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入腊月的时候,一场雪后初晴,卫伉成亲的日子也到了。
那天,长平侯府门庭若市,一朝为臣的同僚能来的都来了,个别上了年纪的老臣,身体不便,也打发了自己的儿子,带着丰厚的礼品前来道贺。
那天,卫青与公主很忙碌,于是,卫青喊了霍去病,要他帮忙招呼下前来道贺的客人。这下,可给平日不善与人亲近的霍去病出了个难题。无奈,年轻的大司马、骠骑将军,硬起头皮,帮着卫青招呼客人。担心霍光受到冷落,霍去病叫卫青的幼子卫登拉着他去花园玩耍。霍去病这边跟着卫青忙碌,那边母亲卫少儿一见霍光,顿时双目喷火。
卫伉的新娘很美,巧施脂粉,美目流盼,含娇带羞。那卫伉,一身正装,美人在侧,如沐春风。听着恭维和道喜声不断,人多少有些得意,对这前来敬酒的,自是来者不拒,一盏、一盏又一盏,不知喝了多久,新郎醉了。于是,主家忙出人帮着新娘把卫伉送回居室。
一阵乱糟糟过后,酒筵上原本独自畅饮的霍去病,在霍光回来与他耳语一阵后,先是面带诧异,继而看看卫青,脸色一下很难看。无人得知,卫伉的婚宴上,霍光到底与霍去病说了什么。即使多年后,在武帝刘彻临驾崩前,天子再次问起,霍光亦是三箴其口。不是霍光不说,因为那是留在他心中拔不出的刺,他心中永远的痛。
卫伉的婚宴结束了,霍去病命一同前来的北堂勋把霍光带回冠军侯府,自己则跨上宝马踏雪,一路狂奔。
天已经很晚,街上很安静,只有三三两两的误了时辰归家的路人,偶然出现在街道两侧。突见金色一骑疾驰而来,吓得匆忙退到路旁闪避。
金色的影子载着一脸铁青的人,一路驰往关内侯府。最终,一人一骑,在李敢府门口徘徊良久,未闯入。霍去病咬了咬牙,掉转马头,抽打坐骑,返回自己的冠军侯府。
北堂勋与苏若出来迎接,见霍去病面色不善,未敢多言,只把所有的担心和疑问老实地放回肚子里。
“你们下去,早点歇息,我没事,不过多喝了些酒。”
苏若略惊讶,“侯爷,要不要备醒酒汤?”
霍去病摆手,再次下逐客令,“歇息去吧。”
“这?”苏若还想说什么,北堂勋扯了扯她的袖子,给她递过眼色,示意出去说话。
“这是怎么了,难道在大将军府中,有人对侯爷出言不逊了么?”
听苏若如此问,北堂勋想了想,摇头,“没有,一天都好好的,你在身边伺候应该知道,只不知到晚上发生了什么。”
“真是让人担心。”女人绣眉微皱。
“好啦,别想那么多,咱们去安歇了吧。”
北堂勋挽着女人,进入自己的卧房,窗格的薄纱,把北堂勋为苏若轻巧取下发簪的动作,丝毫不落地印在万字花格上。他二人因有霍去病的庇护,安稳隐藏了几年的关系,却在此刻,无意间被一人偶然撞见。
这本是巧合,妩歌的家人前来送信,说是年迈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想她筹些钱两。这妩歌弟弟妹妹一群,年纪尚幼,尽管冯善保平日里已经照拂颇多,可如今顶梁柱一倒,家里还是难以维持生计。族亲只知道妩歌如今在冠军侯府,却不知她也是处境艰难。无名无份,所得钱帛不多,加上冯善保周济的,刚能维持自家吃食。偏族亲一直以为妩歌如今富贵,平日里多有上门借钱两,讨要绢帛,那妩歌父亲是个老好人,实在抹不开面,赠了亲戚,自家却是难以为生。
妩歌本想早些时候过来找苏若帮忙,可苏若白日里带着霍嬗,陪同霍去病去了长平侯府,待她回来,这霍嬗不知何故,一阵苦恼,女人只顾着哄孩子,妩歌倒也不好那个时候过来。待天色晚了,才过来找苏若,见拱门未锁,便推了门进入前院。刚走几步,便看到北堂勋挽着苏若,进了自己的房间。妩歌大惊,那边霍去病的房间还亮着灯火,这边苏若已经帮着北堂勋宽衣解带。拿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妩歌震惊片刻,悄然退出。
“你说什么,真有此事?”冯善保瞪着两只虾米眼,惊的嘴巴半天合不上。
