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都给我住手!”洛浮夕对着众人大喝一声。
“可、可是大人……”
“出去!没有叫你们进来,谁都不许进来!”
洛浮夕冲进人群,将华嫔从床上扶起,她一起身便朝着地上干呕,洛浮夕抓了脸帕给对方擦拭。宫人见此命令,不得都退出了房间。
如此一闹那华嫔到底是清醒了一些,伏在洛浮夕身上掉下泪来。
“娘娘,好点么?”
“孩子没了,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娘娘?”洛浮夕一怔,他没有想到突然恢复神智的华嫔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
“我记得你……你是洛大人。”
她记得?
洛浮夕急忙端过清水给她漱口,她却推开了茶盏,对着洛浮夕一字一句道:“你是洛大人?”
“是。”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华嫔自嘲的笑了声:“孩子没了,他就再也没有看过我……她们都说,他只是为了孩子,才对我那么好。我出身贫寒,比不得她们大家闺秀出自名门,可他偏偏看上了,说我长得很大气,将来的孩子也一定大气的……名字都取好了,叫【景鸿】……可没有留住,是个男孩儿呢……”
“娘娘……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您这是何必……”
华嫔没有停止,类似自言自语,只不过将全部的心思都倾倒给了洛浮夕:“大人,她们都说,你进宫了,恩宠后宫,一人得了后妃们所有的荣宠。我起先不信,可是我后来信了……孩子没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可是,可是我不恨你的,真的……”
“娘娘……”
“让我把话说完,大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孩子,它在我肚子里,我就觉得他会因为孩子对我多看几眼,日夜不休的在我宫里与我共度天伦,我要求不高,从来没有奢望做贵妃,做帝后……我只要我的孩子,和它的父亲……可是,可是那么小的心愿,都不能达到……这座后宫,冷冰冰的……我不知道从此要怎么活,不如死了……大人,你一定不知道一个人,一个人在宫里,每天对着空床睁眼到天亮的感觉,你盼啊盼,他就是不来……你等得白头了,心也凉了,这几十年若让我这般痛苦下去,不如死了……大人,只是我没有想到,如今来我这里看我的,居然只有你一个而已……”
似乎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只是喋喋不休的将苦水都倒给了他。
洛浮夕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看着对方消瘦的脸,一点点揉碎了他的心。难道这就是她执意要寻死的心么?“何苦……华嫔,活着,说不定明天就等到了。”
对方却讪笑:“大人,华嫔不愿意等了,等一日,失望一日,等一月,失望一月……难道要等一辈子,失望一辈子么?大人,不如就让我寻了这个机会,成全我吧!”
“你!”洛浮夕如鲠在喉,“臣不能冤枉一个无辜的人!”
华嫔伸出手来,握过洛浮夕的双手,她的手很纤细,又凉,如今入夏,却没有一点热气。她并没有停止哀求:“……大人,如今,除了你,我还能指望谁?”
“你告诉我,贵妃是不是你派人杀的?若不是你,你替别人档了罪名,你的家人必要受到牵连!”
而对方答非所问:“家人?早没了,我本是穷苦人家,进宫做宫女,家乡闹了灾荒,一家几口全都饿死了,直到我成了华嫔,才有钱给他们修了好坟地。……大人,求你成全我……”
华嫔说着说着,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渐渐地合上了眼睛,将头靠在洛浮夕身上,睡了过去。只是嘴巴里似乎在梦呓,一遍遍喊着“成全我”。她没有回答洛浮夕的问题,那么答案很明显,没有人可以里应外合的华嫔,绝对不是凶手。她在说谎,目的,就是为了求死。
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跟世上其他人一样,渴望温暖和爱情。
可总有所求不得的苦,最是可怜。
她跟自己一样,在无数次的失望之后,想要彻底解脱,逃脱这个牢笼,却死也不能。洛浮夕不想去猜测华嫔之前,是真疯,还是假疯。于她而言,所有的症状不过是她想绞尽脑汁解脱的一个方法。
求死有很多的理由,不一定要替别人背负罪名,可她偏偏选了这个。也许,她是逼着所有人,都不能给她生的机会吧?
一心的求死,再无夙愿。
洛浮夕唤来宫女,让她们将华嫔换好衣服安顿睡下,随后便跟着等在门口的杜三娘出了华嫔的居所。
在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红宵公子!
红宵今天看似忧心忡忡,不停地在华嫔居所门口来回踱步,身后没有跟着宫人,似乎在看沿途的风景,可洛浮夕知道,对方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等他。
红宵老远就看到了洛浮夕,“我去了你地方,子沐说你来这里了,你可总算出来了!”他拉了洛浮夕,二话不说钻进了树林子。
“没人跟着?”洛浮夕环顾左右。
“没人。”红宵凑近他的耳边:“如何是好?”
