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葛瞧着他看自己的眼光变得越来越朦胧,同时也变得越来越热烈,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当平日冷静的目光充满了渴望地射向自己,当滚烫的手掌伸过来拉扯自己的衣裳时,小葛心里骤然一痛,暗道:你这么急着把它脱了去,又何必非要我穿上这么麻烦。
口中,他道:“史公子,你别急,我这就扶你去卧房。”
因为倪少游一直告诉小葛自己是个跑生意的,名叫‘史近天’,小葛就一直当他是‘史近天’。
稍后,二人一道进了卧房,行那帐中被底的风流快活去了。
小葛原先沦落风尘,是以年纪虽不大,却已饱经世事,阅人无数,自然在察颜观色、窥探人心方面,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他知道,‘史近天’在床上虽与他贴得极紧,几乎没有距离,但心里真正想要的人却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小葛清楚地记得,‘史近天’的每一次深情顾望,每一句海誓山盟,甚至每一回巫山云雨,都无一例外是在酩酊大醉的时候,就一如开始时,他在男风院喝醉的那晚,第一眼瞧上自己,便赌咒发誓要赎自己出去一样。
小葛明白,‘史近天’之所以花大价钱把他赎出来,又给他安置一个富足的家,令他过得舒适宽裕,不过是因为他的长相和那个人有些相似罢了:‘史近天’要的不是他,而是从他身上看见那个人的影子。对那个人,小葛很好奇,但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史近天’也从不说起那个人的哪怕一点一滴。
对于那个人,小葛只感觉可能是个剑客,因为‘史近天’最早送给他的礼物,就是一把很华丽、很古雅的长剑。
原来,几年前倪少游在外替北斗会办事,偶然间跑到某个男馆买醉,发现了这个面貌和韩若壁有几分相似的小葛,于是花大笔银钱替他赎身,并给他在这里租住了一座吊脚楼,安下家,算作二人相好之处,一有机会就偷偷过来聚一聚。
当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北斗会’的,倪少游自以为天衣无缝,不可能被韩若壁发觉。可是,事隔半年后,有一次韩若壁约他一起喝酒闲谈,竟然似有意似无意地问起他半年前出外办事,为何多花了近千两银子的事。倪少游只得惭愧地说是赌钱输掉了,之后,韩若壁只一笑,说输了银子没关系,以后记得要说一声就好,便没再过问了。不过,此后倪少游的心就不踏实起来,行事更加小心,但凡辰州这边的银钱花销,他再没从北斗会里支取过,而是替自己假造了个江湖身份‘史近天’,暗里接些黑道的买卖做,以贴补小葛的居家用度。他觉得如此一来,就算韩若壁神通广大,也只能查觉到他在外面接私活赚银子而已。事实上,自那之后,韩若壁的确没再向他提起过此事。
待天亮时,小葛先醒了,起床收拾了一番后,就坐在床沿边瞧看醉梦中的倪少游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还要呆在这里,等这个一年只能回来几次,一次只能呆上几天的男人。
其实,小葛没有被囚禁,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而且这个男人赎他出来带到这里,又花钱租下这座吊脚楼,安顿好一切后,并没说过一句不让他离开的话,但也没说过叫他离开的话。这个男人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托人送来不少银子,足够小葛的生活花销,如果拿了那些银子远远的逃离,也并无不可。但就好像经历风雨无数,远航了千万里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安逸港湾一样。小葛觉得这样很好,‘离开’本身反而是一件很累的事,在这里,他只需要等待,可若是离开,虽然再不需要等待了,却必须要做更多其他更累、更麻烦的事。
看着那张脸,小葛想,反正在这里日子过得挺不错,就等到他不来这里时,我再离开吧。
其实,他对倪少游并没有多少依恋,只是已经养成了等待的习惯,并开始享受等待的过程了。
当初生的阳光射入花窗,照在倪少游的脸上时,他睁开眼,立刻瞧见了坐在身边的小葛。
小葛望着他,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这让倪少游极不适应,也很不喜欢。
毕竟,他只希望从小葛身上瞧见韩若壁的影子,可天纵豪情的韩若壁从来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倪少游翻身坐起,不出一声地穿好衣服,拾起折扇,就要下楼。
身后,小葛怯生生地问他道:“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倪少游道:“早先约了朋友谈生意,半天功夫就得回来。”
小葛舒了口气,心想,总算他还能再呆上几日。他口中道:“昨日还剩下不少饭菜,我热一热,等你回来一起吃。”
倪少游‘嗯’了声,便出门去了。
阮陵县有条绕城长河,将县城分为南北两部分。河中心有处岛洲,河水大涨时也不至被完全淹没,名曰‘合掌洲’。‘合掌洲’上早没了居民,只有座废弃的‘和尚庙’,庙旁还有一座老旧的白塔,不知何时被雷劈了半边,已是残缺不全。
白塔前,一个高高瘦瘦、两只大大的招风耳的中年汉子一边不停地搓着满是黄毛和青筋的大手,一边东张西望地四下瞧看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当倪少游出现在他的目光中时,那汉子招了招手。
很快到了跟前,倪少游开口道:“先到了?”
