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嗯!”卫明笑着点头。
奚典也笑了。
“这儿是你的手……你的脚……你的背……”卫明拉着他的手指一个一个部位地为他解读着自己的画作。
“我……”奚典紧紧皱着眉、迟疑着。
“嗯?”卫明看着他。
“长得、什么样子?”奚典的嗓音有点沙哑。
“……!”面对着他忘了掩饰的、塌陷的左眼,卫明的心猛地一痛。
像是感应到了卫明停留在自己左眼的目光一样,奚典猛地把头别向另一边。“别看!”
“你……!”卫明窒了一下,懊恼不已地低喝道:“你不用这样!”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生硬了,急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呃,我的意思是你、你不用这样。我……呃,真的没关系的。”
他的话并没有让奚典转过头来,反而感到呼吸都有点急促了……卫明坐得太近,以至于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他讲话时喷出的气息。
“呃……”卫明被他固执的后脑勺给惹急了,用力拽了拽他的袖子道:“我见过的,真的没关系的!”只不过那不是人、是只名叫小白的猫。
过了好一会儿,奚典才慢慢地转回头、恢复到了与卫明90度侧对的角度。“我的眼镜呢?你帮我拿出来了吗?”
卫明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没有?”奚典兀自揣测。
“我去拿给你!”卫明火了,腾地一下起身把刚才顺手放在电视机柜上的太阳眼镜拿了过来,气呼呼地往奚典的腿上一丢。
奚典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告诉他自己已经习惯了遮着半张脸过日子了、告诉他自己的眼镜曾惊吓过太多人了、也告诉他太多人的惊吓伤害到他了。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摸到了素描本上的太阳眼镜,打开、戴上。
“你这样很讨厌你知不知道?!”就在他推上太阳镜的时候,卫明的怒气猛地爆发了出来。“你不仅仅是遮住你自己,更是把你自己和这个世界、和所有人、和我都隔开你知不知道?!”
知道!奚典默默地在心里应了一声,手指则义无反顾地推着镜架、把太阳镜架在了鼻梁上。“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
“你介意?哼!”卫明重重地嗤之以鼻。
奚典听出他话里有话,不解地皱眉。
卫明狠狠咬着舌头才没让“童遥”这个名字冲口而出。不能说啊,说了就等于把什么都捅破了……后果他承受不起的呀!
奚典听到卫明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显然是在很努力地忍着什么话不肯说。虽然他一直都讨厌任何人对他说半句留半句的作为,但这会儿觉得还是暂时抛开这条原则的好……要是逼着卫明说出什么他无法面对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呢!
一时间,屋里几分钟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冰冻。
5-3
×年3月25日。多云。
上个礼拜赵波给我出了个解决小白生理问题的主意。
他家养了一只纯种吉娃娃,他妈妈从来不让它出去随便配种。一是找不到好种、二是怕它会生病。他说要是吉娃娃实在憋得慌的话,他妈妈就给它一只拖鞋让它自己搞定。
于是我照办了,特意挑了二姐的那双又软又胖的棉拖鞋给小白……结果小白真的爱上了二姐的拖鞋!还把拖鞋拖到笼子里、天天睡在上面,就是为了防止我拿走。害得我今天要把拖鞋拿出来洗洗的时候跟它斗智斗勇了好一会儿、还又被它抓了一把,真是气死我了!
日记,你说这种跨物种的恋情我要不要阻止?要是就这样下去的话小白会不会心理不正常啊?不知道它是不是世界上第一只爱上拖鞋的猫,如果是的话可不可以报备吉尼斯啊?
