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沈文苍明白了,秦森,就是那皇帝了。
老者沉重道:“世间本只有六界,鬼城是违背天道的存在,这几年根基已是不稳,但鬼玺力量强大,连神也无法撼动,若依此发展下去,天地必然大乱。”
沈文苍对他说的话没太大感觉,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秦森酒醉后曾说,自己杀他胞弟,篡他皇权,难不成,那夺位的丞相就是自己?
果然,老者道:“当年,我那朋友为了巩固江山,屠戮了许多功臣,你沈家便是其中之一,父母,兄弟,家中仆人皆为之所杀,你蛰伏数年,博得了那小皇帝的信任,最终得了天下。
四下一片寂静,沈文苍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仇恨?愧疚?而或平静?
最终,他选择的了平静。
他道:“先生还没说,要我帮什么忙?”
老者道:“秦森身为帝王,身上自带着强大的力量,又持有鬼玺,天地之间,恐怕只有同样身为帝王的沈公子,才能与之抗衡。”
静了许久,沈文苍退了几步,让开通向大门的路,平静地道:“先生请回。”
老者看着他,皱了皱眉,离开了。
第十六章:遗书
沈文苍留下了一封信,暂且称之为遗书。
秦森和秦小柏看着桌上的信,上书四个大字:秦兄亲启
秦小柏伸手去拿,被秦森按住。
秦小柏嚷嚷道:“这信是给我的。”
秦森斜眼睨他:“你怎知是给你的。”
这信无疑是给了兄弟俩莫大的难题,秦兄二字,到底指的是谁?
秦小柏不甘心道:“这秦字肯定说的是我。”
秦森淡淡道:“秦字指的是你,那我是你兄长,秦兄亲启,这信,自然是留给我的了。”
秦小柏无语凝噎。
于是秦森慢条斯理地取过信,打开来看,不过看了片刻,唇角渐渐勾起一抹冷笑,扔了信,扬长而去。
秦小柏捡起来看,短短的几行:
秦兄:
见信如唔,很抱歉之前的离开没有与你们告别,所以这次,我想还是留信一封,以作纪念。
前世的事我已经大概知晓,其中恩怨,最后也算了了,我已去往轮回,望如有来生再见之时,能摒弃前尘,重新来过。
看完信,秦小柏匆匆把信折起来,原地眨了眨眼,眼眶便红了。
转生台上。
白玉砌的台阶,一缕魂魄飘飘散散凝聚成影,是沈文苍。
他一身儒衫,笑意浅浅。
深沉的嗓音从地底传来:“沈文苍,你一生好运,兄友弟恭,家人和睦,却为了儿女私情而死,可有后悔?”
沈文苍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却低笑道:“不曾。”
那声音又道:“前生已逝,今世又将会是恩怨纠葛,爱恨缠绵,你可曾害怕?”
沈文苍道:“不曾。”
那声音道:“那好,转生之前便允你再看这至亲至爱之人一眼。”
语罢,沈文苍面前浮现出一组画面。
他微仰着头,画面中,妻子姣好的脸庞上犹带泪痕,她将书稿,信件一一焚毁,对着什么伏倒在地,痛哭不已。
地底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你头七那天,你妻子在坟前的祭奠。”
鼻头有些酸意,眼眶干涩,沈文苍仰头眨了眨眼,哭了。
那声音又道:“罢,罢,念想已了,你这就去吧。”
沈文苍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道:“你是谁?”
那声音依旧深沉沧桑:“掌管转生之神。”
沈文苍道 :“每日于人世间来去的鬼魂那么多,你觉得厌倦么?”
那声音笑了笑,带了些慈祥的味道:“为何要厌倦?”
沈文苍道:“大多鬼魂为情爱所纠缠,你不感到麻木?”
