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连陌上说这些?
难道他想拉拢连家?他真的要和小皇帝对上了么?
连陌上沉默了半晌,微微垂着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看他的肢体似乎有些微的僵硬。想必他是非常痛苦的吧?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我可以确定他是真的爱着小皇帝的。被喜欢的人利用就算了,到头来还成了弃子。
欧阳琪步步朝连陌上逼近,“我之所以提拔杨钧天,支持他打压你,不过是想让你看清真相。赵雁书并不是值得你动情的人。”
“呵……别假惺惺的了……”
“我不曾骗过你,陌上。”欧阳琪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下来,一如我时常会听到的那种落在耳边的柔软而和煦的语调,“我做了这么多,不过为了让你对他死心,然后,回头看我一眼。”
什么?
我有一瞬间好像完全失去了思绪似的,隔了一会儿才逐渐恢复知觉。
欧阳琪……和连陌上?
我听错了吧?
连陌上背对着欧阳琪一动不动,身体却似乎在微微发抖。我看到欧阳琪走到他身后,伸出手,缓缓将他纳入怀里……
我忘了眨眼,直到干涸的眼眶有些疼痛了。眼前的景象太过虚幻,我无法置信。
“我确实是很喜欢你。”他不是这样对我说得吗?
连陌上挣扎了两下,但是欧阳琪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他便不再挣扎了。只是低垂了曾经高傲而美丽的头颅,任由欧阳琪轻轻握住他的手。
半晌,我听到连陌上幽幽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你和杨钧天那些烂事,以为我不知道么?”
而欧阳琪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刺得我心口微微疼痛。
“陌上,你是吃醋了吗?”欧阳琪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连陌上抬手想要用手肘反击欧阳琪,却被对方轻盈闪开,飞扬的衣裾映着面上明媚的微笑。那样的笑容,我却是从没见过的。笑得开朗而单纯,竟有些像个孩子。
连陌上旋身而起,一记飞踢,优雅流畅的动作宛如云中白鹤,正是欧阳琪以前教过我的白鹤拳的招式。然而我练得笨拙非常的招式,被他驶出来却如舞蹈一般灵动飞扬,配上他绝丽的面容,就像是梦幻一般的完美。而欧阳琪也轻盈地闪避着他的攻击,间或气定神闲地拨开他的攻击,两人之间的打抖,竟宛如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双人舞一般。
可这舞映在我眼中,却尖锐得连瞳孔都隐隐作痛了。
怪不得他要教我那套白鹤拳……明明是那样难的拳法,不适合初学者的不是么。
连陌上虽然会些功夫,不过比起欧阳琪来是差得多的。不多时便见欧阳琪微微一偏头,闪过连陌上袭向面门的一拳,然后就势单手轻轻一捏,便扣住了对方的脉门,带着他一个旋身,便将连陌上制在怀里。连陌上面现不甘,低喝道,“放开本公!”
“你承认你吃醋了么?”
“放屁!”
“啧啧,堂堂晏国第一美人说脏话,真是一大奇观啊。”
“……混蛋……我定然不会饶了你!”
“好了好了。”欧阳琪放开了连陌上,却一下子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双手捧住连陌上的面颊。如缕的光柱洒在他们的墨发上,微微闪烁着碎金的光点,“我确实挺喜欢杨钧天这个人的,不过……”他微微扬起嘴角,目光深沉缱绻,“爱的人永远只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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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挺佩服自己的,居然还能控制着自己,用最轻的步伐离开,中途没有采到半截枯枝,也没发出半丝声息。里面的人大概是太专注于对方,所以并没有察觉到我。我安全地悄悄离开,然后回到在远处待命的宫侍们身边,神色如常地告诉他们摆驾回宫。
回去以后,我照常拿着毛球逗着便便玩儿了会儿,迁易帮我摆好了饭菜,杜若也为我添好了茶。像平常一样吃了晚饭。然后我说我要画画儿,让他们自己忙自己的去,不要打扰我,便进了画室,关上门,放好画板点好灯,坐在画板前对着空空如也的画布。
果然啊,太贪心了,就是会遭到点报应。
一面追寻着小皇帝的真心,一面又贪求着欧阳琪的温暖。可最后那温暖是假的,我明明心里应该清楚不能认真,怎么还是这么难受呢?
这种感觉真是讨厌,一不小心又变成了别人在追求更为宝贵的东西时的踏脚石了。还以为自己对人家来说是特殊的,是重要的,终究还是自作多情。
不能怨谁,是我自己太白痴,太贪心。
欧阳琪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样资质的傻瓜蛋呢?本来想想就明白的事儿,我却愣是给陷进去了。我一定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需要反省……
其实没有什么的。我和欧阳琪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现在明白了清楚了,斩断了孽缘什么的,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么?