洛浮夕沉默片刻,脸上的表情很是肃穆,没有一点跟红宵兜圈子的心情:
“——她一心想求死!……你呢?你一心求什么?”
对方一愣,转而明白了洛浮夕的意思,浅笑道:“我求什么?——我不过求,墨夜不得好死!”
洛浮夕站在原地,看着红宵眼里闪过决绝的光芒,他知道,在今后偌大的宫中,他将永远地失去这个朋友了。
那一天日落,洛浮夕跪在墨夜面前,对他磕了三个响头。墨夜很是意外,这般大礼很久没有受过了。刚要让他起来,却听洛浮夕道:
“臣恳请帝君,封华嫔,为天朝帝后!!!!!”
七十三.成全
墨夜原本手里四平八稳的端了一杯茶,正送到唇边,洛浮夕这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请示,让他手一抖,差点将热茶全部扑在自己的衣服上。
“咳咳,咳咳!”
“帝君?”洛浮夕抬头见墨夜被水呛了出来,连忙伸手接过杯子,一边从地上跃起帮着墨夜顺背。“您没事儿吧?”
“朕要问你有没有事儿?”墨夜一把抓过洛浮夕的手捏在手心里,一脸菜色:“你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了?封谁?华嫔?”
“不错,华嫔。”
这个家伙,疯了不成?
墨夜捏得用力:“承认自己就是杀了贵妃的主谋华嫔?朕且没说要封帝后,就算要封帝后,会封一个刺杀朕的女人?洛浮夕,你是觉得朕平常太宠爱你了,你就连礼法都不顾了,来朕面前开玩笑?”
洛浮夕自知墨夜是生气了,因为抓他的力道实在有点大,想抽也抽不过来,只能又道:“臣哪敢开玩笑。帝君,臣的话还没有说完。”
“说说说,有什么都说出来。”松了手,没好气的将随手抓过一本书翻开来读,也不看洛浮夕了,生怕再被他激出一口老血来。
洛浮夕站在墨夜面前道:“臣看到娘娘的日常言行很不一般。”
“她疯了,这事儿宫里上下都知道,你还要再强调一次么?你不会真要朕封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吧?”
“帝君,”洛浮夕表情严肃:“华嫔……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
“什么意思?”
“下午,臣瞒着您,去她的居所看望她了。”
墨夜的眼睛注视着洛浮夕,目不转睛:“说下去。”
“华嫔的心里,一直念着她的孩子,还有您。她问臣:帝君为什么不来看她?……臣无言以对。如果帝君当初若是肯去看她,待她一如既往的好的话,说不定娘娘就不会疯了。”
“你!”墨夜没有等他说完,打断了对方的话,这番的控诉,让墨夜觉得很不高兴。他不去看华嫔,他留宿在谁的宫里日夜绞缠,难道洛浮夕自己不知道么?
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他将所有的恩宠都给了他,他如今却反倒说自己的不是?可他在说了一个【你】后,终究没有将后面的不悦表达出来,忍着怒意:“……你继续说。”
从他的表情里,洛浮夕深知对方被自己的话激怒了,可他没有准备服软:“臣听说,刑部今日没有审出什么结果来。”
“不错,华嫔不肯说。”
“其实,不光是今日,明日、后日、大后日……全部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审不出来。”
“哦?”
“因为华嫔根本不是凶手,试问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如何招供?就算她假招供了,也是破绽百出!”
墨夜一面听,一面不由自主地将原来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寻思了一会儿道:“不管怎么样,胡奴都要一个结果,我也不能让公主死的不明不白。”
洛浮夕反问:“难道因为这样,就将宫里的后妃押送给胡奴呢?”
“要从长计议,朕也觉得有损国体,但是对方不依不饶,且与天下说不过去,朕徇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也给了对方冠冕堂皇的理由举兵造反。”
洛浮夕点了点头,这个答案,就是他要从墨夜嘴巴里听到的,他站直了身板,对墨夜道:“那么就请帝君在这里,赐死华嫔!”
洛浮夕道:“那么就请帝君在这里,赐死华嫔!”
墨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个洛浮夕,你一会儿要朕赐死华嫔,一会儿还要封她为帝后?你玩的是什么花样?死了还怎么封?你给朕说出个道理来,说不出来,朕不会放过你!”
洛浮夕连忙又在墨夜面前跪下:“臣不敢说!”
“这种封【意图杀朕的罪人为帝后】的大逆不道的话你都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洛浮夕正色:“臣不敢【说】……但是,臣已经写好了奏疏,请帝君过目!”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本被自己身体温度所温热的奏疏,郑重其事的高举过头顶,放在墨夜面前。
墨夜没有想到他会设想地如此周到,心里说不出来的抑郁,好像地上的这个人,已经是自己无法猜测的了。起码,洛浮夕现在唱的是哪出,墨夜心里猜不到。他狐疑地接过奏疏,翻开一看,居然赫赫《奏帝君三亏欠疏》的标题。
三亏欠?亏欠谁?
