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欲说道一下白几度,但想想他的确是为了道义才输了比赛,似乎又无从说起,难道教他做个背信弃义的人?
牛家村的那些幸存孩子们,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他们联结在一起,所以亲如兄弟,白几度的行为也就很好理解了。
接着的书试进行了很久,大约来回折腾了一个多星期,季诺白的一手好字写得非常漂亮,很得主评的赞赏,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意料之外的是常十四虽然小小年纪,性格害羞内向、不善言语,却居然有些才华。
后来我才知道十四的母亲是百里国有名的才女,是内阁大学士之家的大家闺秀,在一次御花园举办的吟春会上被百里一鸣相中,正是有些喜爱她的孤高自负、才华横溢,狠花了一番功夫才赢得芳心。
一想到当年才倾百里的佳人现在被刘妃害得瘸了一条腿,行动不便,还要抱着病弱之躯在后宫的杂役房干得最低贱的活,也许是刷又脏又臭的马桶,也许是洗那些堆积如山永远也洗不完的衣裳。一想到这里,不由地对十四心生了几分怜爱。但又一想其它的几个娃的母亲,早已经被逼迫着自缢身亡,又觉得十四的母亲虽被刘妃羞辱折磨但毕竟还活在世间,未来还是有见面的机会,又觉得十四也算是幸运的。
其实说到底,我们这群人都是可怜之人,如飘萍一样活在世间,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吃的全在肚里,穿的全在身上。又能比较出谁更可怜呢?
书试共几了几个项目来分别比拼,先是比试书法,再是比试绘画,接着比试做诗,最末是写文章。
书法又分了两类,一类是临摹名家的作品,二类是自由书写。
说起临摹,却不许你拿着薄纸蒙在上头,只许众孩对着一张苍劲有力的名家大作看上几眼,然后低头猛写,临摹出这名家的神韵来。
“这是谁的字,写得可真好!”我偏着脑袋问了问坐在我左厢的欧阳光曦。
他抿了一口茶,一脸茫然,正色地答我:“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入世不久,不太了解当今的名家红人。”
常二好像天生气场就与欧阳相左,于是没好声气地说:“连大名鼎鼎的阮公子的笔迹都不识得!”
“阮公子?哪只?”我斜眼望了望常二,求科普。
“阮公子是庞国的。”十九说。
我摸摸十九的小脑袋,说道:“连十九都识得的人,想必相当厉害啰!”
十九点点头,想给我一些详情,无奈年纪太小,不能辞达,只能干着急。
常七接口道:“天下就没有人不认识阮公子的,当时父王还收藏了好几幅他的字画,藏在万宝楼,时常拿出来摩挲,赏玩再三,对他赞叹不已!”
“嗯,的确。听说阮公子一字敌百金。当时我就不明白了,字写得好也能卖钱吗?又不能当饭吃。”孙华透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插着嘴,又道:“这季诺白字也写得挺好,我得趁他未出名写让他多给我写几幅,等到时候拿出来高价售卖,怎么样,我很精吧!”然后得意地露齿而笑,两腮的小肥肉一抖一抖,真是让人想捏。
“阮公子是庞国的四大公子之一,是当世最著名的书法家和画家,天下无人不想得到他的墨宝。”常三也点点头说着。
“那穆公子可也是四大公子之一?”说起这些四大公子,就不由想到之前得到乐试冠军的孩子,听说他就得到穆公子的真传。
“正是。庞国四大公子分别是——庞逆忧、庞知桓、穆夜幽、阮无痕。”常二目中闪露出异样的神采,说起庞国四大公子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庞国二位庞姓公子出自王室贵族自不必说,穆夜幽精通音律,擅古琴,他的徒儿可是打败了十弟哟!阮无痕是大周最负盛名的大才子,书法如飞龙腾空、百凤巢之,奇峰突起,疏朗有度;画画也是随意几笔,神韵俱出,特别擅画梅兰菊竹,此四君子刚好对照了庞国四公子,何其妙哉!”常二说起心神向往的四公子,不由滔滔不绝起来。
而其它的几个数字党却静悄悄地再也不言语。
我这才想起来,常二的母亲刘妃当年嫁入百里国正是以庞国“宝贤公主”的名义嫁过来的,自是与宠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她当年只是庞家家臣的远亲,而且是身份低微的舞伎,但这次的百里国政变可能就与庞国的暗中相助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如果这样分析,庞国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在百里国深埋了一颗棋子,时机一到就引爆这个定时炸弹,直把百里国给篡夺了过来,若真是我想的这样,庞国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国家。
几个数字党心中大约也明白这一层,对庞国有些不喜欢。若不是庞国的这些心深厚重,哪会有这些突变,又哪里会让他们家破人亡。于是心中暗自纠结,脸有恨意,再也不想与他说话,更不想再听他谈起庞国如何如何厉害,庞国四公子如何如何技艺超群、天下无双。
“那若是这样说来,岂不是阮公子的徒弟在这一关上一定会占优势?徒儿若是天天看着师傅的字,一定会临摹的更惟妙惟肖。”我问道。
不料常溪却答道:“阮无痕是不收弟子的。”
“哦?”我不解了。
“是的,阮公子从未收过弟子,他只是一位文学家、书画家、思想家,但并不是老师。据说他性格古怪,放浪不羁,不喜受世俗约束,也从来都懒得收徒弟,就算是王室的邀请也都推却了。”常二又是两眼泛光的样子,一脸的兴奋,似乎那些疯狂粉丝脸上毫无理智的表情,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几个弟弟都不搭理他了。
我又望了望台上那张被众人膜拜的妙笔丹书,可能为了方便被少年们临摹,所以并不是用的龙飞凤舞的草书,而是写得相对正楷的一行小诗,但依然神韵悠长、力透毫尖。
听说能从字迹看出人的性格,却不知道透过这些潇洒的撇捺勾折,那个只为书狂的年青公子阮无痕,是何样人物!