——摘自卫明的日记
晚饭送到了,终于打破了102室内几乎凝滞不动的空气。生鱼片、寿司、日式火锅都是市中心的一家很出名的日式餐馆出品的,至于怎么会送来这么远的地方的嘛……其实是奚典的妈妈接到儿子的“订餐”电话后派自家的保姆紧急采买、并且搭乘“十万火急”的出租车专递才送到的。
奚典开了一瓶白葡萄酒,说是吃生鱼片的时候喝这个最爽口。
卫明扁了扁嘴、没吭声,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瓶子给各自倒了一杯。
生鱼片的厚薄切得很均匀,一片一片斜斜地紧挨着,按不同种类围成了大中小三个圆圈排列在包着保鲜膜的碎冰上,中间则是一堆色彩艳丽的北极贝。整个拼盘看上去又新鲜、又漂亮,叫人很有食欲……可是却非常不利于奚典这样的盲人取用。所以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功,要么是一下夹了两三片、要么就是一片都没夹起来,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夹起的是什么品种。
卫明因为肚子里还有气,所以一上来就用寿司把自己的嘴塞了个严严实实。可看到奚典几次努力都不怎么成功后再也看不下去了,含糊地说了声:“我帮你。”便飞快地手起筷落、稳稳地分别夹了三种鱼片放到他面前的空碗里,又把装着芥末和酱油的小碟子推到他手边道:“小心点,酱油就在碗边上。”
“谢谢。”奚典小心地摸到碗、又碰了碰旁边的小碟以确定位置,这才夹了一片鱼片起来。
“三文鱼。”卫明瞟了他的筷子一眼,轻轻嘀咕了一声。
“哦!”奚典把鱼片送进嘴里,顺便掩去了嘴角的笑意。而一等他吃完碗里的几片,卫明就会在他的碗里添上新的;每次夹起鱼片放进嘴之前、他也照旧会嘟嘟囔囔地提示一声。几次下来,他再也忍不住地微笑了出来。
卫明注意到了,抽抽鼻子、转开了目光。
“你怎么不吃鱼片?”奚典察觉到卫明除了给他夹鱼片之外,筷子就再也没落到盛着生鱼片的碎冰包上,不禁有些诧异。
“我的肠胃不太好,不怎么能吃生的。”
“刚才……”奚典的话开了个头便无疾而终、改为歉然的一笑。他想起自己在订餐前并未问过卫明的具体意见。
卫明知道他要说什么,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我二姐说我就是个穷人命,吃太好、太油、太稀罕的东西都会拉肚子。”
奚典的歉意更浓了。
“这个火锅你交给我好了,这种汤汤水水、热乎乎的东西我没问题的。”卫明说着就给自己盛了满满噔噔的一碗汤汤水水,然后把被他吃掉了半拉的寿司拼盘往奚典那儿推了推道:“剩下的寿司你吃。”拼盘里剩下的几乎全是握寿司……贴着生鱼片的那种。
“嗯。”听卫明这样有点自说自话的分配,奚典竟有种窝心的感觉……好像一家人呢!一直隐忍着的笑意又扩大了。
总的来说,晚饭吃得还算愉快。再加上整瓶口味清爽微甘的白葡萄酒的作用,终于把用餐的两人之间最后的那一点尴尬也给抹得干干净净。
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卫明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晕了……但决不是醉!他挺喜欢这种三分薄醉的感觉的,所以也没开电视,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望着曾经是他家的、原本该微微泛黄的天花板发呆。
“卫明?”奚典端着两个杯子站在厨房门口,来回摆动着头搜索卫明的方向。
“在。”卫明急忙起身去接他手里的杯子。
“给你也倒了杯咖啡。”奚典道:“可以醒酒……反正你明天也不上学。”
“我又没醉!”卫明抓住了关键词,不以为然地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乖乖喝了一口有点烫嘴的咖啡。
奚典笑笑,坐下前从裤后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向卫明。“这人是个礼品设计师,专门给酒店和企业设计各种用品和纪念品的。”
卫明有点疑惑地接过来看了看,是个女人的名字。
奚典喝了口咖啡才道:“她的工作室正在招人。对应聘者的工作经验没要求,反而就需要你这样的新手。她说年青人的眼光也比较新颖、能带新的想法过去。有兴趣的话你去试试吧!”
“嗯……”卫明皱着眉看了看奚典,可是却在他的镜片上看到两个一脸傻呵呵表情的自己,顿觉索然无味,调转了视线盯着自己的咖啡杯问:“那天你听到我和我姐夫的话了?”他不是傻瓜,猜得出奚典此举的由来。
“嗯。”奚典点了点头,淡淡道:“只是希望你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卫明的眉皱得更紧了……再怎么说那段对话也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对话、属于比较私密的范围,何况对话内容对他的形象似乎也颇为不利,于是有点窘了。随手把名片往裤子后袋里一插,嘟囔了一句:“谢谢。”
奚典听得出他的道谢并无几分诚意、更缺乏热情,心里有点小小的不悦。“难道你想去那个杂志社的什么副刊去做什么营销?”完全是悻悻的口气,叫人听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卫明郁闷地闭着嘴不吭声。
奚典一动不动地面对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卫明顶不住这种对峙当中越来越重的压力,只能怏怏地咕哝了一声:“不想。”为了防止奚典接着问,他“咕嘟”一下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慢吞吞地咽下去、嗓子里发出一阵闷闷的吞咽声。
奚典才不吃他这一套,板着脸接着问:“那你想过毕业后干什么吗?”
见他包公一样的脸色,卫明不好意思再慢吞吞了,只好咽下嘴里的咖啡道:“想过。”
“哦?说来听听!”奚典一挑眉。
卫明有点恼火,很想问他凭什么端着这副架子跟他说话……他又不是他爹!不过想想他问的也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于是口气硬邦邦地道:“广告设计、企业形象设计、包装设计都行。”
“刚才给你的那张名片上的人就是做这个的,符合你的理想。”奚典很准确地指了指卫明放名片的口袋的方向。“你去试试。”
卫明虽然明知他是绝对的好意,可是极不喜欢他的语气,所以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嘴也撅得老高,憋着口气不吭声。
奚典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霸道了,皱了皱眉,转头喝了口已经变得温热的咖啡。
屋子里的气氛再次凝滞。
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奚典又开口了。“你自己去找过工作了么?”
