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两人并肩而立,身上各披着大红的新郎袍,红得深沉大气。
搂着秦森的腰,沈文苍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却还是抱着他,让他伏在自己肩头,静静地拥着。
习惯性地摆了碗筷。
叫婢女传晚膳来,忽略了她怪异的脸色,坐在圆桌旁怡然地用了晚膳。
天黑,沈文苍换回白袍坐在床边。
冰棺刚合起来,里面结了一层雾气,有些看不清。
待雾气冷却淡去,秦森的眉目又清晰起来,沈文苍就这么看着,以往太子爷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
“本太子叫秦森。”
“滚蛋”
“爷就是爱这么干,你想怎样?”
“任沈文苍为丞相,众位爱卿,有什么要说的么?”
“沈文苍,你真的,就这么恨我?”
百鬼各自藏在角落隐没着气味,荒城越发寂静,进入深夜。
而尽头的那座府里,白袍那鬼对着冰棺坐了一夜。
凌晨,书童慌忙敲门,大喊道:“帝座,城外十里处大军来袭,怕是快到城下了!”
第三十七章:兵临城下
凌晨,书童慌忙敲门,大喊道:“帝座,城外十里处大军来袭,怕是快到城下了!”
沈文苍蓦地醒了,双肘还支在膝盖上,竟是还坐着睡了一个时辰。
缓了一会朝外走,打开门,蹙眉问道:“何时来的?”
书童:“刚才有老鬼说听到马蹄声,小的遣小鬼去看,大军已在十里外。”
情况确实不明朗,鬼城里现下除了几个鬼差之外,没有任何兵力,加上前一段时间的易主,城内民心不稳,怕是也不会奋起抵抗。
沈文苍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书童:“不到两个时辰。”
一个半时辰后,地面开始出现明显的震动,马蹄声越发明显,不远处可以看到扬起的烟尘。
城门紧闭。
陆舜抬手向后道:“停下。”
兵临城下,马匹不安分地走动,数万人仰头看着城楼上。
沈文苍披着一件大氅,道:“陆将军,这是要做甚?”
陆舜高踞在马上,平静道:“交出鬼玺,饶你不死。”
沈文苍眼神中带着淡淡的嘲意:“想不到,一代忠臣之后,也能做出这种犯上作乱的勾当。”
“莫要再提爷爷,沈文苍,要说这犯上作乱的事,本将军不在行,沈大人不是拿手得很?”平静无澜的语气,带着反讽,却不气恼。
沈文苍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道:“为民除害。”
陆舜摇了摇头,手拿着缰绳,觉着有些可笑,侧首看他道:“不知秦森听了这话又该作何感想?莫再废话了,鬼玺交来,而或本将军攻进城去。”
沈文苍:“你要这鬼玺做甚?”
陆舜:“不必多问,一句话,交还是不交?”
沈文苍看着他,缓缓道:“痴人说梦。”
陆舜不再看他,一挥手,低声喝道:“儿郎们,随我踏平这地界!”
陆家军们个个眼中带着血丝,神智中只剩下怒火,举着手里的兵刃,大喊着冲上前。
沈文苍自城楼上跃下,将鬼玺放在地上,抽出匕首划开指腹,血缓缓滴在其上,鬼玺向四周发出诡异的红光。
红光笼罩之处,无鬼能接近,他们面孔狰狞地被拦住,仍挥舞着双手大喊着。
马匹停住,想要掉头,陆舜勒住缰绳,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副场景,没有动作。
血滴凝注,红光变得薄弱,本已寸步难行的鬼们蠢蠢欲动。
又是一道血痕,血陆续滴下。
陆舜冷眼看着,才道:“靠你的血能维持多久?用不了一天一夜,就可以和那昏君一样魂飞魄散了。”
沈文苍不答。
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已经有鬼绕过红光,从城墙侧边攀行。
沈文苍忽然抬头道:“陆舜,秦楚喻柏还在城里。”
陆舜表情毫无变化:“那又如何,自他与那昏君站在一边,与敌军勾结之时,我就早与他恩断义绝。”
沈文苍一蹙眉,道:“敌军?那封信?——那信不是他写的。”
陆舜静默了一瞬,又道:“你想耍什么花招?”
