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长为难道:“你说,这次上头收到消息,会不会怪罪我们?”
俞高远很有把握,道:“放心,我已编了套说辞,让报信的大刘照着那般说,相信上面会以为有人故意布了局,找我们的茬,想灭了我们,我们的罪责就小了许多。我想,为了确保苗疆的这条财路,这次派来的增援,必是些手底极硬的角色。”
转念,他又道:“不过,目前这些不需你我操心了,我们要操心的,是把手上的这批妞儿安全转运到武昌府。那里有上头的人,可以临时接应一下。”
倪少游听的不是很明白,问道:“你们上头……可是某个极有势力的人伢子?”
二人支吾了半天,却是不说。
气氛立时显得尴尬起来。
为了调节气氛,倪少游又道:“二位虽然受了伤,可挣的银钱想必足够吃香喝辣的了吧?”
慕容长嘿嘿笑道:“那是——,买卖岂是白跑的?不过,听说史兄弟虽然没甚名气,但武艺高强,想必也能经常遇上大买卖吧。”
倪少游装腔作势,一脸羡慕道:“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也就是象二位这样在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赚得盆满钵满,象我这种无名之辈,就只有捡你们牙缝里剩下的活计喽。”
慕容长听得顺耳,忙道:“以后若有好事,定叫上史兄弟一起,怎样?”
俞高远瞪他一眼,意思是这种话不好乱讲。
倪少游识趣地笑了笑,没应声。
俞高远故作姿态地叹了声,道:“史老弟,你尽瞧着我们在道上的脸面大,名头响,其实,脸面、名头这种东西又没法论斤卖钱,没多大用处的。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同你没甚两样,想要挣银子痛快花销,就要刀头舔血,拼了性命。”
他又苦笑着一指自己,道:“你瞧,这不就已经去掉半条命了嘛。”
倪少游抽出腰上折扇,在手中耍了个扇花,神秘兮兮地试探问道:“那些妞儿不都是买来的吧?”
慕容长‘哈’一声,道:“什么叫‘不都是’?压根儿就没一个是,和白捡来的一样。”
倪少游冲他竖了竖大拇指,恭维道:“这等无本不亏的生意,只一票,二位就赚大发了。”
慕容长打了个哈哈,道:“替人办事,赚多少都是别人的,自己按规矩拿个零头而已。”
倪少游继续打听,道:“零头有多少?也不算少了吧?”
不愿让他知道太多细节,俞高远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我倦了,要倒了。你们呢?”
倪少游这才住了嘴,起来取出两块厚毯,递给他们一人一条,道:“入夜了,大家都睡吧。”
那二人相继睡下。
倪少游又转到里舱查看状况,见苗女们早因舟船劳顿,或挤成一团,或东倒西歪的睡着了,没甚异样,才回到外舱也草草睡下了。
外面,白茫茫稠雾水冷,黑洞洞漆幕蔽月,纵然船头摇曳着两盏明灯,也只能照亮甲板周围的几尺距离。
没人注意到这艘客船的船舱外壁上,灯光照不见的黑暗处,一条灰土土的人影四肢张开,象壁虎一样覆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才,船舱里的那些对话,全被这人一字不差地听去了。
这人又细细听了一会儿,直到除了‘呼呼噜噜’的鼾声,再听不到其他响动后,他腰杆微微一提,麻利的一个倒翻身,灵巧无比地腾跃而起,无声无息、准确无误地窜入了对面一艘客船的舷窗内。
似这样‘壁虎游墙’、‘泥鳅入洞’的下乘轻功,当然比不得‘踏雪无痕’、‘一苇渡江’的上乘轻功出彩炫目,却胜在实用、简单,尤其翻墙进院、穿窗入室时别有妙用。
船舱内,大部分船客都睡着了。
模糊昏暗、摇摆不定的月光透过舷窗,照在这人脸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二指剪绺’何之章。
他猫腰掂脚,潜到闭目假寐的黄芩身侧,推了他一把,得意的低声道:“我知道了。”
黄芩一睁眼,道:“知道什么?”
何之章道:“我知道你是真人不露相。”
黄芩道:“何以见得?”
何之章嘿嘿笑道:“虽然你说的‘离火之精’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对面那条船上的丑八怪,的确是被别人伤成那样的。听他们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下的手。”
接着,他将听来的一五一十尽数告诉了黄芩。
无穷疑惑掠过心头,黄芩刚要进一步问话,却听得一个声音自何之章身后响起:“照你这么说,隔壁那艘船上,定有不少良家弱女需要解救?!”这声音听上去并不陌生,还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
何之章回头,惊见公冶一诺故作正气凛然地站在那里,旁边的是肖八阵。
见何之章愣着不说话,公冶一诺不耐道:“到底是不是?”
何之章与黄芩的对话,他虽只听得一鳞半爪,却马上抓住了需要关注的重点。
何之章呐呐道:“这么晚了,公子还没休息?”
