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想了想,努力地措辞道:“小的也不清楚,听老鬼们说这样是没法转生的,就是直接,消失了。”
许是“消失”这词有些吓人,沈文苍沉默了很久。
天黑的时候,外面突然出现冲天的火光,沈文苍披了外袍出去。
大多数鬼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看着热闹,一些老鬼冷冷地站在屋外看着。
着火的地方是一座不小的宅子,火势没有蔓延出来,只是在院中兀自疯狂地燃,沈文苍独自推门进去,发现是从院中的一口井里着起来的。
大火冲得很高,却不往旁边蔓延,只从小小的井口里冒。
地下传来沉闷的捶声,沈文苍疑惑地蹲下查看,脚底却蓦然一空,掉了下去。
碎石和土扬了满面,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个一身破烂衣裳的男人,右手拎着把大锤。
男人大喊大叫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沈文苍指指头顶上被凿出来的大洞。
男人骂了句娘,拿着大锤开始往上填土。
沈文苍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个狭窄但足够高的隧道,从地下延伸上来,坡度很大,勉强能够站着不滑下去。
等到隧道里明显越来越暗的时候,沈文苍才觉出不对劲,道:“怎么这么黑?”
拿着大锤的男人刚完成补洞任务,抹了把汗,回头一看,这人怎么还在这儿呢!他喊道:“你在这里干嘛?”
沈文苍被这大嗓门震得脑袋嗡嗡的,也觉得莫名其妙:“被你砸下来的。”
男人皱起稀疏的眉毛:“那你怎么不走?”
沈文苍无奈说:“我不会武,上不去。”
男人不耐烦道:“我推你一把。”
沈文苍点头,看向刚才掉下来的洞口,这才发现——黑乎乎的一片,已经被填住了。
沈文苍:“……”
男人:“……”
男人怒吼道:“你不会早说么?算了,你从这里下去,那边也有个出口,自己走。”
沈文苍只好扶着四周满是干土的壁往下走。
男人骂了声,粗略地定了个方向,掏出小凿子继续挖隧道。
不一会,沈文苍又折了回来,男人刚想发火,沈文苍道:“那边在着火,堵住了。”
男人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前一次休息时点的篝火忘了熄。
于是两人只好一起走。
男人吭哧吭哧地挖,沈文苍静坐在一边等。
闲聊的过程中,沈文苍知道了这个男人叫李莽,是离了家出来盗墓的。
沈文苍问道:“要去哪儿呢?”
李莽粗犷的脸上一脸的高深莫测:“一个好地方。”
沈文苍:“还有多远?”
李莽:“不知道。”
沈文苍:“能不能半路挖个岔口让我回去?”
李莽:“不能,时间紧急。”
沈文苍:“为什么要挖着地道去?”
李莽坚决地:“隐秘!”
沈文苍云淡风轻地道:“其实我觉得,你如果赶时间的话,在地上走快一点,可以走进一点再挖,而且”他顿了顿“你的工具实在是,太,袖珍了。”
李莽一脸的汗,一手拿着大锤,一手拿着手掌长的小凿子,认真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
沈文苍:“……”
沈文苍:“而且,你为什么要带锤子呢?”
李莽嘿嘿笑道:“是用来填土的,就像刚才填那个洞一样。”
沈文苍想到刚才他填那个大洞时动作的利落熟练,不由默了。
没有准确的方向,没有趁手的工具,甚至没有大概的地点,沈文苍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呆多久,他试图建议李莽先凿出去一次,起码换把大一些的凿子来,但被坚决地否定了。
李莽说:“很紧急!”
沈文苍又旁敲侧击着表明也许自己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希望他可以说出来听听。
几番犹豫,李莽终于停下手里的工作,凑近低声道:“你知道一千多年前的秦氏家族么?”
沈文苍一愣,说:“知道啊。”
“传说秦氏最后一任皇帝的墓是空的,真正的墓穴就在这里。”他嘿嘿笑着,意图明显。
纵使知道这个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是错的,沈文苍还是吃了一惊,他不动声色道:“所以呢?”
“那皇帝费尽心思弄了个掩人耳目的墓穴,肯定是为了藏什么东西啊,一定是些好东西,能卖大钱。”
沈文苍听了之后,没有说话,眉心微蹙:虽说这消息不对,但也不算完全错了,秦森确实是在这儿,到底是谁知道这个消息?在鬼城的不是全都是鬼,那个把消息泄露给凡人的,是人是鬼?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真的是为了宝藏?
他继续和李莽若有若无地套话,谁知这人竟然还挺能瞒,硬是没有透漏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说来也奇怪,之前频频把洞错误地打向地面的李莽,之后竟然再没有一次凿开头顶的这片石地。
潮湿的土上点燃了一小簇火,李莽是人,到底得吃东西,他把一半的干粮分给沈文苍,沈文苍已经成了鬼,自然不用吃,只是不想吓他,也就漫不经心地吃起来。
地底的空气很少,所以火大多时候点不着,就算是点着了,也很微弱。
忽然,火苗窜动了一下,晃得两人都是一惊。
竟然有风!
