着仍旧不肯动的陆觉非,道,“我在六点就下班了,现在是六点一刻。我在休息时间的收费是正常收费的三倍,您看您是不是把帐结了?”眼里的意味很明显,你再敢拦我试试看。
陆觉非很识时务地跳开了一丈地。苏徽骑着车拐个弯就走远了。陆觉非不死心,对着那白色的背影喊道,“苏徽,我是陆觉非!下次我一定带现金!”
有病!苏徽冲着红灯翻了个白眼,硬生生将红灯翻成了黄灯。他有病自己还陪着瞎扯,看来我果然是闲得慌。
回到了住所,房东太太早早地等在了院子里,见到苏徽,摇着手中咬了一个大牙印的西瓜,热情招呼着,“苏医生,吃瓜不?今年的瓜可甜着呢。”
苏徽暗暗吐了一口气,笑了笑,“不了,您慢慢吃吧,我回去了。”
脚还没来得及踏出去,胳膊就被房东太太给扯住了。苏徽认命地停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胳膊,初一十五,早晚得来。
果然,房东太太一开口就提租房的事。“苏医生啊,合租的人找到了么?”
“还没有。”苏徽答得很坦然。不是他脸皮厚,真的是无所谓了。
苏徽租的屋子无论是居住环境还是价格地段都是没得挑的,照例来说,应该是别人挤破头要抢的好东西。坏就坏在分租者之一的苏徽实在太过厉害,冲着房子兴冲冲来租房的房客大多会以抱头逃窜而告终。
房子是两室一厅带厨卫的,一个人住未免太过奢侈,苏徽自然也不想承担过重的房租。但合租人换了又换,最近两个月更是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苏徽一人付二份房租,也实属无可奈何啊。
有人要问了,既然是苏大医生的问题,房东太太怎么不把这尊大佛请出去,反而热情热心地管他三餐,帮他招租,而且承诺苏徽只需付四分之三的房租就好了?
故事还得从苏徽刚刚从学校搬出来入住这间房子开始说起。房东和房东太太都是退休老人,老爷子虽有十五年的糖尿病史,平日里饮食起居一直控制得很好,身体倒还硬朗。但偏偏有句俗话叫做天有不测风云,这俗话还偏偏就很灵验。某日老爷子的左脚不知怎的长了一个不大的疖子,老爷子不以为意,用手抠了,脚却肿了起来,泡了两日的消炎药水。可巧那日苏徽去交房租,眼尖瞧见了老爷子的脚,二话没有,当下催着人送了医院。到了医院给医生一瞧,老俩口倒吸一口凉气。好嘛,就这么个不起眼的疖子,医生说若是不及时住院治疗,恐怕是要截肢的。从那以后,房东和太太就把苏徽当救命恩人供起来了。
房东的儿女都远在外地,长年累月不着家,有个头疼脑热的着实不方便。打从苏徽住进来后,房东太太就将他当成私人医生使唤了,老爷子有个大病小恙的,不管白天黑夜,都爱把苏徽拉来瞧瞧。可怜苏徽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小实习生,医院学习已经忙得是脚不着地,还要饱受房东太太的摧残,不过他倒是没有多少抱怨,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又有一句俗话说了,好人有好报。苏医生的好心肠就得到了报应(?)。房东太太不仅管他一日三餐,还隔三差五地煲汤炖肉给苏徽补身子。苏徽因为一身臭毛病和得理不饶人的刀子嘴得罪了一票合租人,房东太太不仅不主持公道,反而帮他请走了那些忍受不了的房客,这也是苏徽一直有恃无恐的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