妩歌一阵点头,“我亲眼所见,假不了。”
冯善保扯着嘴角,仍是一脸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侯爷竟然纵容他们?又想了想,冯善保也觉得奇怪,侯爷平日里对主母确实不错,可没有外人的时候,很少看到他们对影成双。平日里自己再奇怪,可也未往这边想过,今日妩歌一说,似乎疑问也就有了答案。可,侯爷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把给自己生了长子的女人,交给自己的部下。就算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然如今谁敢对与大将军平起平坐的侯爷不敬,这件事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大管事本就不大的双眼,此刻更是眯成一条细缝。
妩歌只把自己亲眼所见,告诉了冯善保一人。当然,冯善保是个胆小的,那次霍去病的鞭子,已经让他吃够苦头,这种事,若是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怕被冠军侯灭了口也说不定,因此,管严自己的嘴巴,才是最重要的。妩歌被他严厉警告一番后,拖着云雨后疲惫不堪的身体,坐在灯下彻夜无眠。
想想自己,妩歌更是一阵悲从中来,同样是背着冠军侯与人私相苟合,自己如此见不得光,而苏若竟是光明正大与北堂勋同衾而卧,偏偏冠军侯竟然默许了他们的苟且之事,平日里还多有做戏给外人看。越想越气,妩歌对苏若的恨意更深一层。
68.射杀李敢
天子端坐宣室殿,面前是半响不敢起身的琅琊,拖着茶碗的手有一瞬的停滞,最终,还是一碗清茶又放回龙书案。 这子峘在搞什么名堂,刘彻很是不解,一连数日,每次琅琊回来禀告,重复的都是霍去病和关内侯李敢在酒肆斗酒,二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方休。这霍去病是痛快了,可苦闷了当今天子,数次召见,醉醺醺的人来了,天子不知换了多少种醒酒汤的方子,也未能让酣醉的人自睡梦中苏醒过来。臣子饮酒,不是天子该去管的,这刘彻眼巴巴守着身畔带着阳刚气息的身体,气闷之余,又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你和这黑黝黝,方头大耳的李敢,到底何事,如此畅快,定要日日饮酒,一醉方休?
“子峘,最近总是饮酒,怕对你这头疾不好,还是少饮为好。”难得有霍去病不饮酒奉召觐见的时候,天子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关心的话。
霍去病起先一怔,随即笑笑,“多谢陛下关心,臣很好。”陛下这是起疑了吧?不过看情形,陛下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既是如此,那便就寝吧。”
“是。”
……
次日,霍去病离开,到了晚间,刘彻听到琅琊的回报,表情错愕,抚额叹笑。冠军侯,依然约了关内侯饮酒言欢。
这李敢虽然是霍去病帐下的武将,不过这二人走动如此之近,令很多人费解,包括当今天子刘彻。刘彻不愿在这件事上刨根问底儿,毕竟这李敢在漠北一役老父自尽,叔父李蔡新死不足一年,那件事已经很顺利,因此平日多为关照,此刻实在不宜多生事端。相比天子的淡定,卫伉得到消息,气得跳脚大骂,吵着要去找霍去病理论,被公主拦了下来。
“你父亲事情够多了,你还要添乱不成?”公主柳眉倒竖,嗔道。
“可,这、这……”卫伉跺脚,面红耳赤,一想那李敢伤了父亲,可被父亲视如己出的人天天和那人把酒言欢,便心愤难平。
公主挑了挑绣眉,心里也是一阵阵狐疑,关于此事,她也询问过董先生,不过这次,连董先生也是连连摇头,说是看不透。霍去病,你想干什么?