李莽把干粮三两下塞进嘴里,往四周查看。
拿着大锤挨个敲了几下,在沈文苍身后的土簌簌掉了下去,露出一个大洞。
洞口是往更深的地下去的,李莽先撑着跳了下去,沈文苍紧随其后。
这是一个很大的石室,墙壁上嵌着一颗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勉强照亮。
石室分别向四个方向开了四扇石门,其中两扇开着,两扇闭着。
石室本身里面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沈文苍暗自讶异:竟然真的有墓穴在这里,这几天走的路并不远,按照推算,应该还是在鬼城的地下。
李莽已经忙着去抠墙上的夜明珠,沈文苍喝住他,去查看闭住的两扇石门,纹丝不动,只能往开着的其中一扇走去。
连着走了很久,都是顺着一间一间空的墓室走来,但竟然都是一样的。
李莽纳闷道:“这什么人啊,墓里一点东西都不放。”
沈文苍低声道:“难道放着让你来偷么?”
李莽刚想嚷嚷,被沈文苍喝住:“等等,不太对!”
沈文苍踮着脚看墙上那颗镶嵌在石刻花纹中的夜明珠,竟然是刚才李莽用凿子撬过的痕迹!
他们一直在一个墓室里徘徊!
接下来又试着走了另一扇门,还是一样的结果。
只能想办法把闭着的石门打开了。
“哈!”李莽双手高举大锤,猛地挥手砸下来,石室整个颤动了一下,石门纹丝不动。
连着砸了很久,都无济于事,沈文苍开始在门边摸索着机关。
石门上尽是雕出的图案,诡异莫测,也看不出是什么。
沈文苍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纹路。
是鬼玺的玺印。
他曾经看过鬼玺印下的样子,像是什么语言。
如今石门右下方的纹路显然十分相似。
踌躇一下,沈文苍右手掌心出现了一枚青铜的玺印,他缓缓印了上去,微微旋转,石门向上打开。
李莽在后惊叫:“你怎会有这个东西?”
沈文苍敷衍地答了一句,示意他噤声,沿着墙壁摸索着走。
这间石室很黑,甚至看不清前后一寸的东西,只能小心摸索着慢慢走。
倏地,指尖触到一丝凉意,与石壁的凉不同,像是寒风一样。
沈文苍的脚步顿住,李莽低声道:“怎么不走了?”
来不及阻止他,就觉着越多的寒意涌来,飘飘忽忽的。
沈文苍凝神,终于看到离他不到一寸的地方,暗蓝色的影子探着形状模糊的头与他对视,那双眼睛不像眼睛,只是颜色更深的一团,没有眼白。
他暗自将手放在鬼玺上,还未等有动作,那鬼影像是被吓住一般,惊叫一声,退出数步远。
那声尖叫很稚嫩,又很压抑,像是多年未说过话的哑巴一般,令人胆寒。
李莽显然是听到了,睁大了眼睛,吓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沈文苍定了定神,收回迈出去的脚,原地坐了下来,靠着墙轻轻喘息。
李莽则像瘫了半滑坐下来,喃喃道:“娘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沈文苍看他吓成这幅样子,不由笑道:“不是鬼东西,是鬼。”
李莽还没有回过神,自言自语着:“真不该接这趟生意,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说着就猛地站了起来,往出冲。
沈文苍忙拦住他:“不要轻举妄动,你凿出来的那条地道已经于这地方联通了,回去还指不定遇到什么更吓人的。”
李莽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却比之前紧张很多,呼吸声粗重。
沈文苍靠坐在地上,想那小鬼应该是被鬼玺吓走的,这鬼玺究竟还有什么力量?!
两人休息一阵,接着走。
稍有响动,李莽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沈文苍安慰他道:“没事的。”
想来也是,有这鬼玺,应该会安全许多。
接下来就轻松得多,越往里走,石室就越是精致,墙上的夜明珠也更加明亮,墙角开始出现许多花瓶陶罐。
甚至出现了一方棺木。
简约大方的棺椁,暗棕的木,表面打了蜡,光滑一片,没有多余的雕纹,沈文苍检查了周围,似是没有什么异常,便试着要打开。
一只粗糙的手按住他,李莽眼神里藏着惊恐:“别打开了,我觉得不对劲,我们走吧。”
沈文苍只当他是怕得狠了,敷衍地安抚了几句,就要打开。
身后的喘息声越发重,忽然耳边闪过一阵风声,沈文苍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左肩一阵钝痛。
李莽已经发了疯似的,举起一把斧子疯狂地砍了过来,一边不知道大喊着什么。
沈文苍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心惊地想:这斧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的一直不见他拿出来?
李莽疯了地边砍边喊道:“你刚才拿的那是什么东西,交出来!交出来!”
眼前寒光一闪,他狼狈躲开,左肩的伤口流血流得麻木,撕痛不已,沈文苍骤然想起:他已是鬼,人怎么可能伤得了他?!只能证明那斧头不是一般物件,那是谁给李莽的?为什么还交代他不拿出来?
