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伙计一脸贴着门扉,早有预料老掌柜这回绝对忍不住发作脾气。二少爷将来要接手大掌柜的职务,手若伤着,怎算帐哪。
气呼呼地,老掌柜开门步出,瞧伙计春生靠在门边搔头摸耳,八成偷听了去。
他没好气地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药来给二少爷抹!」
「哦。」春生岂敢不从,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找药罐。
午后,凤纾立定在老掌柜身前,央求道:「老师父,可不可以给我银子?我想去看外头看戏。」他和龙二约好了,不能爽约的。
「你还敢去?」老掌柜瞠目的叫:「不怕被夫人知道后又挨藤鞭么?」
凤纾一脸低垂,执拗地问:「可以么?」
老掌柜直叹气:「你从以前就不比大少爷能够上私塾,万般自由又受宠。经过这事儿,为了你好,我想教你读书习字,夫人早些年就说了,将来由大少爷继承家产,你仅是当掌柜,得打理绸布庄的经营。」
「好。可是今天……」
老掌柜没等他说完,当下掏出几锭碎银放到他手心。尔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去吧,就这一次机会,把话跟你朋友说清楚,以后没空见面了。」
神情一黯,他闷道:「我可以剪一块布吗?」
「你要送人?」
「是,我跟龙二说过要送他一块布。」他不想食言,何况龙二有送他傀儡偶,虽是汰换下来的,无论多脏多旧,他都好喜欢。
就像龙二居住的屋宅,虽脏虽旧,可是龙二的娘很温柔,说话都好声好气,龙二的姐姐也是,还有龙二的弟弟也好可爱……兀自沉浸于昨夜短暂的家庭温情当中,内心奢望能是龙二家的一分子,日子过得穷苦一点没关系。
老掌柜顺应他的要求,迳自踱出掌柜房,因应时节挑选铺棉的绒布,剪下好几尺,包装妥当后才交给他,不忘叮咛:「早去早回,别拖延了。」
「谢谢老师父。」凤纾揣着一份心意,疾步离开绸布庄。
犹如第一次见面认识之时,他无心看戏,直到人群渐散,仍杵在原地。
漫天飞雪纷落,此刻,他不觉得冷,凝望着龙二的身影渐渐靠了过来。
「你怎不待在棚子下?」龙二皱眉,为他拨去头上、肩上、身上的雪花,不禁思忖有钱的小子都不会照顾自己。
忽地,戏班主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龙二,咱们先回去了——」
他回头,呼应:「好,我和朋友一起,晚点儿就会回去。」
龙二的声音浑厚有力……凤纾听在耳里,神情掠过一丝难过的情绪,盯着龙二脚下穿的鞋,闷声道:「我说过要送你一块布的。」掌心朝上,交递了出去。
龙二讶然,「又不急,况且我不怕冷。」他习惯了在外走串,四处表演,做的都是粗活,餐风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早已适应环境和气候的变迁。
「拿去。」凤纾闷声催促。
龙二看着他墨黑的脑袋,莫非小子不好意思?
「瞧你认真的,好吧,我收下了。谢谢。」顿时,心情很好哩,有钱的小子真的将他当作好朋友。
凤纾悄然缩回手,负在身后藏着,指节不断揪紧袖口,好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以后……我没办法来了。」
「你说什么?!」龙二彷佛被雷给劈中似的叫,这小子在耍着他玩是不?
