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修忙道:“荣大夫不必过谦。我听说你擅制草药,常常以一剂妙方医好别人的顽疾、伤病,是以这‘一剂清’哪有言过其实,实是名副其实才对。”
荣易成听言,捻须笑而不语。
韩若壁连连拱手,道:“久仰久仰。”
另一位腰间系着药囊,肤色蜡黄,绷着一张脸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面有倨傲之色地冷冷介绍道:“在下莫去病。”
公冶修立即冲他挑起大拇指,补充道:“这位莫大夫,江湖人称‘济世神农’,虽然性子孤傲了些,但医术堪称了得!”
韩若壁心道:能被冠以遍尝百草的‘神农’的名字,光是听上去就比‘一剂清’要高明了不少,也难怪他瞧上去比荣易成傲慢得多。
瞧了瞧莫去病的脸,韩若壁疑道:“区区禁不住替莫大夫望诊了一下脸色,近日可是身体不佳?”
莫去病一挑眉,道:“怎么,你也懂得望闻问切吗?”
韩若壁道:“在下阅书颇杂,也曾有幸读过几本医书,是以对四诊八纲略知一二,不过,可不敢说‘懂’。”
莫去病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道:“你‘望’的不错,这几日我的确又生病了。从儿时起,我就一直身体不佳,总是得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才会被家人改名为‘去病’。可惜,名字改的虽好,现在也还免不了不停地生病。”
韩若壁暗笑道:‘去病’这名字是好,无奈你姓‘莫’,这便去不了病了。
转眼,莫去病又面露傲然之色道:“不过,‘三折肱,知为良医’,‘九折臂而成医兮’,是以越是病,我越是不服气,从小就潜心研究各类医书、医理,想把所能知道的病痛统统打倒,到后来,有病冶病,有伤医伤,得心应手之极。说句不客气的话,目前为止,还没遇到过我医不了的伤、病。”
听他的口气简直赛过大虫打哈欠,韩若壁心道:话说的这么满,等下若医不好我的伤,岂非等于自己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这个莫去病,真不如荣易成那老头儿来的精明。
接下来,公冶修解释道:“莫大夫、荣大夫各自有事,今日晚些时候就要离庄去往别处了,我实在没法子,才赶了个早,好请他们在走之前,替韩大侠诊断一下伤势,开出药方,方便按方抓药。”
韩若壁冲他一笑,做出颇为感动的模样道:“公冶庄主一片美意,区区真是受宠若惊了。”
公冶修呵呵笑道:“诚、敬、纳、喜为待客之道,韩大侠既是庄上的客人,我理应如此。”
或者是对那二人的医术无甚信心,又或者是对公冶修的关照心存疑虑,韩若壁眨一眨眼,道:“在下觉得,庄主对在下似乎颇为看重,不知有无特别的缘由?”
公冶修板起脸道:“韩大侠此言差矣,对庄上的所有客人,我都一样看重的。”
韩若壁咋了咋嘴,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恕我直言,庄主若是对所有客人都一样看重,怕是分身乏术吧。”
“能得庄主看重之人,自然该有旁人所没有的能耐,比如我有医术。而韩大侠你,想必也大有能耐,何必故作不知?”莫去病冷声插进来道。
他和荣易成的确很得公冶修看重,比如说要离开前,公冶修还一人赠了三十两银子给他们做路费,这可不是一般庄客能得到的。
韩若壁苦笑道:“莫大夫说笑了,我现在身受重伤,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有什么能耐?”
既然已被莫去病揭开了,公冶修讪笑两声,道:“不瞒韩大侠,那日初次见面时,虽然你身受重伤,但我一眼就瞧出你绝非寻常江湖人。”顿了顿,他试探问道:“那位黄兄弟,可是你的手下?”
原来,那日他与黄、韩二人偶遇并生出结交之心,初时的确是由于被黄芩的一手绝妙功夫所震,但后来见黄芩的一身装束简朴,而韩若壁的则质地考究,佩剑也非同寻常,比大多数江湖人强了不知多少倍,又见黄芩在马上一举一动兼是小心护着韩若壁,是以猜测二人的关系并非所说的朋友。他以为,黄芩极可能是韩若壁的手下或跟班,而能带着这般武功高强的跟班在身边,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韩若壁此人大有来头。是以,他嘴上没有拆穿,但已对韩若壁特别看重,并有心示好了。
心下感觉一阵好笑,韩若壁挑衅般地斜了眼黄芩。
可惜身边有人,否则他一定揪住对方,要他承认自己穷讲究穿着,也是极有实际用处的,并非如他所想的一无是处。
黄芩没甚反应,似乎全不在意。
转向公冶修,韩若壁愉悦笑道:“庄主真是好眼力!”
公冶修笑着,以目光扫过‘济世神农’和‘一剂清’道:“二位名医,你们谁先来?”