未来得及想清楚,李莽已经逼近,他一发狠,举起鬼玺砸了下去。
“咚”地一声闷响,李莽太阳穴汩汩留着鲜血,睁大浑浊的双眼倒在地上。
沈文苍这才缓缓扶着墙站了起来,他走上前蹲下摸上李莽脉搏,然后松了口气。
左肩的血还断断续续地流着,头越来越昏。
他将鬼玺拿在手上,血顺着衣袖浸了下来,流进青铜的鹰眼,玺印上的纹路也被慢慢浸过。
眩晕袭来,逐渐闭上的双眼,隐约看到玺印上发出诡异的红光。
沈文苍渐渐昏睡了过去,脑海里的画面却清晰起来,昏黑的大殿里,自己伏在矮案上,哽咽不已,难过的感觉从心头涌来,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隐约哭着说:“秦森,对不起,对不起。”
第三十六章:红衣
石室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沈文苍醒来之后,靠坐在石壁上,出了很久的神,左肩的伤口已经止血,鬼玺依旧规整地躺在地上。
他收起鬼玺,去看李莽拿的那把大斧,斧头的刃上泛着淡淡的黄白色光晕。
和沈文苍腰间那把匕首一样,是神器。
怪不得能够伤及鬼神。
靠在墙边的棺椁依然纹丝未动。他缓缓将棺盖打开,却没有闻到腐臭。
是个玉质的娃娃,身长不过五尺,真正粉雕玉琢的。
沈文苍凝视着它的侧脸,感觉轮廓竟是说不出的熟悉。
不再看它,合住棺盖,沈文苍又去了其它耳室,很奇怪,再没有棺椁祭器一类的东西,而是一张普通的木床,一些生活所需的东西,还未燃尽的蜡烛倒在书桌上,摊开的宣纸被烧去大半,也看不清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显而易见的,这些东西都不是平常人家用得上的,锦被上的绸缎和狼毫均是贡品。
书架上落了满满的灰,随意抽下一本,竟还是熟悉的,这书他自己也曾看过,还给沈玉作了标注。
翻过一页,沈文苍神情出现了微微的惊诧,用指尖去摸那笔迹,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府里应该放在沈玉书房的那本!
又细细查过所有书,有一部分是沈府里珍藏的,剩下的每页也留了字,不过是自己的儿子——沈玉的字迹。
这墓竟是沈玉的?
不可能,沈文苍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死后的事虽然不清楚,但史书上写得明白,沈玉是御驾亲征时战死在了沙场,葬于皇陵。
石室里有些许活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时间过去太久,已不明显,沈文苍想,莫不是沈玉为挚友所建?这他倒是真的不清楚了,记得那时沈玉常与京城的公子哥们来往,但关系都不密切,其余时间都陪着秦家那小子,难道是后来又出现了什么不一般的人物?
沈文苍无从得知。
再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本想找出李莽背后的那只手,这下李莽已死,线索全断,只有那柄斧头的来头十分有意思。
不想扰了这石室主人的安宁,沈文苍把李莽的尸体用火烧了,遂顺着地道走了回去。
井口的火已然被熄灭,井壁烧得漆黑,
沈文苍微微苦恼地仰头望着井口——
一盏茶的时间,不论过程怎样艰辛,总之他是依然风度翩翩地站在了地面上。
走出院子,他望着远处那座府邸,心中突然滋生了一种情感,陌生而又熟悉,一如当年他臣服在殿下,仰望着繁央宫时的样子。
婢女垂头小心地喊着:“帝座。”
沈文苍点头,绕过游廊,往卧房里走的时候,脚步渐渐慢了。
一年前他与妻子生离死别后来到这里的情景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而大殿之上,看见那人刎颈自杀时的震惊却仿若昨日。
这许多世的沈文苍,都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境。
轻推开门,婢女已经打扫过,看过的书也整齐地放好,没有之前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桌上的烛泪也刮得很干净。
他退后一步,合上门,到了隔壁屋里。
这是上任鬼帝的屋子,桌上放着收好的长剑,长剑归鞘,安静地被置于一边,剑柄上挂着剑穗,一个同心结上原本是系着玉坠的,但奶白的玉坠被摔碎了,只剩下一小部分勉强挂在上面。
沈文苍记得送他的时候是没有这个俗气的同心结的,当时只是抱着割袍断义的念头,哪里想这么多。
书房里的摆设与在皇宫时差别不大,简单许多,但习惯还是没有大变。
里间藏书阁,三面墙上的书都是些有名的典籍,也有一些鬼怪杂谈,令他惊讶的是,这些书像是被经常翻过,甚至标注过三四次,每一次的笔迹相同,但内容却一次比一次不同。
千年过去,不能想象这一天一天是怎样度过,但心境总会变的,忽然有些恐慌,他们之间,是不是差了更多?
有些窥探隐私的别扭的好奇,沈文苍打开了每一个下方的柜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扇子,玛瑙珊瑚,焚香炉,都是古玩一类的东西,偏偏有一叠大红的衣物让人无法忽视。
回到自己的屋子,捣鼓了一阵,又对着冰棺发了会呆,小心翼翼地把盖儿揭了。
冷气扑面,棱角分明的脸上,眉间结了淡淡的冰霜。
沈文苍一边把他抱起来一边想:这天不热,拿出来一会应该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