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以后,有兵士快步跑过来,高声传令,说是戒严令取消了。很快台上的士兵一队队撤走,大约一个时辰后,扶摇殿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宫侍们面面相觑,有些茫然地走出殿门,眺望远处。沿着太液池蔓延的树林花园,小桥流水,紫烟升腾不休,白鹤成群而舞,紫寰园看起来和往日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我让瑾叔出去稍微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连饭也吃不下去。
是小皇帝赢了,还是皇亚父赢了?
瑾叔出去了半天才回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许凝重,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让杜若和迁易都出去,关上了门,便慌忙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瑾叔说,“陛下今早颁了圣旨,说是皇亚父年事已高,前日旧疾复发,被护送入鹿京北面的回鸾宫休养。另外司徒何大人,中书令欧阳大人等人被揭发勾结外邦,有谋反之意,被杜冷将军的铁骑兵抓了起来,连家都抄了。”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天已经变了。”
简单来说,就是软禁了皇亚父,并且将欧阳家的势力一鼓作气连根拔起了?
五天之内,竟然已经做完了这么多事?杜冷不愧是小皇帝最看好的帮手。不对……现在说起来,杜将军也算是他侄子呢……他帮小皇帝似乎也挺正常?
而小皇帝为了这一天又准备了多久?所谓谋反的证据,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收集的吧?这几千精兵的训练也必定花了大工夫。
“那,陛下怎么样了?”
“陛下安好。”
我松了口气,向后靠在床板上。只要人平安就好。
“那……那贵公子呢?”
“贵公子和魏王爷外出围猎,至今仍未归。”
没有回来?是逃走了吗?为何偏偏是此时离开,难道他已经猜到了小皇帝的意图?
他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吗?
然而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小皇帝这一步走得太险了,大敌当前,却生生是利用这个时机发动宫变,一个弄不好就是国破家亡,这筹码赌得也太大了吧?
小屁孩还真是有胆量。我果然是老了,自愧不如……
就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收拾前线的摊子。这事儿过不了几天,不,说不定已经传到祝阑耳朵里了。他会如何反应?是挥军京师营救皇亚父,任由祈国和夏国的军队破门而入,还是忍气吞声,臣服于小皇帝?
接下来的几天,每个人都过得惴惴不安。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
祝阑终于还是决定臣服。只是这一重大变故严重影响了军心,首战尝败,不仅输了士气,还丢了一座城池。这一消息肯定会让晏国上下惊慌失措,小皇帝的声誉恐怕也会受到严重的威胁。
软禁皇亚父已是不孝,现在又置天下于倾危便是不忠不义,如此状况下,即便他夺得了大权,帝位也坐的不稳。
此时皇亚父已经被安置妥当,所有谋逆的官员也被斩首的斩首,发配的发配。铁骑队的手腕迅速果断,朝野的动荡已经被减到最小。那些被小皇帝暗暗提拔上来,一直居于次位的官员们迅速取代了皇亚父曾经的心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小皇帝已经完全控制了朝政。他的身后再也没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了。
就在这时,他又下了一道令人震惊的圣旨。虽说这个月中,他的每一道圣旨带来的震动都是9级以上的,但这一个,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亲自保卫天下子民,他要御驾亲征。
在这条圣旨被颁布的当天晚上,他忽然来了扶摇殿。这是自从宫变发生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穿着大红色的朝服,金色的凤凰图纹张扬地舞在他身上,朱砂红的长摆宛如血迹一般浓重。他头上戴着冕旒,珠帘垂落在眉梢眼角,遮掩住眉眼间的几缕艳色。
他站在我面前转了个圈,“新衣服好看吗?”
我坐在地上的锦垫上,冲他笑,“好看。”
“那天,朕第一次一个人坐在朝堂上接受百官朝拜,穿的就是这件。是不是看起来很威风?”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各种霸气威武。”
他低声笑着,一下子倒下来,头枕着我的腿。我拨开散乱在他额前的珠链,对上他那秋水寒星般的眼眸。那里面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快乐。隐忍了这么久,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开心。
可是……有必要亲自上战场吗?明明是如此危险的战役,万一他有个闪失,先不说晏国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我这边要怎么办?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可是我不能劝他。为了挽回民心士气,这是他唯一的路。况且最能令一个男人兴奋的,莫过于战争了。就连我也盼望着能亲自上战场,更别说从来就不甘平庸的小皇帝。
“你就这样离开了,朝廷里谁来管?”
“朕让连太尉和新封的吴司徒一起掌政。”
“连太尉?”我忽然想起了山湾里,欧阳琪和连陌上相拥的场景,心中隐隐一痛,“他可靠吗?”
“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我怕你出事。毕竟才刚刚尘埃落定,你的政权还不稳固吧?”