这种诡异的情形,待过了霍嬗的生辰,迎来元狩六年的春天方结束。
甘泉山的草儿绿了,玉树慢慢滋出鲜嫩的小芽,万物复苏,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茂之景。上林苑又一次热闹起来,春狩开始。
天子与大将军微笑着侃侃而谈,再看身旁,霍去病早不知何时开溜。
卫青悄然皱眉,“这去病,越来越放肆。”
“呵呵,无碍,仲卿,咱们继续说,不去管他。”
卫青无奈,只能正襟危坐,与天子继续方才的话题。
……
霍去病擎着弓,信马由缰地在狩猎区闲庭信步,并没有像众羽林那般,纷纷对猎物展开追捕。他霍去病今天的猎物,是——。年轻的将军闭了闭眼,耳边是霍光在卫伉婚宴上对自己说的话。大哥,方才我听到卫伉醉呼呼的说,你有个叫李敢的部下,曾伤了舅父,今天你过来,也是不怀好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对这点,霍去病深信不疑。
“李敢啊李敢……”霍去病喃喃念叨着,手不自觉攥紧缰绳。
“骠骑将军,就知道你会在这里!”李敢一脸喜色,一骑瞬间已到近前。
霍去病点头,“是,我在等你。”这个地方,是他与李敢每年较艺的地方。
“今天如何比试,你来定规矩。”李敢跃跃欲试,满心欢喜,丝毫未察觉霍去病今天的变化。
霍去病的语气有些疏离,淡淡地道:“好,我来定规矩。”快速抽出羽箭,将弓拉满,直指李敢眉心,“今年我们就比谁的箭能先重对方的眉心。”
见霍去病语气冰冷,突然变了脸色,李敢确是固执地以为对方在与自己开玩笑,笑道:“骠骑将军,这个可不好玩,换个吧。”
霍去病昂然道:“李敢,抽出你的箭,既是比试,就不是为了玩。”
李敢心下一凛,这时就觉眼前的霍去病一下陌生起来,依旧带着一丝侥幸,李敢道:“骠骑将军,这刀剑无眼的,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
霍去病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么?你看看什么在指着你,箭镞,这东西,曾射穿多少匈奴人的喉咙,你不会不知道吧。”
“为什么?”李敢打个冷战,此时已经意识到危险,却无法逃离,至今还没有从霍去病箭下逃生的人。嚅动下嘴巴,李敢结巴着问:“为什么,为什么,昨日我们还在一起饮酒,这是为什么?”
霍去病轻吐而出,“犯大将军者,死!”
李敢算是明白了霍去病一箭指向自己的原因,心里却还是不甘,“这不能怪我,是他逼死我父亲!”
听到李敢的吼声,霍去病一声叹息,“李老将军失道误了军期,本是天意,大将军并未诘责。后老将军自尽于军中,以谢全军将士,无人胁迫,此事与大将军何干?而你,不分青红皂白,刺伤大将军,我当然容你不得。”
“不!”李敢现出慌乱,语无伦次,“不,怎么可能,不会,昨日,我们还在饮酒……”
又是一声叹息,霍去病松了手中弓弦,“正是念及昔日之谊,所以我日日请你饮酒。”
噗,一箭正中眉心,李敢仰面倒地,那双眼睛里仍保持着惊诧,骠骑将军竟然真的松了手。霍去病跳下马,伸手合上李敢的双眼,喃喃低语,“犯大将军者,死……”
日薄西山,太阳马上就要隐于群山之后,因有大片的火烧云盘踞于天际,大地被染成一片赤红。
与天子阔谈多半日的卫青,此刻起身正欲向刘彻告辞,金色影子疾驰至近前,红色身影迅捷地跳下马,不理一旁卫青,只跪于天子面前,头低着,一眼不看主位的刘彻。
看出霍去病揣着心事,而且还是不小的事情,否则不会连一旁的卫青也不理。刘彻轻咳了声,对卫青道:“仲卿,你先下去吧,朕和子峘说说话。”
“遵旨。”卫青只觉眼前的情景很诡异,未多问,给刘彻深行一礼,这才担忧地看眼霍去病,转身离开。
“说吧,什么事?起来说话。”刘彻目光深邃。
“臣不敢,臣特来向陛下请罪,不敢起身。”
嗯?刘彻疑心大起,这子峘在搞什么名堂?左右看不出他在说笑话,于是天子嗤笑道:“请罪,那你说说,你犯了何罪?”