沈文苍收起鬼玺,看着他道:“被你截去的那封,是我做的。”
陆舜看着他,不语。
沈文苍道:“陆家军里是不是有个士兵,姓王名坡。他家境困窘,老母常年卧于病榻,他早想退伍回家照顾,但苦于没有足够的积蓄,是我命手下找到他,让他传信,信是京城里的卖字先生写的,秦楚喻柏的字与他兄长相似,我找了一起读书时的帖子让他临摹,虽然很像,但你应该看得出来。”
四下一片寂静,陆舜道:“死无对证。”
沈文苍也没有办法,但若是城破,鬼玺被夺,他一个新鬼没有多大的能力,秦森再次醒来的事就无望了。
他只能冷声道:“秦森和你说过什么你记得么,秦小柏本来是可以安分当他的皇子的,等到成年,封个亲王到自己的封地去,可以平静地过完一生,但是他跟你去了边疆,之后的一切有一半是你导致的!”
陆舜抬眼看他:“是你与敌军勾结,才使得我二十万兵马被围攻突袭。”
沈文苍:“没错,我派人截了粮草,送了假信,告诉南蛮人营地的地点和防守,但二十万人,怎会被一个蛮横只会杀人的蛮子灭了,归咎是你大战前夕心绪不宁,指挥不力!”
陆舜没有说话,他说的是事实,自从看了那通敌的信件之后,他的情绪就开始混乱,易怒,加上秦小柏对劫回粮草的事一再阻拦,他已经认定了秦小柏与秦森联合,要趁此机会削减陆家军的兵力。
这样的想法跟着他在地牢里待了上千年,前不久,他才知道当时是丞相为了夺权与敌军勾结。
是有后悔的,但他认为秦小柏虽然没导致直接后果,却还是背叛了他,他告诉自己,自己做的没错。
但沈文苍的一番话,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面对现实。
他抬眼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不必插手,最后说一次,交出鬼玺,我放你一命,否则连带着那昏君的尸体,都不会再存在半日!”
沈文苍本不想把想法暴露出来,不料事态发展不由他控制,他缓了口气,慢慢道:“你到底要这鬼玺干什么,若是我能帮的,一定在所不辞,但这鬼城你不能动,秦森你也不能动,或者,”他顿了顿“你能把他复活,鬼玺我双手奉上。”
陆舜嘲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文苍闭了闭眼,道:“求你。”
陆舜蹙眉,而后道:“秦森当初为了建这鬼城,把陆家军二十万冤魂的三魂七魄抽了去压在这地下,我虽把他们救出,但他们神智不全,只知杀戮,剩下苟活于世的也多是心智受损,他们一生都为国建功立业,我不想他们落得这种下场,只要他们能够投胎重生,像普通人一样过活。”
沈文苍沉吟一会,慢慢道:“我不行,但也许有方法,宽限几日,我尽力而为。”
陆舜看他许久,点了点头“七日之内,若无消息,别怪我翻脸无情。”而后喝道:“全军撤退。”
数万人披着乱发,不甘心地撤走。
棕红的马走了几步,陆舜侧首道:“那昏君虽然昏庸,但却有情,我爷爷生前常说你俩将来君臣相辅,定能谋得盛世,你,好自为之。”
大军渐行渐远,沈文苍对着漫天黄沙愣怔了很久,才转身回到城内。
沈文苍想起鬼节那日秦小柏带自己出来采买,那时的鬼城,虽无生气,但也安宁,而现在,痴情鬼们被杀得魂飞魄散,城内也满目疮痍,破败不堪,进来的老鬼互相吞噬,倒是真正符合了鬼城的名儿。
一个鬼影也不曾见到,路过一所茶舍时,却闻到了些许烟味。
沈文苍掀开布帘走进去,茶舍的一个角塌了,其他地方却还十分干净,里屋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对着满满一排的牌位合掌念叨着什么。
沈文苍站在里间门口看了一会,那青年一副老实样子,给每个牌位前的香炉挨个烧了香,念念有词的,神情尊敬而安详。
青年烧完香,又拜了拜,睁眼看到沈文苍,有些惊诧道:“阁下是?”