那声音道:“不论是恩怨还是爱恨,都是真情,既是真情,又怎会厌倦。”
沈文苍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
转生台上一片苍茫,沈文苍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边缘。
白玉的台面与云海融为一体,分不清哪一步才是终点,一脚落下,终是踩空了,刹那间所有感情涌上心间,有种放声痛哭的错觉,踉跄着跌落。
“沈文苍!”
手腕被抓住,堪堪从转生台上把他拽了下来。
沈文苍定了定神,跌坐在地上,仰头看去。
一片黑影笼罩下来,却是陆舜。
陆舜一身猩红长袍,左腰挎着把长刀,刀没有刀鞘,乌黑的刀刃却无故闪着金光。
沈文苍站起来道:“你去了哪里?”
陆舜看向别处:“做了些事。”
沈文苍笑道:“舍不得我么?”
陆舜倚在一旁的玉柱上,问道:“沈文苍,如若,如若我能恢复你千年前那一世的记忆,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沈文苍愣了愣,继而笑了:“前世便是前世,我已无甚留恋。”
陆舜看着他,道:“你确定?”
沈文苍微笑。
陆舜的眼神变了变,左手放在长刀上,稍一用力,带出一抹血迹,他抬手将血抹在沈文苍双眼之上。
接着,沈文苍的眼神逐渐失去焦点。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拉开,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纵马疾驰而出,疾行三十里,到了城外一座府邸,老远就听到女人哭喊的声音,几个莽汉扛着几个箱子放在门外的马车上。
少年跳下马,飞奔进府,侍女家丁被五花大绑捆成一团。贵妇们不顾形象的哭喊着拥着一个中年男人,断断续续地哭道:“老爷!”
他怔住,抄家的官员正在清点财务。
待府里一百三十几口人都聚集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时,那抄家的官员才合起账本,慢悠悠地抽出圣旨道:“沈大人,您可千万别记恨我,下官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谁叫您贪了那么些个东西呢。”说着拍了拍手,侩子手持着大刀走过来。
被押着跪下的中年男人有些颤抖,浑浊的双目动了动,闭上,没有言语:朝中的大臣哪有不拿点小恩小惠的,说到底,这贪污的罪名不过是个屠戮的名目罢了。
少年凄凄惨惨地大喊一声:“爹!”重重跪了下来,痛哭失声。
鲜血飞溅,极度恐惧的哭声响成一片,少年双眼无神的盯着地面,每每一个人头落地,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颤一下。
等到院中的桂花香气被血腥气盖过的时候,少年才醒过来般,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满地鲜血横流。
抄家的那人也被吓得够惨,嫌恶地捂着鼻子走了出去。
拉着沈家财物的马车在咕噜声中渐行渐远,院中死寂,唯一的活物,那少年已经伏倒在地,昏了过去。
陆舜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着鬼魂。
明明那段记忆已经回笼,他却还是痴痴傻傻地站着,双目失神,没有动作。
许久,眼泪倏地滑落,
沈文苍转身离开,临走之前道:“该做的事,我会做。”
本来温润的背影已变得凄凉肃杀。
第十七章:戳破
空旷的木屋里,老者握着少年持着木棍的手教他招式,少年演示了几个来回,老者满意的点点头,看等在屋外的那人一眼,笑道:“今日就到这儿,回去吧。”
陆舜和秦小柏一同走在旷野上。
陆舜忽然问道:“这几日练得如何了?”
秦小柏抬头看着他笑:“先生说我进步很大。”
陆舜却不看他,道:“那便好。”语罢,他停住脚步,朝少年道:“来比一场。”
旷野的风凛冽不已,刮得人脸上生疼。
秦小柏有些诧异道:“为什么?”