见莫去病只是把眼睛往上瞅,不搭话,荣易成上前一步,道:“还是老夫先来吧。”
仔细察看过韩若壁的下腹部,靠近丹田的那处伤口后,荣易成又按照常规进行了四诊。之后,他手捻胡须,问道:“最近,韩大侠可是胃口极好?”
不明白这和自己的伤势有甚关系,韩若壁愣了愣。
黄芩替他答道:“比他没伤前还要好。”
荣易成一副如他所料般摇头晃脑道:“阳气有余,阴气不足,则热中善饥。”
黄芩完全听不懂,问道:“什么意思?”
荣易成继续摇头晃脑道:“胃口乃是人之三大本欲之一。所谓‘脾气通于口,口和,则知谷味矣;心气通于舌,舌和,则知五味矣’。心主血脉,脾司运化,肾通气化,肝职疏泄,胃事受纳,只有一切如常才能胃口正常……”
黄芩听得糊涂,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道:“荣大夫,您能说得简单些吗?”
荣易成苦恼道:“血滞气郁之人常感热邪,郁火内炽故而易饥。其实,他胃口极好,是因为胃中有火,亦是体内蓄血的信号。”
听他这番长篇大论下来,韩若壁摇摇头道:“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受了那一下皮外伤,不过体内蓄血,全无内伤的征兆?那我的一身内力,怎会提聚不起?”
荣易成没甚把握地摇一摇头,道:“以老夫的诊断看来,也许,也许,……韩大侠根本就不曾有过内力。”
对于这种无端猜测,韩若壁颇为光火。
他不怒反笑,按一按额角,道:“好好好,原来如此,竟是这样?可我夜夜饱受内伤深重引发的寒、热交替之症,又是怎么来的?”
荣易成无法解答,只得退至一边,道:“老夫医术学浅,不敢枉断。”
韩若壁心道:什么不敢枉断,分明是诊断不出。
这时候,莫去病清咳一声,道:“还是让我来瞧瞧吧。”
说罢,他依着医法瞧看过韩若壁的伤处,又对他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独自一人坐在长方凳上发起愣来。
不知他因何反应古怪,公冶修禁不住出声问道:“莫大夫可是瞧出了什么?”
莫去病没有回答,而是迷惑地望向韩若壁道:“你有没有试着提聚过真气?”
韩若壁道:“试过很多次,但真气已然散尽,却到哪里提聚得起。”
莫去病边思索边道:“严重的内伤,必然导致体内脏器受损,可你的五脏六腑除了胃火旺盛外,还真诊不出别的异样。我和荣大夫一样,瞧不出你受了什么内伤……又或许你的内伤……不同寻常?”
韩若壁心道:废话,若是寻常内伤,我每日运功调息即可自愈,哪轮得到你们跑来诊断。
‘呼’的一声,莫去病挺身而起,神情凝重地复来到韩若壁跟前,不死心地又抓起他的手腕,一边切脉,一边口中叨叨着:“‘一分浮沉,二辨虚实,三去长短,四算疾迟,五察脉形’……”
听他念念有词的兼是切脉的基本要领,足见心里不服气,想要沉心定气,更用心地再诊断一次,誓必要诊出个结果来。
几次三番之后,他终于丢开韩若壁的手腕,道:“你的脏器的确无碍……不过,细查之下,脉象却有些奇怪。”
韩若壁问道:“什么脉象奇怪?”
斟酌再三,莫去病道:“你的‘精脉’、‘气脉’很是奇怪。”话声一顿,他又道:“由于精脉、气脉常常混在一起,不易分辨,是以一般切脉时,都是将精气二脉合在一起考虑,如未觉有异,便罢了。第一次切脉时,我便是这么切的,可这一次,我努力将二脉分辨开来,才发现了异样。”
韩若壁道:“什么异样?”
还是感觉有些难以确定,莫去病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每当你的‘精脉’强劲有力时,‘气脉’便大为虚弱,而当‘气脉’充沛盈满时,‘精脉’则绵软无力。正因如此,二脉合并切诊时,我才没能发觉出其中的异样。”
沉吟片刻,韩若壁道:“怎会这样?”
莫去病沮丧地叹了口气,道:“我若知道怎会这样,又何至于诊断不出你的内伤?”
韩若壁暗里嘲笑道:说的玄乎,可这和诊不出又有什么不同?
见从来目中无‘医’的莫去病也没能诊出结果,荣易成心里大感幸灾乐祸,表面上却道:“定是韩大侠的伤势太过离奇,是以当今江湖上医术最为高明的‘济世神农’也是无法可医了。”
似乎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莫去病纠正他道:“这不是有没有法子可医,是连伤势都诊断不明。”
韩若壁叹了声,道:“算了,多谢公冶庄主及二位名医费心费力。”
公冶修也跟着叹了声道:“还请韩大侠好生休息,莫要因此影响了情绪。这里能请到的名医,我都给韩大侠请来了,既然没有结果,暂时也只能作罢了。”
说完,他站起身,打算领了两人出去。
忽然,莫去病道:“我听庄里下人闲谈时说道,这附近还有一位神出鬼没的神医,曾经救过庄主一命,不知是否属实?”
