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声命令传出房外——
「金儿,沏壶茶过来。」
「好好……我这就去。」她慌慌张张地甩开夏莲的手,急急忙忙地奔出西苑。
挺可怜的……当二少爷的丫鬟并非有好日子可过;主子不受宠,连带影响她变成其他丫鬟姐姐们奚落的对象。
大冬天,她要洗好多衣裳;秋天到了,要扫好多院中落叶;夏季来临,她们差遣她洗被单、晒棉被;大过年,她所得到的红包赏银最少……夫人并不喜欢她,大少爷更是动不动就凶恶地吼她。
沏了茶,捧着托盘好小心翼翼地来到厢房外,她喊:「二少爷,帮我开门好不好?」
凤纾让她进入,视线探向房外,已不见另一名丫鬟。
「夏莲姐姐已经走了。」金儿紧接着问:「二少爷还需要什么?」
「不用。」凤纾暗忖,等会儿,寻上西苑的人恐怕是娘或兄长。
「二少爷饿不饿?」
「我吃过了。」
「喔,那我走了。」她不敢吵二少爷,自行退出房外,顺手将门带上。一回身,整个人吓了好一大跳。神色慌张地喊:「大少爷……」
凤绪没好心情地吼:「你滚一边去,别杵着碍手碍脚!」
「好……」金儿抿着唇,好生委屈地逃开。
砰!一脚踹开房门,凤绪大剌剌地进入。
「纾弟,你终于回宅了。」语气稍软,只因为有求于人。
「大哥,找我有事?」凤纾低头啜饮香茗,佯装毫不知情大哥败家。
凤绪坐在他身旁,好声好气地问:「你应该都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他的态度依旧冷淡。
「纾弟,别再跟我装傻,算是大哥求你了,帮我解决事情,拿银两赎回那些地契……」他本来就打算求助于他,只是没料到殷老板率先揭发他输光家产。
「娘的气尚未消,无论我好说歹说都哄不了她消气,甚至警告往后都不会再给我银两花用。」他也挺委屈呢,得安分好一阵子。
凤纾面无表情地回应:「我没有多馀的银两可以赎回地契。」
「怎么会……」凤绪怔忡,「你骗我……」
「我没骗你。」
一瞬,凤绪怒目瞪着。
凤纾偏头迎上他的怒容,说明:「我做了其他投资,都交给各分号的大掌柜去办理,所以手头上没多馀的银两可以赎回地契。」
「磅——」
凤绪怒捶桌面,犹如要不到糖吃的孩子耍性子。「你去骗鬼还差不多!敢跟我说没银两?咱们家有这么穷么,莫非都被你给贪了去!」
凤纾起身回敬:「大哥,咱们家不穷,每个月我都有准时交给娘一笔安家费用,从不过问娘如何花用。至于剩下的银两,必须用在绸布庄的事业经营周转。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打从老掌柜还没退休前,一向都这么做的。」
他一时语塞。须臾,耍赖道:「我不管,反正你得筹出银子将地契赎回,无论用什么方法,否则你会害咱们一家子都没地方住。」
凤纾咬牙,有股冲动想将杯子砸到他脸上!「不是我害你们没地方住……」实在生气,兄长仍不知检讨,一味地将过错责怪到他头上。
凤绪稍敛了语气,「你现在说这些根本于事无补,眼下是解决事情重要,至于娘那边,我会去求她消气,跟娘说你会出面处理,能保住咱们宅子和绸布庄以及各分号铺子。」
「你——」凤纾忍住一股骂人的冲动,攥紧拳头,兀自压抑怒气在胸口沸腾。宅子、绸布庄是爹留下来的……至于旗下分号是他这三年扩展出来,若不是看在这分上,他压根儿就不想理会!