陆舜径自走到他对面,退开几步,淡淡道:“来吧。”
秦小柏眨了眨眼,抽出负在背后的木棍,一边嘟哝道:“那先说好,我使的是棍,自然比不上你的刀,你且让我三分。”
陆舜不言,大红的武袍,一头乌黑的发垂散在绣金的立领上。
秦小柏严阵以待,大喊一声,举起长棍冲了过去。
火光电石之间,陆舜微眯起眼,拔刀,以刀背迎敌。
秦小柏清喝一声,横劈,侧挡,姿势潇洒利落,自有一派少年郎的风范。
陆舜则要从容得多,一把长刀只做抵挡之用,袍袂飘扬,轻微侧身,闪开带着劲风的一棍。
秦小柏多击不中,咬牙发狠,暴起横劈,一棍正中陆舜肋下。
陆舜微微一个趔趄,后退一步,反手将长刀翻个,刀刃泛着寒光。
秦小柏愣了一瞬,刚要道歉,被利刃逼了上来,狼狈躲开。
不消十招,长刀已架在白皙的脖颈前。
秦小柏微微仰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咽喉处的利刃让人喘不过气。
陆舜一手持刀,凝视着面前的少年许久,眸中闪过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终究化作一声“罢”,他闭了闭眼,将刀放下。
秦小柏有些害怕的闭住眼,隐隐察觉了什么,却不愿说出口。
许久没有动静,待他睁开眼睛,冷风扑面,陆舜与他擦肩而过,长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耳边残留着陆舜平静的声音:“喻柏,你输了。”
秦小柏呆在原地,怔怔的看着前方。
脑海中只有一行大字挥之不去: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知道了秦小柏不是秦森收养的少年,而是他的亲弟弟。
知道了那个在鬼城里吊儿郎当的小屁孩不是单纯的小屁孩,而是害得陆家军惨死在沙场上的不靠谱的主帅。
那个可笑的谎言终究被戳破,真相被挑破得如此突然,让他狼狈不堪。
隆冬时节,连着阴沉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下起了雪。
先是小雪密集地飘落,接着是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将青灰的城池变得灰白。
一袭黑色身影玉立在城楼之上,秦森着黑色披风,看着这茫茫大雪。
秦府里,婢女见有人进来,笑着欠身道:“沈公子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沈文苍落了满身的雪,眉毛上的白粒簌簌掉落:“鬼帝在何处?我有事找他。”
婢女答道:“陛下今日去了城中巡视,还请沈公子到书房里等。”
沈文苍道了谢,绕过走廊,朝着秦森的屋子走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呼呼的风声便小了许多,走进来反手关上,四周便静了。
屋里陈设简单大方,沈文苍环视一圈,朝里屋走去。
里间是藏书阁。
三面墙上均是高高的书架,摆了满满的古籍。
沈文苍依此打开抽屉,均是笔墨纸砚之类的杂物。有些着急地打开下方的木柜,一叠折叠整齐的衣物静静地躺在中央,是大红的新郎装,深红的底色,肩上绣着金龙,样式繁杂精致。
还有一件,样式基本相同,只是没了金龙,多了凤。
沈文苍蹙眉在这两件衣物中翻了翻,没有发现,便散乱地扔作一团。去下个柜子翻找。
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正的大木盒,散发着檀木清香。
沈文苍小心地将它端出了,打开。
古老的印玺静静地躺在其中。
这印玺非同一般,周身青铜,大气庄重。一只欲飞的黑鹰俯立其上,这鹰的眼神锐利,却带着阴霾,没有用珠宝镶嵌,而是和鹰身一样的质地,青黑且泛着暗黄的光。
沈文苍将盒子合起带走,迅速离开现场。
他没看见的是,一枚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摔落在地,碎了大半。
第十八章:终极
大雪纷飞,黑影立于城楼之上,绣金的立领上沾着大片的雪,乌黑的发有些湿。
秦小柏浑浑噩噩地走上台阶,看到黑影之后,声音微颤地叫了声“哥”
秦森侧头看他,轻声道:“怎么了?”
秦小柏站在原地,低着头道:“他知道了。”
秦森怔了怔,道:“知道什么了?”