公冶修怔了怔,道:“莫大夫听谁说的?”
莫去病道:“庄里几个老仆闲聊时,我正好在一旁,因为对这种医患之事极有兴趣,所以一听便牢牢记住了。”
公冶修无奈道:“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他似乎不想提及。
明白原来真有其事,莫去病当即道:“我听他们说,治好了庄主以后,那位神医便不知到哪里隐居去了。但是,每隔三年,他都会出来接诊一次,而且接的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疑难杂症,一次诊金上千两,据说还是庄主给牵的线,搭的桥。可是确有此事?”
公冶修尴尬地笑了两声,道:“不错。”
拉过一时还没弄清状况的荣易成,莫去病道:“如此,庄主何不把那位神医也请来,让他给韩大侠诊断一下,也好瞧瞧是不是比我等要强?”
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皆因之前听见几个老家仆在一起,拿庄子里的江湖名医当话茬,有人说这些人指不定是来骗吃骗喝的,要说名医,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把老爷身上无人能医的蛊毒医好了,救了老爷一命的蓝老先生,才是真正的名医。莫去病听了心里不服,可又不能上去同几个老朽家仆争辩计较,于是存了一肚子气,就打算尽早离开。本来,他还想在离开之前露上一手,把韩若壁的伤势给治了,可没想到连人家到底受了什么伤,都没能瞧得出来。
听了这些话,韩若壁对那位神医的好奇心陡然增涨。他吸了吸鼻子,冲公冶修失望地轻叹一声,道:“不把那位神医请来,莫非是公冶庄主瞧我拿不出上千两的诊金?”
听他的口气,就知道必是一掷千金的主儿。
公冶修忙摇头摆手道:“误会,误会。韩大侠稍待一会儿,等我先送二位名医出庄,再来与你详谈。”
调头,他望了眼莫去病和荣易成,道:“二位不是急着要走吗?我送二位。”语气已不如先前那般热情了。
捅了一下站在原地的莫去病,荣易成微有怨气道:“你还等什么,走吧。”
心里,他道:原来这个‘济世神农’不但自视极高,还不会瞧人家脸色,这一次,我算是被他连累了,以后定要躲他远远的。
可莫去病却不愿走了,固执而又不识趣地道:“我改主意了,要留在庄里,等见过那位神医再走。”
公冶修讪笑了两声后,道:“那位神医去年已出山接过诊了,要到后年才会再出山,莫大夫怕是等不到见他了吧。”
荣易成伸手做请状,无可奈何地劝道:“莫大夫,走吧,就莫要等到被人撵了。”
考虑了一阵,莫去病转身向门口走去,道:“那好,我后年再来‘金碧山庄’。”
荣易成在心里连呸数声,道:这话说的好像‘金碧山庄’是他家后花园一样,说来就来,要走便走。看来这位‘神农’不但不会瞧人脸色,还不会说话。
公冶修黑了一张脸,跟着出去送客了。
瞧着公冶修离开的身影,韩若壁道:“武刀弄剑方面,也许那个‘三湘大侠’比不上你我,可有些方面,一百个我们加在一起,估计也比不上他。”
黄芩道:“他不肯请出来的那位神医,不知是何人。”
韩若壁笑道:“你想知道?”
黄芩道:“我知道你想知道。”
点一点头,韩若壁道:“还是你懂我。对那位神医,我不敢抱多大希望,但想知道的事,若是弄不明白,怕是夜里都睡不好了。”
其实,这两天,因为内伤发作,他哪天夜里也没能睡好过。
黄芩道:“那位神医说不定真有本事,若能请到他瞧瞧,总好过不瞧。”
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韩若壁道:“别说请不到,就是真请到了,看诊一次一千两啊……”脑筋一动,他又笑道:“对了,这伤是你下的手,该你替我付一千两的诊金才是。”
“啊?”黄芩面露为难之色,道:“我可没有那许多银子。”
韩若壁头一歪,半是试探,半是挑衅道:“你卖命给‘北斗会’,换一千两银子替我付诊金,可好?”
黄芩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不好?”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韩若壁装作正经八百的样儿道:“既然不愿意‘卖命’给‘北斗会’……那‘卖身’给我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也算各得所需。”
黄芩听得傻了。
韩若壁憋住笑,安慰他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卖身给我后,我绝不把你转卖给别人。”
面上一阵阴一阵阳了半天功夫,黄芩才怒道:“你什么意思?”
“当真了?”终于,韩若壁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起来,道:“以前我怎的没瞧出来,黄捕头还真不是一般的呆。”
黄芩摇了摇头,道:“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