「大哥,别一直吃定我得为你们做牛做马!」
「呿!不是我吃定你,这是你欠我和娘的债,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你积欠的债永远都还不完!」
凤绪谅他不敢不从。「话说到此为止,我不知龙爷何时会来接收宅子和绸布庄以及分号,你最好在人尚未接收之前将事情办妥,把所有的地契统统拿回来给我。」
「你出去。」凤纾已经想掀桌,走人,离得远远地。
「我当然会走,就等你给句话。」
「滚!」他受够了威胁,「立刻滚!否则你休想我愿意处理!」
凤绪睨了他一眼,「我滚就是。」
砰!甩上门,他拾阶而下,有十分把握只须找娘多认错几次,就没事了。
房内,凤纾一脸阴郁地望着门扉,无须上锁,就将他扣得死死的。胸口宛如压着一块巨石,他愧疚于爹……低头埋怨自己,如果爹仍在世,娘和大哥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房内冷清,唯有一盏烛火映照他黯然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才回神,脱下外衣,随手挂在花格屏风上。低头脱了鞋,他翻身侧躺上床,捞来摆放于角落的傀儡偶,紧紧地搂着一段美好的回忆入睡——
他喜欢龙二……那曾经待他很好的人……胜过娘和兄长、胜过老宅内的任何人……
「二少爷的脸色很臭……回老宅一趟,被气坏了吧?」春生存心刺激他,反正二少爷的脾气都被自己给摸透,多气几次,才会想通那宅子里的大少爷压根儿没救了!
他火上添油,「人一定要你去赎回地契,是不?」
铿!彷佛被人重敲一记,凤纾没好气地说:「早已料想好的事,你不用再提!」
「事实摆在眼前,二少爷不让我提,也掩盖不了大少爷捅出的娄子。」春生哼了哼。
一古脑的火气濒临爆发边缘,凤纾咬牙:「大哥这回错得太过分,有恃无恐……咱们按照计划进行。」
「呵呵,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二少爷。」他一脸奸笑,满脑子转着——早该给大少爷一个教训。
小伙计一早就很勤劳的打扫,拎着抹布擦拭柜台,一双大眼儿时而瞄向春生师父,怎高兴成那副德性……老宅、绸布庄和各分号地契都被输光,凤大掌柜和春生师父怎都不烦恼?
凤纾只消在外打听,很快便得知兄长时常涉足的赌场地点,待绸布庄打烊后,他独自前往——首次涉足赌场之地,放眼望去,几十张桌几乎坐满了人,震天价响的吆喝声、摇骰子声以及不知为何物的赌博工具声响扰得耳朵都快聋了。
全场闹哄哄,赌骰子、玩花会、押对宝各自进行。凤纾视若无睹,静待一名伙计奔上前来,笑脸迎人的招呼:「这位爷,您来捧场子,需要小的为您介绍么?」
「不用。」他一口回绝,「我是来找人。」
「哦哦……」伙计点了点头,「您要找谁?」
「龙爷有来么?」
「呵,有哪。龙爷这几日都在。」伙计暗自发笑,又一个不怕死的,谁不找,偏要找十赌九赢的龙爷。
「人就坐在最前排的位子听曲呢。」他一脸和气地说。
「请带路。」凤纾端起架子,浑身自然散发一股倔气,不屑与一竿子赌徒为伍,唯有那败家的大哥陷在销金窟,迷途忘返。
他前来收拾残局,平静无波的表情教人看不出内心酝酿成灾的气愤。
「就这儿了。」伙计已将人带到。
凤纾尚未入座前,吩咐:「沏一壶茶过来。」
「好,我去去就来。」伙计拎着毛巾往肩上一甩,沿桌顺道收拾赌客们乱扔的果皮、花生壳等等。
凤纾站在龙爷的身后,目光打量那道挺直的背影,宽阔的肩膀……估计此人的身形比常人高出许多。不知有多大的岁数?可否好商量……略偏头,视线扫上对方的侧面,那熟悉的轮廓令他吃惊——
龙二霍然回头扣住他的手腕,只消施力一扯,神情似笑非笑的对上一脸错愕的小子。
「龙二?」
「好久不见,凤二少。」他的语气显得生疏。
凤纾再度愕然,「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
「坐下吧。」他踹开椅凳。
凤纾抽回了手,依言而坐,脑中顿时窜出许多问号——
龙二会赌博?让兄长吃瘪到连宅子和铺子统统输了去?人何时回来的……低敛眼眸,他纹风不动,思考着多种可能。
变哑了……哼。龙二斜睨着他,挑眉检视他变了不少,人更显眉清目秀,虽安静,却有着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严。
仍记恨当年被他瞧不起……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位凤家二少爷、锦荣绸布庄的凤大掌柜是特地来求他的吧……啧,他等人上门好些天了。
「怎么,不会说话?」
「不是。我在想事情。」凤纾老实地说。
「想完了?」他挺有耐心,吃撑了跟这小子穷耗!