秦小柏抬起头,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哽咽道:“那场大战,临阵逃脱的是我,他知道我在装傻,他知道我没死。”
秦森伸手将他揽过来,眼神落在茫茫大雪中:“知道了便知道了罢,他也不能拿你怎样。”
秦小柏喃喃道:“命债难偿。”
秦森伸手从虚空中取来一件大红披风,替他披上,系好,看着他道:“喻柏,你听好,那次,你不是临阵脱逃,而是被人刻意支走,他们也不是被你害死,而是遇了埋伏,懂么?”
一片雪落在少年鼻尖,少年脸冻得泛红,哭个不停,最后发展成号啕大哭,扒着城墙才避免哭坐在地上。
世间仿佛只剩下了哭嚎的声音,静了许久,少年开始不住地抽噎,断断续续的,语不成调。
秦森转身走下城楼,忽然道:“喻柏,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秦小柏仍旧抽噎个不停,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对着青灰的墙呆呆出神。
秦森独自顺着长街走回府里,婢女恭恭敬敬站在门边道:“陛下,沈公子午后来找过您,等了一会儿,又走了。”
秦森顿足,接着朝院里走,极为轻浅的一句:“知道了。”
屋门大开,冷风不要命似的灌了进来,秦森坐在圆桌旁,静静地喝完了一杯冷茶,又在铜镜前束好发,才起身进了里间。
满地狼藉。
他朝里走了两步,停下来,把散在地上的两身新郎装叠好,收进柜子。
白玉碎成了好几块,同心结上挂着个残缺不全的物件,颇为滑稽。
没去管碎成了碴的玉片,他拾起同心结,挂在那把长剑上。
然后也离开了。
傍晚,月光下的雪地泛着冷光,一只黄毛狗慢慢地用四只软软的爪在雪地里走。
一只手伸了下来,抓住它颈上的皮毛将它提起来,顺手塞进怀里。
黄毛狗挣了挣,却挣不开,只得呜咽一声软软地趴在这鬼的前襟。
这鬼的身体也不暖和,迎风走着。
寒风凛冽,月色被乌云掩去,天地都暗了下来。
闷雷声开始在天际响起,厚重的云层里传来苍老却威严的声音:“秦森,你逆天而行,害得无数生灵命运逆转,苦不堪言,如今天道不容,还不束手就擒!”
酒馆里。
秦森跷起一条长腿搭在长椅上,抱着坛还未开封的酒,唇角微勾,浑不在意地嘲道:“贼老天,天道?若有天道,你又何苦在这儿放你的狗屁!”
他侧倚着酒桌坐着,模样风流,桀骜不羁。
“混账!”随着一声怒喝,雷声更甚,如临末日。
秦森一掌拍开泥封,仰脖灌了下去,喉结不断滚动,末了,酒溢到披风上,落得满身狼狈。
他“啧”了一声:“光打雷不下雨的烂把式。”
十里外,无数恶鬼砍断了铁栏从地底爬了上来,他们面无表情,却目露凶光,都披着一身破烂的铠甲,为首的那鬼模样看起来很年轻,明眸皓齿,白皙的脸被几道血渍划过,披着破烂的大红披风,用力一举手里的红缨枪,喝道:“儿郎们,今日便是雪耻的日子,若不败敌,誓不罢休!”
几十万人附和着:“誓不罢休!”
地底的震动一波强似一波,城里的鬼魂躁动不安,疯狂地惨叫着,互相撕扯。
城内一片狼藉。
陆舜抬步迈上城楼,怀中的黄毛狗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不过片刻,兵临城下。
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陆舜看了一眼,高声道:“开城门——”
城门应声被缓缓拉开,士兵们举着刀枪杀进城去。
酒馆内,一鬼身着儒衫缓步从里间走了出来,道:“客官,小店可是要打烊了。”
空荡荡的大堂中只余一人,像是醉了,右手扶着额头闭目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