凤纾脑袋垂得更低,心下万分难过,「老师父说了,要我读书习字……」
「操!什么烂藉口!」脸色铁青,怒瞪着他心虚的模样,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这算什么朋友!忍不住破口低吼:「你跟我在一起腻了就说,瞧不起我也没关系,有钱人的德行我还会不了解么,你会不会太小看我了!」
愤恨的将他送的礼物砸向地面,砰!溅起的雪花落在两人的衣裳、鞋面,龙二怒气腾腾的看他穿着体面,暖靴子裹得他不知寒冷为何物;而自己一身寒酸破旧,一双鞋补了又补,尝尽人情冷暖。
「别当我是乞丐似的,需要你的施舍!」一甩头,他寒憎着脸色离去,打从心底不想被那小子看不起,无论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浑身隐隐颤抖,低垂的眼映入雪地上的一份心意被龙二砸了……
「才不是施舍……」他咬牙闷道,心头像是有一块什么东西渐渐流失,哽在喉头也说不出所以然。
杵着良久,直到雪花淹覆了脚边的薄礼,他仰起脸庞,眼角滑下一道湿意,一份不被人谅解的委屈在心里又堆叠了一层,比挨打的痛还痛,还要痛……
数年后。
殷老板的赌场规模不小,几十来张的桌子均坐满了赌客,玩骰宝、麻将、牌九、花会、押宝等等,最前方的戏台上,一帘布幕遮起,上演着一出傀儡偶戏,没人理会正演到哪一桥段,后台拉二胡、吹唢呐、敲锣的人很卖力、班主拔尖嗓子兀自唱将了起来,夹杂着赌场内的嘻笑声、押注声、掷骰子声、吆喝声此起彼落——
这就是人生!只有输赢!
痛快的下了一注筹码押赌,贪婪、期待、兴奋……那骰子筒内藏着让人全身热血沸腾的神仙药。凤家阔大少爷握紧拳头,亮灿的眼瞳在骰子筒开启的那一刹那,下腹犹如在埋在温柔乡里射出一道激流。
「又输了——凤大少爷。」
「呿!」不痛不痒,他重振雄风,豪爽的叫:「再来一把!」
摇着骰子,一阵铿铿锵锵,筒子内的骰子再度令人浑身血液沸腾!他是锦荣绸布庄的大老板、凤家的阔大少爷,拥有宅子、店铺数间,从小不愁吃穿,被娘捧在手掌心呵护长大的天之骄子!
「叩!」手压着骰子筒,他不服输地瞪着厮杀对手——龙二。
沉稳、老练,在这场子下赌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跟他交手过的人无不被他杀个片甲不留。声名大噪,手头上赢了三栋宅子、两间铺子。
殷老板和另一名证人候在一旁,啧啧……凤大少爷当真豁出去了,豪气!但没弄懂龙爷有一双巧手,人是天生带财运的赌徒,早就在外地发了一笔横财,混迹市井只为消遣哪。
瞅瞅那戏台上操弄傀儡偶的师父正是龙老爷,人都可以回去享清福,却耐不住无聊没事做,免费为大众娱乐。
龙二整了整衣袍,头也没抬地问:「殷老板,凤大少爷还有没有筹码?」
「呵呵……当然有。」殷老板鞠躬哈腰地将人给捧上了天,「龙爷有所不知,凤大少爷旗下有绸布庄和三处分号,这『锦荣』老字号掷地有声,响当当地赚钱如流水哪。」
「哦……」他挑眉,赞道:「原来凤大少爷这般厉害。」
「当然。」凤绪可神气了,像条落水狗上岸——抖得很。
殷老板一脸谄媚地问:「龙爷,要不要继续?」
「凤大少爷这般有本事,我能不卖面子么?赌!」他冷笑,一把抄起骰子筒,舍命陪君子,大方地开启下一波赌局的输赢。
彻夜厮杀个过瘾,凤大少爷连番输阵,偶尔小赢,龙爷十拿九稳的为自己赢得了满堂彩。帐本上,一张接一张的画押有如龙飞凤舞,无论大小赌局,凤大少爷输得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黎明将至,赌场即将打烊,仅剩两三桌赌客,伙计忙着收拾椅凳、打扫,整座场子内宛如沸腾过后的热水逐渐冷却——
结束了最后一把,凤大少爷又输了!他依然气焰不小的撂下话,「龙爷,咱们入夜后再继续,我就不信你的手气这么好!」