公冶一诺道:“先前见你掠上对面的客船,还以为要做甚坏事,是以特意守在此处等你回来质问。”
原来,自从发现何之章是个窃贼后,他就一直留心紧盯着,想等下次何之章动手行窃时,抓住机会,再次‘路见不平’。
顿了顿,他逼向何之章,道:“你刚才所说的,可是实话?”
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何之章当即明白了几分,笑道:“公子是想锄强扶弱,拔刀相助吗?”
公冶一诺气概轩昂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若真如你所言,我身为侠义中人,自然义不容辞!”
何之章连赞了几个‘好’字,特意恭维道:“公子嫉恶如仇,真正一片侠义心肠,实令我等江湖人佩服!”
他又举臂立誓道:“小的刚才的话句句属实。那些个姑娘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着实可怜,若非小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想冲进去救助她们了。”
他这番话当然并非真心,不过是得知对面船上又有‘擒虎手’,又有‘裂云鞭’,听起来统是不好惹的角色,是以想激公冶一诺掺和进这趟浑水,最好能来个两厢恶斗,结果公冶一诺败下阵来,因此大丢颜面才好。
肖八阵上前一步,阴笑着对何之章道:“你小子打的什么歪主意,以为我不知道?想坐山观虎斗,你还嫩了点儿。”
何之章喏嚅道:“肖爷多心了,小的哪敢存那样的心思。”
公冶一诺一甩披风,道:“不管怎样,这桩事我是管定了。”言毕,蹬蹬蹬,就往舱外跑去。
肖八阵用意不明地瞧了眼黄芩,才转而紧紧跟上,低声劝道:“公子,那贼厮油头滑脑,未必说的实话。行走江湖切忌轻信人言,否则极易惹祸上身啊。”
公冶一诺脚下不停,上到甲板,回头道:“你不准跟来,只管留在这边瞧我的好,也省得别人多有闲话,说我依仗你了!”
见对方仍是一脸犹豫,似是还想说什么,他又一副深闭固距的做派,道:“我意已决,无须多言!”
肖八阵无奈地点了点头,只得驻足甲板,眼见公冶一诺飞身一跃,稳稳落在了对面的那艘客船上。
这边,何之章见好戏就要开场,急忙一拉黄芩,道:“走,一起去瞧瞧?”
黄芩点头道:“是要去瞧瞧。”
有些被吵醒的船客也都陆续跟了上去,想瞧个热闹。
大家一并来到甲板上,只见对面,公冶一诺已将上前质问的船老大一脚踢下水,冲着船舱里大声叫骂起来。
听见外面出了状况,慕容长扯开裹住身体的毯子,一轱辘站起来,却见倪少游已先他一步起来,正要往外面去。
慕容长叫住他,道:“史兄弟,干什么去?”
倪少游道:“外面叫骂的厉害,说我们强抢民女,我这就去瞧瞧怎么回事。”
慕容长道:“你且留下看着那些妞儿,我去瞧瞧是哪个不识好歹的货,想坏我们的事。”
话音刚落,他几步窜出船舱。
瞧见船老大正湿淋淋地从水里爬上船,躲过一边,而外面的甲板上站着个一脸傲慢,手持利剑的紫衣青年,慕容长再忍耐不住,破口大骂道:“小杂种,敢在爷爷船上满嘴喷粪,不想活啦?!”
他开口这句骂,声如洪钟,加上出来时步伐雄健,想必是膂力强劲之人。
公冶一诺威风凛凛道:“老杂毛,舍得出来了?”
慕容长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狗拿耗子,管的哪档子闲事!”
公冶一诺正愁没机会表白,当即一挺胸,一振臂,做出一副英雄气派样儿,道:“你们光天华日之下强抢良家民女运出去贩卖,我等侠义之士岂能置之不理?!”
邻船相望的众人听言,有的信,有的不信,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慕容长怒目圆瞪,道:“毛还没长齐就跳出来揭爷爷的短?小子,爷爷我这一双‘擒虎手’下向来没有无名之鬼,若是找死,就速速报上名来。”
他这一问,却仿佛正搔到了公冶一诺的痒处,令得他全身毛孔大放,说不出的一阵舒畅。他连忙仰天大笑了几声,以唯恐别人听不到的高亢声音道:“我就是江湖人称‘紫云剑客’的公冶一诺!”
那边,隔船观看的何之章暗暗窃笑,小声道:“这会儿是威风够了,等下莫要脓包才好。”
从没听说过什么‘紫云剑客’,慕容长喝了声,道:“无名小卒也敢逆龙鳞,捋虎须?待爷爷给你个教训,教你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
其实他受伤不轻,功力只剩下四成不到,此时贸然决定出手,只是因为没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小子放在眼里。
公冶一诺轻蔑笑道:“再深的水也是有底的,况且本公子水性好,此生注定要在‘江湖’里游出个名堂,搏一张脸面!似你这等小虾小蟹,还入不得本公子的法眼。识相的,就快把强抢来的民女放了,本公子还可饶你一条性命!”