庞国是吗?迟早也要走一趟的罢!
第五十六章:常十四
在前世,曾经听过一个笑话。
从前有一个诗人气质的画家,后来成为了举世瞩目的艺术家,可是他年青的时候,在大学里报读的却建筑设计专业。
有一次导师让他做一个桥梁设计,他用水彩笔画了一座桥,桥后面是村庄,蓝天上有彩虹,桥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拿着气球嬉戏玩耍。这样一幅画交上去后,导师勃然大怒,斥道:“这是什么桥梁设计,把彩虹去掉,这两个孩子给我擦掉,回去重画!”
于是这个画家委屈地又重新画了一张桥梁的图,把桥上的两个孩子移到桥下面,蹲着身子正在草丛里扑蝴蝶,变得没有第一张这么明显了,然后又交上去。教授更生气了,说:“你要是不把这两小孩给我删去,你的作业就完不成,你就别想毕业了!”
画家苦恼地回去再次修改,这次他终于只在纸上画了一座桥。教授草草地看了看图,有点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没有那两个讨厌的小孩子了。可仔细一看,在桥下不起眼的地方有两个小小的坟墓,上面写着排细小的字:“凯特与罗米欧之墓,教授狠心地杀了他们,呜~”
为什么想起这则笑话呢?源于现在在书试的第二个环节“画”试里,常十四所闹出来的一个小插曲。
经过了第一轮的书法比赛,又临摹了阮无痕的字,又让他们自由发挥完,终于开始了画的比试。
这次的画试是命题作画,题为“美景”,也即是画出你心中最美丽的景色。
季诺白画的是一副山水,远处的山色由墨绿转为石绿,又变得翠绿,山头葱葱郁郁,一条瀑布由山巅倾泄下来,如玉带、如九天银河,直流到山脚下的深潭里,又汇成一条涓涓细流,一直奔流到江川里。江川那边无边无际,只有几叶孤舟,两三只大雁,一抹斜阳。
“他画的是牛家村。”杜雨远远地望见季诺白画好的画,几个牛头村的孩子也纷纷点点头。
季诺白停了墨,得意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下,我冲他点点头,伸了个大拇指。他画的故乡山水倾注了自己的乡思,构图大气,功底也不差,应该能得到好评。
“十四,十四,画好了没有,画好了给我们瞧瞧。”常三有些心焦,生怕十四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画作,而十四犹自奋笔往纸上疾点,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怎么有这么多要点上去的内容。
等到三柱香都烧尽了,时间到了,十四才抬起小脑袋,长长吐了一口气,很玄乎地刚好掐着时间完成了。
“十四,十四,把画提起来我们瞧下嘛,看你画的什么。”常三又很鸡婆地在下面喊了。只要是涉及他的弟弟们,他就会变成一只母鸡。
十四的小脸蛋泛着一丝紧张,似乎不好意思拿画给我们瞧。
“瞧瞧,瞧瞧……”常三还用嘴嘟了嘟那幅画,怂恿他拿出来瞧一下。
十四纠结了老半天,脸都红得发紫,终于提起那幅大作,展示给我们瞧。
满纸的鹅黄。
我终于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了。
他画的正是两排高大浓密的桂花树,花瓣柔黄,诗意地飘落。树下是一个高瘦的男人,周围拥簇着好多个稚子,他们正在赏花。有几个似乎在与男人谈诗,又有几个孩子正调皮地在一旁嬉戏打闹。
整副画的场面,说不出来的幸福。
我突然惊呆了,原来十四心中最最美丽的景色,就定格在那个瞬间。
十四低着头,胳膊似乎抬酸了,然后不好意思地把画放下来,藏到身前,任常三再怎么喊,也再不拿出来给我们瞧了。
他间或抬头瞅了我一眼,黑黑的眼睛似乎在试探我,又似乎在观望我的态度,我们一对视,他又忙把视眼移开,生怕碰疼了。
我也不好表现出来,于是也伸出拇指,鼓励地在扬了扬,意思是:你们都是最棒的。
十四虽然还低头脑袋,嘴角却扬起笑意,眼睛变得亮晶晶的。这群数字党除了常二与十九最雷同,其它几个都长得各有特色,但同有一个父亲的血缘,必有相似之处。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相似之处就是——当他们变得开心时,眼睛就会特别有神采,显得整个人焕然一新,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气度。
看了十四的画,让我不由地就联想起了那个故事,虽然他画的很美,但这个画试的题材是“美景”,他却在这景里画了这么多人物,中间那个以我为原型的男人更是占了比较大的幅面,丰神俊秀,仙风道骨,虽只有一个侧影,却如嫡仙一般,衣带当风,飘逸出尘。
我不禁汗颜,我哪有这么好看,这艺术化也来得太过了!可见,虽然这年月没有PS,但过犹不及啊!瞧人家画的,直接把我神化、仙化,总之不似凡间的正常人。
总之,以景为题的画,他偏画了人。
所以我想评委一定会和那个教授一样大喝一声:“叫你画景你非画人,把这货给我删了去,否则不给你进入决赛!”