「慢走。」他态度傲慢地接下对方的战帖,「晚上我一定到。」他不怕凤大少爷来,就怕他不肯来。
凤绪步出赌场外,一夜未眠,双目赤红,迳自拾阶而下。
家仆等候一夜,待大少爷上了马车,便赶着将人送回凤家老宅。
第三章
接连数日,一输再输的情况持续上演,凤绪回到厢房,一沾床就昏睡得不醒人事。
雪娘站在不远处凝望着,这就是她所嫁的丈夫,入夜让她独守空闺,回门便睡到日上三竿仍未醒……从追逐青楼艳妓到好赌成性,只顾玩乐,从未在乎她的感受。眼底流露一丝凄楚,她缓退数步,转身离开了厢房。
行至大厅向婆婆请安,亲手奉茶,她温柔婉约的模样落入另一双眼底,仅一刹那,凤纾调回视线,向娘说了句:「这个月的安家费已给,我去绸布庄了。」
凤夫人并未回应,母子之间相敬如冰。
凤纾步履稳健地走,身为凤家二少爷,他处事严谨、一丝不苟,手底下的人都不敢马虎——这位外貌斯文,人们称呼凤二少的大掌柜可有着一副倔脾气。
「春生,从蜀地进的丝帛到了么?」凤纾一跨进铺子没多久,便询问相关。
「呃,二少爷,今儿下午会到。」
「多找几名佣工来帮忙卸货,要小心谨慎。」吩咐罢,他迳自走入掌柜房内,若没开口唤,也无人敢去打扰。
「噢……搬货是苦差事哪,又得忙好些天了。」春生一拍额,同时翻白眼地叹气。
绸布庄内,尚有一名学徒小伙计,眨着大眼儿提醒:「春生师父,快出门去找佣工吧,免得无法交差。」
凤大掌柜在两年前买一块地盖了大仓库呢,距离绸布庄不太远,也请了人手轮流固守,防贼防得严实。春生师父专门负责进出货的事项,吃力不讨好,凤大掌柜信任他,仅能说是能者多劳。
小伙计古灵精怪,春生经过他身旁,戳了下他的脑袋瓜,「快快长大,就换你跑腿!」
「嘿。」他扮了一下鬼脸,「我不小了,已满十四岁。」
「嗟,小鬼头一个。铺子由你看顾,我去去就回来。」
小伙计挥了挥手,嘴很甜,「春生师父,再见。」
眼看人走了,不一会儿顾客上门,是几名漂亮的姑娘家唷,小伙计亲热地招呼,圆脸像尊小弥勒佛似的,招财哪。
近晌午,各分号的大掌柜陆续前来绸布庄,每一位的年纪都迈入四、五旬,均是以前的老掌柜陆续介绍给凤家二少爷专聘任职。
自从老掌柜退休后,也没闲着,私下帮二少爷打理一间铺子,每年所得的股利令人艳羡,大伙儿都佩服老掌柜教出的徒弟青出于蓝。
凤纾十分注意朝政时势的变化,敏锐地嗅出不少商机,在同业的竞争当中,独领风骚,为凤家赚进大把银子进帐。
各分号的大掌柜皆知二少爷全盘经营,却得不到多少好处,凤家的宅子、绸布庄和这三年来增设的分号皆不在二少爷的名下。
唯有一间铺子,是二少爷用自己的私钱攒来的,专售丝织舶来品。这还是退休的老掌柜提议二少爷须为自己着想,别再耿耿于怀当年的一桩意外,让自己不断受委屈。
掌柜房内,凤纾待各分号的大掌柜们都入座,便开始商讨:「我想在两浙分布于城郊及农村地区的机户进行放贷,不知三位前辈认为可行么?」
李大掌柜问:「二少爷的意思是包买?」
「是的。」他以晚辈的姿态亲手奉茶,说道:「包买下散户,统合收购,积沙成塔,待每一季的成熟期来临,派人载运回各分号包装行销。」如此作法,不啻介入第一线的生产,无须经手大盘、小盘、中间商的层层剥削,获得利润更高。
「形同二少爷在蜀地也是这么放贷的。」脸颊上有颗米粒般黑痣的何大掌柜说:「这主意当然好哪。」
个子最为矮瘦的王大掌柜并无意见:「全凭二少爷吩咐。」
凤纾坐回座椅,才又开了口:「至于包买方面的细项,得劳烦各位分别南下招揽承包。我看中了三处地方。」
「哪三处?」
「乐安、金溪及吉州属县的机户、织户。朝廷有在那区域设立丝织厂,所产织品贡入宫中。至于民间经营,泰半转销至他处。咱们也从中进过不少布疋,我想换这个方式包揽散户,集中提升进货量。」
「二少爷要咱们跑这一趟是没问题,但时间上也说不准何时回来。各分号虽有人手打理,可每个月结算营利所得向来都是咱们亲自交办,不放心由他人经手。」