小皇帝忽然坐起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提起朝中的事。原来你也一直有关注的么?”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我有必要再装下去了。贵公子潜逃,惠公子失宠,德公子深居简出。对于我来说,这宫里已经不存在什么威胁了。
小皇帝已经默认了我的地位,我还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这是当然。关于你的事,我都得了解清楚才行。”这句话里多层的含义,只有我自己明白。
小皇帝淡淡笑开,融化在眼角的是宛如蜜糖般的甜意和温暖。他抬手轻抚我的面颊,说着,“钧天,这次等我回来后,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认真地看着他,仔细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起伏,寻找着他神色中一丝一毫的不真诚,可是我什么也找不到。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他如玉的笑颜。
一定不会吗?
听起来多么动人。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承诺这种东西。
我害怕,害怕再失去。他是我唯一能抓着的了。
我说,“带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一愣,然后哈哈哈笑了,“乱说什么呢。战场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哪是你说去就去的?”
“……”
见我默不作声,他忽然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又抓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将那东西塞进我手里。微凉的触感,却温润柔和,还浸染着他的体温。
我张开手掌,看到一块水绿色的玉佩,雕刻着一只飞翔的鸿雁,修长的翅膀伸展出优雅的线条,姿态婉转而美好。柔润的色泽在氤氲的烛芒中流转而过,恍若散发着淡淡的莹白色光辉。翻过来,便见到玉佩的背面,刻着“雁书”二字。
这……这是小皇帝的出世玉佩!
第五十四章
这……这是小皇帝的出世玉佩!
我怔愣愣看着,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皇帝的出世玉佩,不是早就应该交给皇后了么?
我抬头看他,他却收敛了笑意,眼神中几缕沉静之色。他看着我说,“钧天,朕不想骗你。此回朕去,不一定真能毫发无损的回来。所以这玉佩,我想趁着今晚给你。”
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不祥,说得我一阵心惊肉跳。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呿,别说这么晦气的话行不行?”
他一愣,然后呵呵的笑,“现在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了。”
“这不是陛下你赐给我的特权么?”我故意说得轻松,想缓和一下逐渐压抑下来的气氛。我举起他的玉佩,故意就着烛火仔细地看了又看,“嗯~看成色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这么着吧,我帮你先存着这块玉,你出去赶紧办完事儿赶紧回来,不然我可就把你这玉佩卖了换酒喝了。”
结果他一下子扑过来,把我压倒在席子上,佯作狞笑状,“哎呀呀,竟然敢卖了朕的出世玉佩,朕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惩罚你!”说完就要动手动脚去解我的衣带。我趁他不注意,就地抓着他一翻身,就和他换了个位置。这一次轮到我压着他狞笑了,“哼哼哼,还不知道谁惩罚谁呢。今儿晚上就让本公子来疼爱一下陛下如何~”
虽然是嘴上逞能,可是我并没有真的胆敢期待这么多。毕竟他一个九五之尊,怎么可能让我这个公子来压他啊?
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就那样笑嘻嘻看着我,也不挣扎,反而摊开了手脚。
我一下子就慌了,这这这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这柔情似水的眼神看得我一阵阵慎得慌啊……
我试探地看着他,“你……没意见?”
他那双黑如子夜般的眼眸里漾着一层盈盈的水光,似乎晃荡着一片若隐若现的涟漪,倒映着我傻呆呆的面容,微微上挑的眼角似乎落了一片落樱瓣,氤氲的灯光映红了他的双颊,桃花一般的颜色,微微敞开的领口中形状完美的锁骨,我看着眼前的美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抬手轻触我的眉际,“今晚上就遂了你的愿,如何?”
我张着嘴看了他半晌,直到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我才回过神,呿了他一声,“我就知道你是在骗人。”
“没有,只是看你刚才傻乎乎的样子太可爱了而已。”他却一把拉住我的衣襟,不让我起身,“喂,朕金口玉言,当然不会骗你。”
我瞬间脸红心跳起来,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竟然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我结巴着问,“你……你……你……你确定?”
“确定。”
“可能会有点疼的哦。”
“没事,朕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弱。”
“你事后不会发怒砍了我吧?”
他微微挑起眉梢,竟然带上几分挑衅揶揄的神情,“你这么多虑,该不会是不知道怎么做吧?”
靠!老子男人的尊严怎容得如此亵渎。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立马三下五除二扯开他的衣服提枪上马……
说起来,这还真的算得上我第一次在上面呢……
那一晚虽说确实有些笨拙,不过在他的引导下,我体验到了最极致的快乐。那种快乐和往日身在下方的略微不同,是一种带着占有和掠夺般的快感,简直如同肆虐一切的烈火般,燃尽一丝一毫的理智。
原来掠夺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这就是真正身为一个男人的感觉了吧?