霍去病此刻额头触地,声音很低,“臣杀了人,前来向陛下请罪。”
刘彻略松口气,摇头道:“是么?是不是涉猎不错,失了准头,把人伤了,跑朕这里求庇护啊?”
听刘彻语气轻松,霍去病更不敢抬头,知道天子不信,于是咬牙道:“陛下,臣未说笑,是臣杀了人。”
“哦?”刘彻挑眉,“杀谁了,让这大汉朝天不怕地不怕的骠骑将军,此刻这般狼狈。”
“陛下,臣杀了李敢。”
就觉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刘彻惊得半晌发呆,几步过去,抬起地上人的下巴,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再—说—一—遍,你—杀—谁—了?”
“陛下,臣杀了李敢。”没有平日的一丝嚣张,霍去病再次低头。
“糊涂!”刘彻目呲欲裂,抓紧霍去病的衣襟,扬手就是一巴掌,“你别低头,看着朕,告诉朕,为何要这么做?说不出能让朕信服的理由,朕在这里就要你的命!”刘彻爆跳如雷,他心里是有点泛酸,不过杀李敢,可不是他要的结果,前面的事情进行的都很顺利,为何到了霍去病这里,就会出纰漏呢,实在想不出啊!
对上天子的目光,霍去病突然心下明朗,“陛下,李敢刺伤大将军。”
“霍去病,你好糊涂!”竟然是为了这个,子峘,子峘,你让朕好失望!刘彻绕着霍去病转圈,竟气得一时语塞,一通你你你,天子憋红了脸,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陛下不必为难,臣只为大将军报仇。臣犯了律法,陛下下旨拿臣便是。”霍去病直直跪在草地上,把眼睛一闭,已经做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准备。
“你,气煞朕也!”刘彻怒吼,双手不受控制挥舞起来,“报仇,你报什么仇,仲卿若是要报仇,会容你今天动手吗?李敢是位列九卿的重臣,你竟然为私仇把他杀了,你太糊涂!哪能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你可知,朕为了能让你将来顺利统辖汉军,做了多少事,你如今、如今,嘿!”天子真的起急,只觉面前的人,让他太失望。许是期望过高,如今发生了这种事,刘彻无法接受现实,于是用力连踹数脚。
霍去病几次倒地,忍着痛,固执地爬起,依然跪得笔直。
“霍去病,你可知错?”
抹去嘴角的血珠,霍去病漠然道:“臣知罪,但臣无错。”
“你还嘴硬!”刘彻上前又是两巴掌,接着一手揉着腰,一手指着霍去病,“你,真是胆大包天!”
见天子这次动了大怒,霍去病抿抿嘴,“陛下,臣有罪,请治臣的罪。但臣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刘彻怒极反笑,“保重龙体、保重龙体……”子峘,你怎可如此草菅人命,而且此人还是李敢。步履有一瞬发虚,天子扶住御案,摆手,“滚,别让朕看到你……”
69.机关算尽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天气很是舒适。几只燕子自廊下巢中飞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廊下斜榻上,霍去病懒懒地闭眼假寐。听到脚步声,也不睁眼,漠然道:“放一边吧,我现在没胃口,一会再吃。我这边没事,嬗儿不是有些咳么,这天气变得快,多照看下。”
苏若身体一滞,欲言又止,看眼如今消减的很的人,暗暗叹气。如平日那般,把盘中食物摆在矮几。
“等嬗儿睡了,算算府中仆从的银钱,能多算一些的就多算一些,想离开的,就让他们自行离去。”霍去病再次开口,依然没有睁眼,只把自己心里惦记的事情,向女人做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