由于金额数目庞大,攸关着周转、放贷、大小承包、员工股利分红、薪资发放等林林总总的琐碎,万万马虎不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怕有人从中做手脚,出现资金缺口,重则影响绸布庄的经营,如骨牌效应,全倒庄了。
几位大掌柜十分谨慎,以免砸了自个儿的饭碗。
「关于这一点,请前辈们放心。你们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会亲自去各分号收帐和巡视。」
「有二少爷亲自揽着,就没问题了。」紧接着三位大掌柜纷纷交头接耳,决定将负责前往哪一区域招揽签合同,彼此合作。
凤纾则暗忖,得再起一座仓库放置存货,待市价高涨,转手出清。
他按时势变化了解北方边境连年征战,时有耳闻朝廷市购布帛的所需量大,动则上千、数万疋,一般营商供应仅是九牛一毛,而他直接掌握部分源头,压根儿不担心囤货,就怕没货可囤积,等于没钱赚。
「几位前辈决定好了么?」
「好了。」李大掌柜道:「二少爷请宽心,咱们一定给你带回合同。」
各分处的大掌柜互相较劲似的,眉来眼去,走着瞧——看谁带回的合同最厚。
「那么,有请三位前辈回去准备妥当,明儿启程。」
「没问题。」三人异口同声。
凤纾面露温笑,亲自送几位大掌柜步出绸布庄外,马车就候在外头,驾车的都是各分处的伙计。
「二少爷,请止步。咱们走了。」
「慢走。」他挥了挥手,目送他们各自离去。凤纾转身进入绸布庄内,浑然无知对街道上,有一名身形高硕粗犷的男子注视良久,片刻后,人已转身离去。
不似当年,若无其事地经过绸布庄。那字号名称,他早就记下了。
凤纾夜不归宅,尤以这两年的情况日益严重,回宅的目的仅是奉上安家银两,足以让寻常人家用个三、五年都没问题。
但,家有一名纨裤子弟,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缺银两就找娘要来花用,无论种种理由都能过,每个月下来,安家费不够用,娘自会派人过来通知。
宛如无形的桎梏套在身上,那一座失温的家,每每都令他喘不过气,宁可待在绸布庄内从早忙到晚,直到打烊后,他便走上市集闲逛或吃宵夜。这附近,几乎人人都识得他,无论走到那儿,皆喊他一声凤二少,犹如另一个身分,令他自在、毫无包袱。
独自坐在一处摊贩前,每回叫了一碗馄饨面来吃,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时和龙二相处的那一段时光。低敛眉眼,手拿筷箸戳了一颗馄饨,却迟迟未动口。
面摊老板见状,开口唤:「凤二少,在想事情?」
他恍然回了神,「呃……是。」
「呵……在想心上人么?」面摊老板认识他多年了,聊起天来百无禁忌。心下暗忖:这凤二少早该成家,却没传出过要娶妻的消息,或许早有心上人,亦是喜欢的姑娘家已嫁做人妇。
凤纾摇头,说:「不是。」
「哎呀,甭不好意思。」年轻人嘛,谁不会思春呢。
凤纾顿觉毫无胃口,搁下了筷箸询问:「老板,可知以前常在两条街外的空地搭棚子的戏班还有回来么?」
「这个嘛……」面摊老板想了想,「这三、四年来都没见过,也没听人提起哪。」
闻言,他一脸失望地起身,结帐。
「怎不吃了?」面摊老板愕然。
「我吃不下。」凤纾勉强笑了笑。
「哦,你慢走。」
「好,再见。」
离开面摊子,他独自走在街头,越渐远离市集热闹区,循着印象中的路径找寻,龙二当初所居的小胡同。
自从老掌柜退休后,他独自来过几回。怀着熟悉且陌生的复杂心情观望矮房贫户的门窗紧闭,在夜里显得死气沉沉。不一会儿,他站在一户矮屋的门口,仰起脸瞧着一截斑驳的春联脱落,褪色地诉说此地早已无人居住。
他低头叹息……怀抱满满的失望,扪心自问:人事已非,究竟还想找回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