慕容长听言,忍无可忍,暴喝一声,大踏步向前,恰好眼睛的余光瞧见甲板上支着的一口烧开水用的巨大铁锅。
锅里正煮着水,好像已经快要开了。
他探手抓住铁锅的边缘,似乎根本不怕烫伤一般,只管用力掀起。
眼见着这一锅滚水兜头盖脸地,就要浇向公冶一诺!
这一下要是浇上,公冶一诺的一张俊脸可就遭了殃了。
好一个公冶一诺,年纪虽轻,但敢来管这茬儿闲事,也确有几分本事。
只见他傲然一笑,手腕急旋,抖出一片青凛的剑光,同时人向后跃开半步。
那一锅浇来的滚水,居然难以穿透他几乎致密无隙的剑光。
待到滚水‘哗啦啦’洒落一地,只见他全身上下几乎都是干的,只有衣角处沾上了一些星星点点的水渍。
见到公冶一诺的剑上居然有如此威力,慕容长暗里颇为惊讶。当即,他不再多言,瞬时健步窜上,‘呼’地舞起手中的大铁锅,抡圆了,向公冶一诺的头脸砸去。
声势骇人!
慕容长这一记出手,虽则只有四成功力,可仍是力道非凡。
公冶一诺的嘴角噙着冷笑,掌中长剑锋芒毕露,闪电般的连续挥动了几下,只听‘喳喳喳喳’几声响,那铁锅便被削成了五六块铁片,散落在甲板各处,若非慕容长及时缩手,只怕连手臂也要被他切削成几段了。
原来,公冶一诺的宝剑品质极佳,而那铁锅却是烧水的粗陋用具,用的都是劣铁,哪经得起这样的宝剑切削?
令慕容长大为震惊的是,每一次公冶一诺削开铁锅之时,他都能感觉得到一股威力巨大、极为奇异的内力传递而来,震得他手上的经脉都有些运转不畅了。
由此可知,公冶一诺确实身手不俗,并非只依靠手中有一口好剑。
慕容长遁后几步,暂时收手,沉声问道:“你的剑法、内功古怪得很,到底出自何人门下?”
公冶一诺颇为得意,口气自豪道:“家师乃‘八大神剑’排名第一的‘流光如云剑’岳书山。”
另一艘客船上,正兴致勃勃地观战的何之章对黄芩道:“岳书山重出江湖后惹上过官司,跑到‘金碧山庄’躲了几年,公冶修待他如上宾,想是那时候收了公冶一诺为徒的。”
黄芩道:“听说岳书山早年出道时不甚得意,之后干脆退出江湖,回家闭门不出。还听说有一段时间,他沉迷佛法,甚至几次三番想出家为僧,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有这么一回事。”何之章笑道:“江湖上的消息,你也知道的不少嘛。有说‘诸庄严具,流光如云’出自大方广佛华严经,岳书山以‘流光如云’命名独创的剑法,可见受佛法影响颇深。不过,自从他苦心孤诣独创出这套傲视群雄的剑法后,立刻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不但烧了家中所有佛经,再不提什么遁入空门之事,还趾高气扬、大张旗鼓地重出江湖了。后来,他凭借高超的剑法名声鹊起,位列八大神剑之首,那个得意,那个傲慢……”啧了声,他又感慨道:“都说女人脸,六月天,说变就变。可没想到岳书山这样的男人变化起来,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他变的不是脸,而是彻彻底底,抽筋换骨啦。”
沉凝深思了片刻,黄芩道:“也许他没变,只是你们想错他了。”
何之章道:“这是怎么说的?”
黄芩道:“他闭门不出可能是暗里精习剑术,为的就是他日重出江湖,而所谓的沉迷佛法,也许并非是一心向佛。”
何之章疑信参半,道:“你的意思是,他明明在家偷偷练剑,想有朝一日在江湖上出头,却故意放风出来说自己沉迷佛法?……可,这又何必?”
黄芩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怀疑他深研佛法的动机不纯罢了。”
何之章想不明白,问道:“怎么个动机不纯?”
黄芩道:“可能他在修炼剑术的过程中,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障碍,而此种障碍既如扼住水流的瓶颈,又如核桃表面的坚壳,一味花费精力练剑已是无法突破,所以他才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佛法上。”
何之章仍是不解,道:“剑术是剑术,与佛法有什么相干?”
黄芩道:“以前我遇到过一个游方和尚,那和尚明明不会武功,却说自己懂武。我自然不服气,和他理论,他说因为他懂‘佛’,所以他不光懂‘武’,而且什么都懂,只要我愿意就所研习的武功与他好好讨论一番,他便可指出其中的优势与不足。”
何之章嗤笑道:“他那是瞎掰的吧。”
黄芩叹一声,笑道:“那和尚说的,有一些的确是瞎掰,可也有一些足以令我等武人折服。最后,那个和尚说,‘佛’这个字,是从梵文译过来的,意思是‘智慧、觉悟’,而‘佛法’也可以说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思考方法。虽然他的话也有言过其实之嫌,但我想,剑术练到岳书山那个份上,想再精进,缺的已经不是剑术,而是‘智慧’和‘觉悟’了吧。是以,他后来为着剑术精进而沉迷佛法,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