沈文苍微微一笑:“沈文苍,敢问小兄弟名讳?”
青年摆摆手,道:“兄台唤我安辞就好。”
沈文苍微一拱手:“安辞兄。”
安辞摆了茶在一方小小的木桌上,道:“家徒四壁,文苍兄多担待些。”
沈文苍笑了笑:“时逢乱世,安辞兄能谋得一方安宁之地已是天大的本事。”
安辞眉间带着股忧愁:“这里确实不太平,承蒙祖宗保佑,安辞才能在此安身立命。”
沈文苍不由看他:“这么说,安辞兄是要在这待下去不走了?”
安辞释然地笑笑:“不走了,再要经历过这许多回,实在是莫大的痛苦。”
沈文苍只当他与那些新鬼一样,一开始都是看破红尘的心境,时间久了,寂寞与种种不甘心滋长,便巴不得去转生了。他没有说话,低头喝了口茶,茶是很一般的,苦涩入心,却令人更加清明。
这二鬼于茶舍中坐了一个下午,随意谈了些生前的事。
这安辞原本是个书生,久考不中,只得在山野中娶了妻慢慢来过,日子过得清贫,他妻子十分温柔能干,但性子冷淡,二人也算是合得来,一日外面来了异乡的人要借宿,不料却在夜深时起来行窃,被他发现。安辞想要劝阻,那人表面上要改过,却在翌日深夜下了毒药,夫妻二人双双毙命。
安辞叹一口气道:“是我害了她。”
沈文苍觉得这情景莫名眼熟,不知那时的秦森是何感想。
黄昏时分,沈文苍与他告别,回到府中。
独自用了晚膳,查了些古籍,就连秦森屋里的那些鬼怪故事都是有看,但都没有提到让残缺的魂魄重生之法,仰面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七日之内,若是找不到让陆家军重生之法,又该如何?
脑海中不由浮现中自己带着一副冰棺流落街头,狼狈不堪的样子。
困意袭来,沈文苍缓慢合上双眸,无意识地喃喃道:“秦森,秦森——”
第三十八章:黄毛
陆舜一行这几月是在一个山头上过的,山上有原来的土匪留下的房子,也就凑活着住了下来。
半夜,弟兄们点了火烤肉喝酒吃。
陆舜刚从屋里出来,就听到一片哄笑声,几个大老爷们围成团粗声粗气地调侃。
陆舜走过去笑问道:“做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那兵头道:“老王逮了只兔子说要烤着吃,结果拿回来才发现他娘的是只小奶狗。”
一帮人又笑了起来,说:“老王这眼神是不中用喽。”
被叫做老王的那鬼颇为气恼:“小奶狗又怎么了,奶奶的,爷照样给它烤喽。”
篝火的映照下,一只淡黄毛色的小土狗被拎着后颈的皮毛提着,微微挣扎几下,乱蹬着四只毛茸茸的爪。
其余几鬼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也喝饱了,这小奶狗也怪可怜,被抓了来,不如就留在这儿看门。”
几个老兵小时在农村家里都是养狗看家的,在部队也有几只军犬,所以也不忍心杀了这小东西炖肉。
一老兵正经道:“你们这帮老东西瞎做什么主呢,人将军在这儿。”然后转头问道“陆将军,你觉得怎么样噻?”