我抬起画笔,手却一直在抖,红色的颜料滴溅在白布上,晕染出血一样的痕迹。我深深吸气大口呼气,仍然觉得胸口像被棉絮堵住了,氧气上升不到脑部,整个人都木木张张的。
没事的,没事的,只不过是有点儿失落罢了。
我要冷静,我要控制自己。
只要过了今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好起来了。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还要保护另一个对我十分重要的人,我还要等着那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来的天狗食月,我还要回家。反正在这儿发生的一切到最后都不过是梦而已。
所以稍微受点儿伤害什么的,根本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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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国正式向北疆出兵了。此回仍然是由大将军祝阑为最高统帅,杜冷为骠骑将军,胡千笑为车骑将军。出征那天小皇帝亲自到城门前为祝阑践行,据说那天场面十分隆重,我却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紫寰园上空低沉压抑的云层缓缓盘绕,四下一片寂静,闷热的天气令人烦躁,知了也嘶哑地鸣叫着,大概是快要下雨了。
与此同时,段熙和传信过来,说是那个叫冯子冀的人已经找到了。他原来是个远近闻名的神医,最拿手的绝活是为人整骨。但是大约十八年前便渐渐销声匿迹了。飘渺宫查了一个月才查出原来他已经改名换姓,连容貌都有了些微改变似的。
所谓整骨术信中也有简单的资料。说是通过对面上小范围的骨骼调整,可以细微地改变人的相貌。以前有些婴儿生出来颅腔有畸形的,时常会因为颅骨的形状压迫脑而致残,甚至危及生命。婴儿的骨头比较柔软容易改变,经过他的整骨,可以令颅腔恢复正常的形状,救了不少险些早夭的婴孩。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越途会提到这个人。
小皇帝如果是杜谦的孩子,不可能会和赵文绰长得那么相似。现在想起来,其实他们俩的五官形状几乎完全不同,但是脸型和鼻子的轮廓却颇为相似,令人一看就觉得是亲兄弟。
我推测先皇在得知杜谦已死后,本已心灰意冷,但是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挚爱在临终前留有一个子嗣,便起了补偿的念头,使人将那婴儿换入宫中,在求子红卷上伪造了记录。然而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杜谦的儿子不可能和他长得相似,这就会使人产生怀疑,就算他将来将帝位传给了这孩子,估计也坐不久。但如果能有一个人,稍稍改变这婴孩的脸型,问题便迎刃而解。
冯子冀大概就是完成这项工作的人吧?事后先皇必定会将所有的知情者灭口,而冯子冀为了活命,就干脆连自己的相貌也给改了,隐姓埋名十多年,这才逃过一劫。
如果真是这样,冯子冀就是这秘密中最重要的一环。一定不能让他落到任何人手里。
我付了大量的酬金给段熙和,要他们飘渺宫保护好冯子冀,不能让任何外人见到他。
后来欧阳琪又约过我见面,但是我推脱说染了风寒没有去。虽然心里清楚应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这样他才不会起疑。但是我实在不能确定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强,能够毫无破绽地假装,与其冒着露馅的风险去见他,还不如先躲着点。
等到我真正平静下来了,可以面对他的时候再说吧。
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亲自跑过来了……
我一听下人传报,便连忙跑到寝室里钻到床上,让杜若和迁易告诉欧阳琪我感冒了,怕传染他,让他回去。
他们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但还是按照我说得去做了。结果愣是没把人拦住……
欧阳琪掀开碧纱帘走进来,一如以往的样子,神色里还写着些担心,“怎么大夏天的也能感冒?你还真是个喜欢创造奇迹的人……”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去看他,由于慌乱,倒是来不及去想那些儿女情长乱七八糟的小伤感了,“我……我晚上受了点儿凉……”
他坐到我床边,左看右看,“气色倒是不错。请医师看过了么?”
“看过了,药也都吃过了。这都快好了。”
他伸出手来摸摸我额头,然后轻轻松了口气的样子,“没有发烧就好。”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忽然鲜明地酸疼起来。
如果是演戏的话,有必要演的这么完美吗……如果他只是想利用我控制我,有必要连感情也一起骗过去吗……
不……其实他是十分聪明的。如果说有什么力量能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另一个人,那除了亲情,便只有爱情了。且不说着爱情能持续到几时,但至少在它熊熊燃烧着的时候,不论是多么离谱的事人都做得出来。
我是他的武器,对付小皇帝和获得连陌上青睐的武器。一个人关心自己的武器是不是还好用,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
我扯扯嘴角,争取笑得自然,“我没什么事儿,你放心。你快回去吧,传染上就不好了。”
“放心,你这点小病还放不倒我。”他伸过手来,轻轻掀开我落到额前的碎发,“你这些天好好养病,过段日子我可能会比较忙,要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了。”
“忙?忙什么啊?”