「还没想完……」凤纾质问:「是你跟我大哥赌博?」
「怎么,你来兴师问罪?」
他摇头,「不是。」
「那么是来谈判?」龙二请君入瓮,就是要逼这小子出面跟他罗嗦!
「嗯。我很意外会是你。」他淡笑,很想念他。
龙二暗自冷笑,手头上握有凤家的产权地契,料想有钱的小子肯定想赎回。
表面上,他佯装不知地问:「你有何打算?」
「我想将你手中握有的地契都买回。」
龙二只手托腮,空腾的手剥了花生米来吃,暗忖有钱的小子自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未免太天真。「凤二少,如果我不卖呢?」
凤纾直言不讳:「如果你不卖,我也没辙。但是你握有那些产权地契无用,不如让我买回,你也没损失。可以么?」
他早已想好应对之策,旗下的事业,真正值钱的不是那些地契,而是地上物。兄长并没有输掉凤家的经济脉络,铺子店面再找就有,龙二空有绸布庄和分号的门面,伤不了他多少。
龙二冷嗤:「如果我连地契都不要呢,你刚才可有想过这一点?」扔了一颗花生入嘴里,他一派轻松无所谓的态度。
台上拉二胡的老头儿唱将了起来:「望天哪——」
凤纾不由得拧眉,赌场内的喧哗夹杂着小曲调……实在很吵。他提高音量说:「我请你去吃面。」
龙二怔忡了下,「现在?」
「嗯,走吧。」凤纾立起身,视线搜寻伙计的身影,扬手将人给招来。
「这位爷,茶快沏好了,您还要吩咐小的什么?」
凤纾从衣袖内掏出一锭碎银抛上桌,「茶别送了,龙爷吃的这桌子也由我请。」
「哦,好。」伙计一迳地点头,收下碎银,扯下毛巾收拾一桌子的花生壳。
凤纾率先朝门外走。龙二仍愣着。
「龙爷,人都走了呢。」伙计好心地提醒。
掌控权转眼易主,龙二一脸不可置信,那小子不在乎地契么……出乎了意料之外。
手拿筷箸戳入馄饨内馅,从汤面中捞起一颗来吃,凤纾心情愉悦,彷佛回到了当初。「你怎会赌博?」
打从来到面摊,龙二始终不发一语,直盯着小子的吃相,仍和以前一模一样。
凤纾等不到回应,停止了吃面动作,「怎不说话了?」
龙二调回视线,恼他真会装模作样,表面工夫做一套,打从心底却瞧不起。顿时,语气不佳地轻哼:「凤二少,我在什么地方出没,会不会赌博,还犯得着问么。」
「……」高兴过头,问错话了……凤纾低头忏悔自己未免太过冒失,怎忽略了龙二以前跟着戏班子到处走串表演,涉及赌坊、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也不足为奇,难免染上恶习……感到些许失望,他不希望龙二步上兄长的后尘。闷声问:「你现在还有到处表演吗?」
「没了。」敷衍的语气。
凤纾抬眸,逐一检视现在的龙二;穿着很体面,相貌比以往更加成熟,身形高硕粗犷,增添了一抹沉稳的气息,却有着一股令他说不上来的感觉……龙二仍气他么?