那汉子呲牙一笑,道:“走,跟我去家里聊。”
说完,二人一起来到‘合掌洲’边停泊着的一只很大的木板船上。
这只木板船,方头、方尾,无桅、无舵,说起来是船,却不便行驶,更象是水面上的木头房子。
原来那汉子所说的‘家’,便是这艘木板船。
二人猫着腰钻入船舱,来到最里面一间,倪少游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看来,他对这里并不陌生。
那汉子打开舱壁上的小窗,让河风吹进来,以冲淡室内污浊的空气。
倪少游道:“‘大耳蝠’,最近我手头缺银子,可有赚得多的生意介绍给我?”
‘大耳蝠’是那汉子的绰号。
会有这样的绰号,皆因他长着一双招风耳,加之消息灵通,没甚听不到的风吹草动,好似耳力精湛的蝙蝠一般。
‘大耳蝠’咂了下嘴,不高兴道:“叫我的诨号做什么,当我没名没姓吗?滕来富这个名字,可比‘大耳蝠’顺耳多了。”
原来,‘大耳蝠’姓滕名来富,常混迹于武陵、辰州一带,由于路子广、消息多,专替周边的黑道买卖寻帮手,做中间人谋取益利。他嫌江湖人给起的绰号‘大耳蝠’不好听,是以并不喜欢被人这么叫。
倪少游笑道:“叫‘大耳蝠’不是更突显你的神通吗?不喜欢就算了,滕来富。”
滕来富上下瞧看了他一番,也笑道:“姓史的,能有心情开玩笑,想是昨夜被伺候爽了。”
一直以来,倪少游都是以‘史近天’的身份同他联系的,表现出的是一个武功高强却名气不大,由于养了个小白脸,而经常缺少银钱的半吊子江湖人的形象。当然,对于史近天身份的真实性,滕来富未必没有怀疑过,但一则,对方极可能有妻有妾且家世清白,是以不愿让人知晓在外养了个男宠,才刻意拟了个假身份;二则,这个‘史近天’武功高强,做事又利索又干净,往常介绍给他的生意都做的不错,事后好处、银钱方面也从不纠缠,很合滕来富的心意。加之他的身份来历,本与滕来富无关,也就没甚特别在意了。
把脸凑上来,滕来富表情猥琐道:“你那相好的手段不错吧?”
倪少游叹了声,道:“手段是不错,可银子也花得不错。”
滕来富啧啧两声,道:“也是,要不怎么离上桩生意还没半年的功夫,你就又缺银子了呢。”
倪少游道:“废话不多说了,你手上到底有没有好买卖?”
滕来富没急着回答,反身从木柜中取出一壶包谷子酒,放在小方桌上,又置上两只空碗,寻问道:“要不要来上一碗,串串筋骨?”
倪少游道:“这酒后劲可大,你少喝点,先说正事。”
滕来富自管自倒上一碗,边喝边道:“我手上的买卖是不少,但多是没甚油水的小差事,根本入不了你的法眼。眼下也就只有那么一桩,赚得够多,可能会被你瞧上,却不知你愿不愿接下?”
听他说得古怪,知道这活计必不易做,倪少游道:“先说来听听。”
放下碗,滕来富道:“其实也简单,就是帮人护送一批姑娘去武昌府。”
倪少游疑道:“人伢子的买卖?”
滕来富点点头道:“对方出价六百两银子,你若肯答应,五百两归你,我留下一百两作抽头。”
倪少游犹豫片刻,道:“银子是不少了,就怕事情不地道。”
他说的不错,一般买卖人口的勾当虽然油水肥厚,但终归还需要本钱,绝不可能随便开口找个人帮忙护送,就是六百两之多。
滕来富点头道:“和我接洽的两个家伙瞧上去都是会武的,身上挂了彩,绝非一般人伢子。我总觉得他们本来是自己护送那些姑娘走的,但之前遇上了什么大麻烦,被人修理了,才落得一幅惨样儿。另外,听说他们是从苗疆带着人过来辰州的,迫不得已临时停留,想找人帮忙护送。”
倪少游道:“看来事出突然,时间紧迫,他们会多给银子也属正常。”
滕来富琢磨了一下,道:“丑话说在头里,据我观察,那十来个姑娘八成都是强掳来的,可不是正经花银子买来的。”
倪少游倒吸了一凉气,道:“这样看来,却是个不仗义的扎手买卖了。”
滕来富冷笑一声,道:“若是不扎手,我自己就做得,何必找上你?”
思前想后了一阵,倪少游苦恼道:“这桩买卖脏得很,扎不扎手倒在其次。”
同时,他心头打鼓,暗道:若掺合进这种买卖,却被大当家得知的话,怕是要捅大篓子的。
见他隐有退缩之意,滕来富倒上一碗包谷子酒,推到他面前,道:“我听说苗疆中地突逢大旱,赤地千里。这都过去几个月了,老天爷硬是滴水不降,已经死了不少人啦。唉,照这样下去,真要闹起大饥荒来,人吃人也不稀罕,所以,那些个被掳走的姑娘,是福气也说一定。”
倪少游奇道:“开什么玩笑?苗疆那等雨水充沛之地,怎可能有什么大旱?”