我的预言果然很准。
十四的画没有能够通过决赛。
最先被淘汰下来的画作自然是轩辕国那两个孩子的涂鸦。有一个孩子画着几个线条,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评审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树林,这是路,这是石头,可这如同蚯蚓一般的线条根本就和他说的东西一点联系都没有,看着评审快要吐血的囧态,我用手掌捂着嘴悄声和他们八卦道:“我告诉你们,他这种画就叫‘抽象派’。”
轩辕国另一个孩子倒不像前一个,他把画涂得很满,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可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评审抚着额有气无力地问他,他又理所当然,一脸深沉地告诉他们,这是山,这是水,这是农田,这是泉水,那是河,河里还有几条鱼。
我忍着笑悄悄地告诉众娃:“嗯,这个家伙的画就叫‘印象派’。”
众娃就像听天书一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也不懂我说的两个新名词,我也不多解释,自得其乐。
常十见我一脸诡异的笑,也捂着嘴压低声音凑过来说:“老师,可以不要笑得这么猥琐吗?”而说这话时,他脸上又静如止水,一点也不像好心肠提醒的样子。果然他还是在吐槽啊!
接着被淘汰的还有晋国的孩子,大多画的是荒漠或草原,但也都过于粗浅简单,一张纸下半部分就是地面,上半部分是天,中间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层次感,而且画工粗糙。
季国的孩子也不乐观,季国虽有美景,但无奈派了这个个山羊胡一样的领头羊过来参赛,把几个学生培训得一点个性也没有,人云亦云,无一点创意。画的无非是梅兰菊竹山川河流,虽无过也无功,匠气十足,所以也被淘汰。
又淘汰了好几个,桌上基本只剩下就赵、庞两国和我们家两个娃的了。
权衡了再三,十四的桂花荫还是被淘汰掉。一丛数字党在台下急得直跳脚,真是比台上的十四还急。
十四脸上并没有露出沮丧的表情,只是又偷偷往我们的方向望了一眼,见我并没有露出责怪的样子,他又心安理得地研究起自己的脚尖了。
“这个孩子的功底还是不错的,年纪也小,还是很有前途的。可惜离题太远,把人物画得太过突出,不合这美景的主诣,太可惜了!”评审摇摇头,把他的画挑出来,递给其它评审传阅。
另一个评审也再三观摩着这画,叹道:“这桂花着实画得太美了,飘落的如诗一般美,这定是欧阳家的百年金桂树吧,那景色的确是人间绝景,难得你把这画得如此美。”
“其实他画的人物也很有神采,若不是有这样的命题,你这画还真不忍淘汰。”主评审又遗憾地说。
“你们有没有发现,他配的这句小诗也妙极了。”最边的一位评委像发现了新大陆,拍案叫绝。引得全场都为之侧目。
“妙极,妙极。”主评慢慢念出了画作旁的一行小字:“落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几个评委无不点首称妙,聚首讨论起来。
十四抬起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也只得作罢,估计是想说:“这是我老师当时念给我们的诗。”
我这才想起当时我的确是给他们念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现在他画的鹅黄色系的桂花景,只是改了“红”作“英”字,其实感观色彩上更为妥当。
“若不是因为这画偏了题,把人物画得太大,满可以跻身前三,实在是可惜了。”主评又开始叹惜。
画试的这一轮结束,今天的比试也就完了,几个评委又神神秘秘地跑到我们这桌来与我攀谈,也无非是这两个孩子的画真不错,配诗也很精妙,伶仃国真是不容小觑啊之类的。又要我努力栽培他们,一想到栽培我头都大了。我连毛笔都不会拿,何谈栽培他们,于是心中又有些沮丧,觉得自己误了他们的前程。
和他们寒暄完毕,走了老远了,我才发动千里耳,听到他们的交谈。这才知道他们刚刚与我攀谈的真正目的,八卦的赵国人啊!
“那就是常十四画中的男子吧?”
“嗯,我看八成就是。”
“还是有些不像吧,画里就像个仙人……可他真人……”
“只是个瘦瘦的大叔罢了……”
“明显画的就是他的老师和那帮同学嘛,这有什么好争的。”
“画里简直就是西施,实物却还是有些差距的……”一个挫败的声音。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句俗语:“情人眼里出西施”,然后又摇头自己对自己说:至于吗,十四他还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