文里写的好,条条框框,有理有据,又是表臣子之忠心,哭社稷之艰巨云云。而三亏欠的对象,就是华嫔!?
里面的意思,大概是这样说的:
亏欠一,帝君曾在朝堂说过,谁怀有帝裔诞下麟儿,就是帝后。虽然是在华嫔小产后才说了这条,但是帝君的话当时没有说【此后实行】,也就是没有分时间先后效应的,那么华嫔也可以作为怀有帝裔诞下麟儿的候选。小产了没错,可下来的确实是男孩儿的精血。
亏欠二,华嫔是代人受过,代他人而死。死的冤枉,也是一大亏欠。
亏欠三,帝君之前没有善待华嫔,华嫔失去孩子后还得不到丈夫的疼爱,就是最大的亏欠。
此三条大罪,不假,胆敢在帝君头上扣罪名的,天下也不过一个洛浮夕!
三条亏欠后,就是洛浮夕的言辞凿凿:“赐死华嫔后,请帝君追封她为帝后!”
墨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道:“退一万步,就算朕默认了三大亏欠,那么洛浮夕,你告诉朕,你之前说要封华嫔为后,就是说,要朕先赐死华嫔,然后再追封她为后了?封一个死人为后?”
洛浮夕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意思。
墨夜嗓子里“哎”了一声,又跳过洛浮夕之前的奏请,抓着第二个亏欠上说的【华嫔代人受过,代他人死】问道:“这个第二条里的【他人】是谁?既然是这样,她抵了谁的罪?你知道?”
洛浮夕道:“臣刚刚得知。”
墨夜脸上神色异变:“你好大的胆子,知道也不报?是不是要朕将你视为同党?还是说,给你一个欺君之罪?还不快说!”
那洛浮夕定了定,“只有帝君答应华嫔死后追封,才能告诉您。”
“洛浮夕!”墨夜直接将《奏帝君三亏欠疏》劈头盖脸的摔在洛浮夕身上,气得几乎要将前面的桌子都踢倒在地,“你是不相信朕会杀了你么?朕能给你无上的荣宠,一样可以让你一无所有!”
跪在地上的某人不动声色,只是对着盛怒的墨夜浅笑:“帝君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只是,封华嫔为后,对帝君而言,不是一笔好买卖么?”
“好买卖?哼,洛浮夕,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能说服朕,朕今天就废了你!”
他再次给墨夜叩头谢恩,这才直起背脊,不紧不慢道:“帝君不肯封后,自有您的考量,只是朝野谣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帝君的母后当年在宫中因为封后一事而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帝君不想再有这等惨剧,索性不封。其二,帝君恐怕所封之人家室显赫,前朝多有外戚争权夺利之事,搅得朝野内外乌烟瘴气。只是您想,若封了华嫔,以后再也没有人说中宫之位空悬,帝君可以理直气壮【本朝就一个帝后,再不册封】为由。且华嫔没有外戚,不怕内外结党,华嫔已死,没有任何威胁。”
这番言辞,是洛浮夕在墨夜身边这段日子里摸索出来的,他知道对于墨夜来说,什么是死穴。但凡可能威胁到他权利的人和事,都是他无法忍受的。所以,结党,兵权,外戚,都是他的死穴。只要摸准了墨夜的心理,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一场博弈,墨夜会有什么反应,洛浮夕并不清楚,特别是这个阴晴不定的帝君,旁人想要猜测他的回答,将会是件很痛苦的事,索性不猜,全部交给墨夜自己去定夺。说不定这番话以后,墨夜会是更加的怒不可遏,认定洛浮夕是狼子野心之徒。
在静默的半刻时间里,等待是让人难熬的,洛浮夕低着头,一直没有看对方。而对方,在听完以后,也只简单地无意识地拿手指不断地敲击着书桌,若有所思。
“你到是想的清楚!”良久,墨夜终于给了他反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宣判,就在此一举。
洛浮夕微微抬头,等待墨夜余下的回答。
而面前的帝君,似乎疲倦了,合上了眼睛,一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终于,等到了他最后的答复:“好,就如你所愿,封她为后。”
“谢主隆恩!”
洛浮夕从地上爬起来,摊开了一张圣旨,利落地将墨夜刚刚首肯的答复拟成了圣旨,并且在他的点头下,加盖了玉玺。这叫趁热打铁,以防夜长梦多。
死后追封华嫔为帝后的圣旨,就此完成。
而这复杂的,曾经掀起满朝文武据理力争的大事,居然只在这小小的御书房里,由两个人,一番话,轻松而简单地化解完成了。
没有经过内阁商讨,没有经过礼部审核,没有经过其他各部和百官的同意,甚至,连一句恭贺的话都不可能讨到。就这样,决定了一个王朝母仪天下的国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