“我还没毕业呢,凭什么去找工作?难道凭学生证去?”卫明赌气地隐瞒了自己屡次实习碰壁或者不爽的经历。
奚典听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想给他上一堂关于求职立业的课,但又及时忍住了。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个新搬来没多久的邻居而已。于是只能意犹未尽地“哼”了一声便起身拿着空杯去厨房了。
“你哼什么哼?”卫明恼了,也跟着起身、辗上去拦住了他。“你什么意思?”
奚典面无表情地对着他。他本来就比卫明高小半个头,这会儿站得又近,所以更有压迫感。
“你不是说不喜欢人家吞吞吐吐的吗?”卫明悄悄退后了一步,抻着脖子道:“那你也把话说完呀!”
奚典咬了咬牙、小小地思想斗争了一下,重重点头道:“好,我说完。”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斟酌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你是从小到大都被你的两个姐姐给宠坏了,什么事都是你大姐替你安排的。你一面在埋怨你大姐管你管得太多,一面又舒舒服服地躺在她给你铺的路上心安理得着。”
“……?!”卫明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惊得嘴巴长得老大,喉咙一收一缩的、却一个音节都迸不出来。
奚典像是看到他的表情一样,歪着脑袋冷冷地问:“怎么?觉得我的话很难听?说错你了?”
卫明的脑子里很乱,有一部分自我在心底里认同他的话,可面子上、他过不去!于是连连喘了好几口才呛着嗓子问:“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了解我多少?你认识我才几天啊?”随着最后一个问句、他的大嗓门也完全亮了出来,真想用手里的马克杯砸到奚典的脸上……把他那副能照得出人影的太阳眼镜给砸个粉碎。
“我是没认识你几天,可是这就叫旁观者清你懂不懂?!”奚典的嗓门……原来也很大啊!再加上他突然全数迸发的怒气,使得他的话、他的姿态都非常有威胁。“你难道听不出你姐夫是在打发你?!听不出他其实已经受够了要照顾你、照顾你们一家子的这种负担?!”
“呃?”卫明被他狰狞的面容吓了一跳,脑细胞暂时罢工了。
“他说是说你大姐可以放心了,”奚典喘了一口,把涌到嗓子眼的怒火给压制了一点回去,沉声道:“可实际上他的意思是他、终于可以摆脱你这个大麻烦了!”那天晚上卫明和卫青姐弟俩走后,他因为还有点郁结未消,所以又到院子里抽烟。结果无意间听到了从202阳台上飘下来的那段对话,听得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就是后来卫明问他怎么还生气的原因所在……其实,他是在生那个姐夫的气。当然,更主要是在生反应迟钝、后知后觉的卫明的气。
“……?”卫明挠头了。有吗?姐夫的话是这个意思吗?仔细想想,好像有点诶!
“我不是……”奚典再次深呼吸,现在除了怒气之外他的心里还涌上了歉疚之情。“对不起。”他狠狠地对自己皱眉。“我不是要调拨你和你姐夫之间的感情。”
卫明怔怔地看着他。他知道奚典没有无聊到要调拨他和他姐夫,只是不太明白他干嘛又是一副要气炸了的样子。
奚典窘迫地舔了一下嘴唇,稍稍停顿组织了一下语句,然后才道:“你二姐告诉了我不少你的事、卫家的事。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东西。”
二姐?又是二姐?!她才回来没多少天,怎么能捅出这么多家庭密事呢?卫明郁闷了。
“卫明,”奚典当然不知道卫明的心思已经纠结到他二姐身上去了,依旧沉声道:“虽然我是个外人,认识你、你的姐姐们也没多久。但是,”他皱眉、咬牙、吸气,道:“你们每个人都是个独立的生命体,将来终究是会各有各的生活的。”
卫明还是怔怔地看着他……其实是在怔怔地看着自己映在他的太阳眼镜上的影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还有,”奚典还在继续,只是嗓音更低沉、似乎还蒙上了一层沉痛的味道。“虽然我是个瞎子、同性恋,但我毕竟是人家的儿子,还是知道点家庭责任之类的事的,所以我才会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跟你说这些。”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瞎子!”卫明抓住了一个关键词……至少,他以为这是个关键词。
“嗯,我知道。”奚典顺从地点了点头,镜片后面唯一的右眼则很无奈地翻了翻。“我想说的是……卫明,你是个大男孩了。牺牲也好、心安理得也罢,现在都是时候自己拿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