陆舜俯身看了看,眼神深邃,对上那双圆圆的漆黑的有些躲闪的眸子,许久点头道:“好。”
老兵们得了令,随手栓了狗,继续喝酒讲些风流韵事,哈哈大笑。
凌晨时,漫山遍野的火星,老兵们醉倒了大半,躺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嘟哝着:“肉……”
黄毛狗被栓在一棵枯树下,蜷成一团打瞌睡。
一袭高大修长的影子走近,俯身看了一会,犹豫了一下,伸手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笑了下,转身回房了。
翌日傍晚,山风格外猛烈,老兵们都骂了句娘裹着兽皮回屋睡觉,黄毛狗把身体蜷得更紧,好像恨不得团成一个球儿一样。
忽然,风声似乎小了许多,微微睁开眼睛,又猛地闭上,自以为掩人耳目地向后缩了一点,碰到了干裂的树皮。
陆舜没有任何表情,蹲下,平淡地问道:“冷么?”
一动不动。
“真的不冷?”
尖尖的耳朵向后别了一下。
无奈地把这一团抱起来,放到床上。
熄了灯,盖上薄棉被,身后那只抖了抖毛,慢慢走到背后,趴下,松了一口气一样,挤着睡了。
陆舜闭着眼睛,感到背后暖和的一团,四周的风声也似乎静了下来。
白日里照样是训练,山腰上排了满满的鬼,用力地打拳。
鬼到底是怕阳光的,正午就都躲在树荫下打盹,几个老兵拿着根草去逗狗玩儿。
陆舜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唇边带着笑意。
又在一起睡了一晚,陆舜想:它到底是不会变成人样儿了,还是故意的?
于是他这么问了,万般疑惑的问题被问得冷冷淡淡,像是教训一样。
黄毛狗睁着圆圆黑黑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兀自躺下打了个滚去装睡。
陆舜无奈,睡觉的时候,翻身过来把它搂着,就快要睡着的时候,眼见黄毛狗轻手轻脚地退出他的臂弯,看是要溜。
伸手把它提了回来抱着,感觉对方小心翼翼地呼吸。
陆舜闭着眼睛,叹了口气道:“对不起。”
黄毛狗僵了,睁大眼睛看他。
陆舜也睁开眼睛,又重新认真地说:“对不起。”
黄毛狗的眼睛闭了起来,往里蹭蹭,枕着陆舜的手臂。
陆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有些失神,缓缓说着:“我当时真的以为你要背叛陆家军了,我以为,以为你已经站在了秦森那边,最后看到你不见了的时候很着急,南蛮人杀上来的时候都想着你怎么不见了,偏偏还一边气你临阵脱逃——”
怀里的那只没有反应,睡得香甜。
第二日,陆舜去练兵时反手锁了门。
再次回到屋里,黄毛狗正大大咧咧地敞着肚皮躺在被子上。
陆舜坐在床边看他:“真的不会变回来了?”
黄毛狗站起来,懒懒的追着尾巴转了几个圈,白光闪过,床上坐了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可惜白袍脏了,好不狼狈。
陆舜怔住,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
秦小柏刚开始还挺自得,你看就看呗,时间长了就有点不自在,把陆舜的下巴扭过去:“看什么看!”
陆舜疑惑道:“怎么不一样了?”
一样英气勃发的样子,但面容却是变了。
秦小柏眼里闪过一丝狼狈,装作理直气壮道:“肯定不一样啊。”
话说秦森夺走鬼玺,建立了鬼城之后就来找他了,彼时秦小柏已经变成了一只狗,连站都站不起来,缩在四五只狗中间委屈地流眼泪。
秦小柏没喝孟婆汤,但的的确确成了只货真价实的犬。
犬的寿命只有短短十几年,他皇兄想尽办法给他塑了仙身,修炼了三百年才修炼出人形。
秦小柏道:“因为修为不够,所以晚上还是会变成狗的样子。”
陆舜点点头,示意明白了。
他倾身靠了过去,把小孩抱住,只是抱着,久违了的感觉,无比心安。
第三十九章:杀念
山里格外的冷,于是数万名士兵就看到自家将军的屋里一只黄毛狗成天在床上翻腾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