似乎还是稍稍弄疼了他,第二天看到枕边的他略微有些疲惫的睡颜,我心里一阵阵的歉疚,却也翻涌上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疼惜幸福之意。就好像我终于完完全全地拥有了他,如同我属于他一样,他也完全属于我了。
轻灵的晨光落在他的额头上,好像是属于仙人的光晕。他安静的蜷缩在我身边,像一只酣睡小狐狸。我侧着身支着头看着他,手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发。
我一定会保护好他的,哪怕不计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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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和杜冷带着军队动身去北疆亲征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走的那一天,我无法出城去送他,只能独自在窗边,看着外面那已经逐渐染上秋意的天空。
紫寰园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但是落在我眼睛里的景致已经完全不同了。一年期前这里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步步皆须小心谨慎,否则便会被不知从哪里涌来的暗流吞噬。而现在这里已经是我可以肆意畅游的浅湖,我已经爬上了权利的高处,威胁也已经在那场宫变后被清除殆尽了。这里于我来说,再也不是那么神秘莫测的地方了。
只是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和宁静,却被震天的战鼓声撼动。祈国和夏国的联军势如破竹,一连攻下数个城池。晏国刚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政变,朝廷中欧阳一党已经被肃清了,大将军虽然仍然在战场上拼杀,但心已经乱了,数次犯下战略上的错误。而且晏国在被祈国求和平的假象下麻痹了那么久,大军疏于操练,导致晏军节节败退。与此同时元国见晏国势如危卵,也有些蠢蠢欲动的态势。如果是祈元夏三国联攻晏国的话,只怕大事不妙了。
而最令我担心的,却是已经到了北疆的小皇帝。
他以指挥失利为名剥夺了祝阑的帅印,将它交给了杜冷。杜冷也当真不负所托,即刻便一连赢了两场战役,夺回了隐峦城和镇山城。那支由杜冷训练出来的轻骑兵在这场战役中有着不俗的表现,他们如同幽灵一般在敌军不同的据点之间穿梭来去昼夜奔袭,当夜突击,第二天便不知去向,搞得夏国和祈国的几只军队溃散而逃。
听说小皇帝一直居住在北川王的府邸,在那里亲自督战。那里离前线极近,风险是很大的。我却只能每日在这里望着窗外宁静秀丽的亭台楼阁,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希望能帮帮他,至少看着他,不让他出事……
可是如果我现在前去,对他会是个负累吧?为何我如此没用?要是我也像段熙和那样会武功的话……
除了我,杜若也每日担心着他哥哥杜冷。每一次从前线传来战报,他都会坐立不安,原本就不怎么爱吃饭,现在几乎是粒米不进了。
北川王府被祈国一只夜骑兵连夜偷袭,小皇帝不知去向的消息,是在一个清晨传来的。当时我刚刚起床,杜若正在为我束发,忽然见瑾叔有些踉跄地跑进来,神色惊惶无比,“不好了!”
我心口倏然纠紧,看向他,“怎么了?”
“祈国大军突袭北川王府,陛下被护送着撤退时与北川王走散,现在下落不明,音信全无!”
哐当一声,是杜若手里的梳子掉落在地上,碎裂成两半的声音。
我怔怔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死死抓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瑾叔神色痛苦地望着我,“陛下……陛下失踪了!”
我看着他的嘴型,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失踪了?失踪了?!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有很多人保护着他的么?!他堂堂晏国陛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失踪了?!!
我脑子里很多声音在嘈嘈杂杂地吵闹着,一时间甚至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瑾叔继续说着,“现在北川王暂时退居颖州,正在积极寻找陛下,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的,公子你不要太担心……”
这话说得只怕连他自己都吃不准吧?我心乱如麻,头疼欲裂,于是一挥袖子对所有人吩咐道,“你们都退下,让本公静一静。”
“是。”
所有人鱼贯而出,寝殿里只剩下瀑布的水声遥遥传来,掀起飘荡的碧纱帘。我怔愣愣望着铜镜里自己模糊的身形,觉得整个人就像那模糊的影像一样,虚幻而漂浮不定,就像一片没着没落的云彩。
在战争中失踪,生还的几率有多少??
我想起晨光中睡在我身边的小皇帝的面容,那小狐狸一般的神态,安恬地窝在我怀里的样子,只觉得呼吸困难,手脚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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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去五天了,小皇帝的音信依旧渺茫。虽然北川王仍然在尽力寻找,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却已经在悄然的转移了。祈国那支奇袭队连夜攻陷了北川,晏国已经是危在旦夕,现在首要的任务自然是抵挡住祈国和夏国的另一波攻势。毕竟皇帝没了可以再立,先皇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但国家若亡了,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