「发什么呆?」
「没有。你现在以什么维生?」
龙二轻笑:「你认为呢,凤二少?」
那口吻似嘲讽……又问错话了吗?凤纾垂首,不太习惯现在的龙二不像以前那般有话直说。
小子八成又鄙视自己了吧……龙二气闷地别开视线,一碗面,食不知味。
两人沉默良久。
找不到其他话题可说,龙二挑明:「你可以打消念头,我不会让你买回产权地契。」
有钱人以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嗤!瞧瞧他们凤家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败家子!「我这人赌博有个规矩,赢来的东西,就不可能让人平白给收回去。那是犯忌,会影响手气。」
「你这样……让我很麻烦……」凤纾越说越小声,皱眉苦恼,拿筷子的手倏地握紧。
龙二不禁冷笑,就是存心找他麻烦!让他对自个儿低声下气。否则,若无地契在手,这小子会主动请他吃面么,说不定在路上遇见,还会装作不认识呢。
「难道……你不能破例让我赎回吗?」凤纾不死心地抬头问。内心奢望龙二好商量,就省事多了。
因为仓库尚未盖好,龙二若急着接收一切,他势必面临搬迁,绸布庄和三处分号的存货量不少,一时之间不知能塞哪儿去……另外,择地点开设铺子也需装修门面……啧,光是想起这些琐碎,够让人头疼。「龙二……」他几乎是低声下气的求他了。
「嗯?」他瞟了他一眼,欣赏那苦恼的神色倒是别有一番风情。「要谈条件么,凤二少?」
「我已经在跟你谈了。」他非常诚恳,视线穿梭在他英俊的脸上,希冀找出那么一点转圜的馀地。
「换个地方谈吧。」龙二掏出一锭碎银丢上桌,起身拉了他一把,「走,咱们俩到绸布庄,那已经是我的店面了。」
凤纾愕然,手臂受到大掌的箝制,整个人被拖着走。
面摊的老板怔怔地望着他们俩离去的身影,好生眼熟……凤二少和那个谁……啊,想起来了,就是以前常在空地搭棚子表演傀儡偶戏的龙二。
原来他们俩这般要好,也难怪了……这两人以前就常来吃面呢。面摊老板兀自收拾,挺纳闷,怎两碗面都剩下半碗,莫非不好吃?
「快开门。」龙二低头催促,「你早晚得交出钥匙,念在过去认识一场,我可没凶恶地上凤家老宅或绸布庄内赶人,给你留了不少面子。」
杵在身前的小子似乎心有不甘,动也不动。
凤纾隐约查觉一丝不寻常,兄长和龙二有仇么?龙二似乎是针对凤家而来,莫非两人在酒楼狎妓争风吃醋结下梁子?
「还在磨菇什么?」
他抬头迎上龙二英俊的长相,挺迷人的。心头颇不是滋味……龙二出入复杂,流连声色场所也无须意外。他低头叹了气,掏出钥匙开锁,推门让龙二率先进入。随后将门上锁,凤纾道:「你先待着别动,我去点灯。」
了如指掌绸布庄内的摆设,他走到柜台边,点燃一盏油灯,旋即搬来两张椅凳,招呼:「请坐。」
龙二观察坐在身旁的小子,那忸怩的神色显得紧张。
凤纾偷觑了他一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禁低头暗忖:兄长长期在外招摇挥霍,捅出娄子,顶多赔钱了事。但这一回,恐怕不是赔钱这么简单。龙二不肯让他赎回产权地契,是存心刁难、报复吧。
「你要开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赎回地契?」他闷声问。
龙二沉默——眼下只容得下他,压根儿不屑一顾凤家的产权。经过这些年,仍忘不了他的安静木讷以及腼腆的笑容。可,也没忘他的瞧不起。
「你可以牺牲到什么地步?」
凤纾愕然。抬眸,两人四目相对——
龙二的表情显得阴郁,唯有一双眼神彷佛会噬人。
凤纾的神情掠过一丝慌,「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