滕来富不屑道:“我的消息几时有错过?”
倪少游将信将疑,仍旧举棋不定。
见对方还在深思熟虑,滕来富有些不耐,道:“千槌敲锣,一槌定音,你倒是爽快点儿,给个准信啊。”
端起面前的酒碗,倪少游一口气喝光了,道:“既然这样,你叫那两个家伙再加二百两银子,让我这一趟得七百两,我就豁出去了!毕竟干这种事,是犯了江湖忌讳的。”
滕来富道:“好,我去问问,假如他们同意,我就领你和他们会合,日后一道上路。”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各自分头去了。
武陵,毗邻沅水,自古就有‘黔川咽喉,西楚唇齿’之称,因为湘西境内进出的船只多半要来此中转,是以整个武陵就象是个四通八达的大码头一般忙碌。那些停泊的船只中,有到港靠岸的,也有需从武陵转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去的,还有在此暂歇等候往武昌府去的等等。
此时,红日偏西,暮色渐沉,河面上细风轻飏,波澜微漾,夕阳斜斜照射在水面,一派金碧辉煌。因着天色,天气冷了下来,淡淡的水雾在黄昏的光晕里显出一片迷离。
两岸密密麻麻地泊了许多大小船只,每艘船只上都被要求点上了灯火。它们弯弯曲曲地按去的方向排列成几纵队,全在等码头的官吏登船检验、查问税务,办理进出埠手续,才能继续上路。
外行人瞧见这些船只只觉大同小异,没甚区别,可事实上这些船只中有运客的,有运货的,而且根据运送客人多少、货物种类的不同,船只的种类也不尽相同,复杂不一。
黄芩所乘的往辰州去的客船,也在这些等待的船只中排着队。与它并列、排在另一队相反方向的船队中的,是一艘从辰州来的客船。这只客船是从辰河上拐出来的。
又是闲闷的时候,黄芩等部分船客站在甲板上四下瞧望、等待着。
何之章就站在黄芩身边。
自从上次偷窃未遂后,他总是粘着黄芩说话。
可见,单调的旅途中,能找到个说的上话的人,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很快,众人瞧见一个官吏模样之人,另带了两名随从,登上了对面的那艘客船。
船老大立刻面露讨好的笑容,迎上来,道:“官爷好。官爷是新上任的吧,我记得以前都是另一个官爷上船来查问的。”
他经常跑这条线,为图方便通行,早已寻机会结识了负责查验的官吏,并且暗中给过不少好处,拉拢稳固了关系,是以这次见到换了人,不免大失所望。
那名官吏一边在甲板上逛了一圈,四下瞧了瞧,一边以鼻子‘哼’了声算作回答。
船老大小心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又道:“瞧样子,今天到的船实在太多,官爷辛苦了。”歇了口气,他又道:“怎么大家都跟商量好似的,挤在一个日子里过来麻烦官爷啊。”
那名官吏一面推开船舱的门,一面回头斜他一眼,道:“不都是今天到的,已经囤了几天了。原先负责查验的那人暴病死了,我倒霉,接了他的班,交待、接替事项什么的颇为费事,所以耽搁了几日。”
他草草扫了眼船舱内,转回身,问道:“你这船要到哪儿?”
船老大道:“武昌府。”
那名官吏让随从记下,又问道:“生意如何,坐了多少船客?”
船老大道:“有人包了整艘船,坐多坐少没妨碍。”
那名官吏不耐烦道:“谁包的船,叫他出来,我有话问。”
船老大只得到船舱里找人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斗笠,瞧不清面容的汉子钻出来,到那名官吏面前,粗声粗气道:“我就是包船的。什么事?”
那名官吏见状,很不满意,斥道:“帽子压到眉,不是强盗就是贼。你是第一天跑船的吗?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汉子只得摘下斗笠。
只见,斗笠下的那张脸有明显的烧伤痕迹。痕迹较新,且与寻常烧伤不太一样,感觉要更为恐怖骇人。这就难怪他要戴着斗笠不肯以面目示人了。
那名官吏见状,厌恶地移开了目光,吩咐两名随从进去船舱仔细查看。
这边,何之章也瞧见了那人的脸,忍不住讥笑道:“现在的江湖,真是什么人都敢跑了。连这种打火做饭,都能把自己眉毛、胡子烧得一塌糊涂的雏儿,也敢出来混!”
黄芩听言,定睛瞧看了一下,脱口而出道:“雏儿?怕是他一根手指,就能让你死个七八次。”
何之章吓了一跳,道:“你识得他?”
黄芩道:“不识得,不过他脸上那伤,可不是打火做饭烧出来的。”
何之章道:“那还能是怎么烧的?”
黄芩道:“若我瞧得不错,那种烧伤不是普通的火引起的,而是被‘离火之精’烧伤的。”
何之章道:“越说越悬乎了,什么叫‘离火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