“一些琐事。”他笑得完美,眉梢好像有阳光的痕迹,“你只要安心在这儿等我就好了。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默默点点头。
他轻轻抚了抚我的头顶,“乖乖的。”说完便站起身,打算离开了。
“阿琪。”
他应声转头,“嗯?”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后我说,“谢谢你。”
他有些莫名地看着我,最后轻笑一声,便掀开纱帘走了出去。
我坐起身,看着迤逦在青石地面上的惨白日光,忽然觉得四下有些寂冷。
第五十三章
事变发生的那天,原本是个和以往一样闷热的夜晚。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胶着,紧紧压抑着人的皮肤,瀑布的水声也染上了几分燥热,暗暗送入室内的风,偶尔能舒缓几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趴在床角的便便也一直转动着它的小脑袋,圆圆的黑色瞳孔凝视着黑暗里的一点,一双耳朵也直挺挺地竖起。
实在是无法入睡,我掀开薄被起身,去把窗子推开了。外面的天空中萦绕着一层浓重的云层,缓缓盘绕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压下来。
我注意到远处有灿烂的火光染红了天际的云层,那样辉煌的程度有些异样,不像是以往宫灯映照出来的亮度。虽然隔得很远,我却似乎隐隐能听到什么喧哗的声音似的。而且那光线还在不断移动着,逐渐向着近处扩散过来。
那里……似乎是皇亚父的寝殿居月宫……
飘荡的火光一点点染透了太液池平静的水面,那喧哗的声响越来越明显。不只是我,就连睡在内间的杜若和迁易也起来了。大家都趴到床边往外看着,心神不宁的样子。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那火光越来越近,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我看到了一队队举着火把的士兵,正沿着峭壁上的台阶齐步跑上来。沉重的下铠同时落地时发出整齐而雄浑的震响,火光跳跃着染红了高高的山壁,以及下方深绿色的水潭。
这些士兵……这些士兵并不是宫中的禁卫军……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围住扶摇殿?
此时瑾叔忽然出现,他是去找领队的士兵询问的。我听到他在喝问些什么,而那带队的士兵则解释着什么。半晌,我看到瑾叔匆匆忙忙地跑回殿里。不多时便有咚咚咚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上来,瑾叔的神色有些慌张:
“出事了!杜冷将军忽然折返,带领大军包围了鹿京!”
“什么?杜冷?”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怎么可能,他不是早就带兵去雁门了?这会儿早就该到了……”
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次出兵,大将军带兵五十万出潼关,骠骑将军杜冷带兵三十万出雁门,车骑将军带兵四十万出断门,这样便能同时防范祈国和夏国的夹击。杜冷负责守雁门关八成是皇亚父的安排。雁门关位于断门和北疆中段,说是为了能够有效地支援任何一方,但其实是出于次要的战略位置,相当于后备军一样。这样安排的意图很明显,杜冷是小皇帝栽培出来的,如果在这次战争中立了功,对于皇亚父一派的势力是不小的威胁,因此把他放在这样一个无可发挥的位置,便可以最大限度减小这种可能性。
然而这也意味着,杜冷的动向并不在大将军祝阑的掌握之中了。
瑾叔继续说道,“明明听说大军已经到了雁门关,却不知道杜冷将军怎么会突然回来。陛下也已经下了戒严令,所有宫人不得离开自己的宫殿。”
杜若面露忧色,“是陛下的旨意?不会出什么事吧?”
“咱陛下……不会是要趁这会儿……逼……”
“闭嘴!”我呵斥迁易,打断了他的话。这傻小子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经大脑啊……
不过他倒是猜对了。
没想到,小皇帝居然是打算趁着祈国和夏国联手进犯的时机向皇亚父发难。的确,这种时候祝阑和胡千笑都远在千里之外,与敌军对垒,杜冷只需带上数千精兵回返,昼夜兼程,便可以牢牢将皇宫控制于股掌之中。祝阑和胡千笑即便知情,也没有时间赶回来,更别谈前方还有祈国虎视眈眈的大军了。
只是不知道小皇帝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杀了皇亚父吗?虽然和那位老者并没有真正的交情,但听过那么多关于他的故事,心中倒是有些理解他的做法。如果我是他,只怕会做更过分的事儿……
还有皇亚父一派的官员,难道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么?
欧阳琪呢?他现在人在哪里?听说他前些日子又出宫和魏王爷围猎去了,不知道回来了吗?
这样的戒严持续了五天,五天中会有宫人按时送膳食过来,只是任何人不得踏出宫殿的范围。即便出来透气,也只能在各个石台上溜达溜达,不可以沿着峭壁上的石阶走下去。我一直倚在窗边看着下面铜墙铁壁一般的守军,他们平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宛如兵俑一般站着,只有在换岗的时候才会有些机械般的动作。从他们的举止中能看出每个人都是经过严酷苛刻的训练的,动作整齐划一到宛如一个人做出来的一样,比国庆大阅兵的整齐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着实令人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