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乔带他进来嘛!”
“……乔已经死了。”
穆倾语气无限平静地说道:“那没办法了,死人的承诺你们还是别当真了吧,怪只怪,那个叫乔的人死的太早了。”
第五十四章:西斯尔,哥哥累了
“怪只怪,那个叫乔的死的太早了。”
少年清亮的嗓音在这个冬日的早晨格外的具有穿透力,格外的冰冷,比东北的那种刮进骨子里的那种风还要冷。
然后,李青鸾看了他一眼,将脚从皮埃尔的身上拿下来,转身大步走回了车上。
穆倾很好心地将皮埃尔从地上拉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转身拉着西斯尔走掉了。
拉开车门,穆倾就看到了李青鸾坐到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去了,右手的十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烟。车里的暖气开的很足,淡淡的烟草味夹杂在其中,为车里染上了一丝颓琐灰败的味道,像上世纪老上海的长满深绿色苔藓的高巷弄,朦朦胧胧的罩在早晨雾气缭绕的天幕下。
穆倾拉着西斯尔在后面坐下,头靠着玻璃窗,眼睛失神地看着萦绕在李青鸾指尖的缕缕细烟。
蓝灰色,扭曲的半透明的,飘飘渺渺,妖妖娆娆,从指尖上升,慢慢地变淡,最终什么看不到了。
然后他开始咳嗽,先是小声的破碎的从喉咙里逸出来,然后慢慢如破败的风箱,声音越来越大,身体颤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脸胀得通红,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一声接着一声,咳得声嘶力竭,咳的撕心裂肺,好像他整个人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声声的咳嗽中渐渐消逝了。
西斯尔哭着扑过来,惊慌失措地拍他的背,哽咽地叫道:“哥哥,哥哥,我们走吧……”
李青鸾把烟掐掉,把车窗打开,然后拧开一个水杯递给他,皱着眉低斥道:“对烟味过敏不会说啊,死撑着给谁看啊。这世界上,除了你自个,你难不成还指望别人全心全意给你打算啊。”
穆倾拍了拍西斯尔的手,示意他不用担心。转过头,边咳嗽着边接过水杯,喝了几口,等暂时冲淡了喉咙里的那种铁锈味,才抬起头,轻笑着说道:“这么多年也没发过了,我都忘掉了。刚刚在外面吹了风,冻到了喉咙,后来上了车,被烟气一激,才记起来有这毛病的。”随即扯了个虚弱苍白的微笑,“没办法,在南方呆了太多年,都忘了北方的冬天原来是这么冷的。”
李青鸾淡淡地看他一眼,又转过头沉默地盯着窗外。
车子开了一小会,就在一个小院子面前停了下来。三个人下车,进了大厅,就看到高位上坐着两个人在闲聊,一个是精神矍铄的老头,满头的花白头发,正是李青鸾的爷爷,李乔的外公。老人比记忆中老了很多,似乎那种坚硬的性格也慢慢软化了,不过精神依然很好。想来也是,他们这些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除了身体落下残疾损伤的,大抵都身体健康心态祥和。
而另一个老人却是有些精瘦,脸上也是带着很窝心的笑容,一身普通的军队大棉衣,只是右边的半截裤管空荡荡的。老人椅子旁边放着一根黄杨木的拐杖,上面的雕刻不是很多,却是个个精巧细致而又恰到好处,而且看拐杖的光滑度,老人应该是经常用的。那只拐杖还是他亲手刻了送给老人的呢,因为老人固执地不肯带假肢,所以穆倾就给老人备了这个东西。他还清楚的记得,他将这个拐杖送到老人手里的时候,老人面上虽然是平平淡淡的,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穆倾站定,看着他们,脸上挂着最平淡的微笑,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上辈子,一直到死,他都没有踏进外公家的小楼一步,这辈子,却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进来了。
老人看到了孙女进来,冷哼了一声,继续跟对面的拄拐杖的老头有的没的聊着。那个精瘦的老人看了李青鸾一眼,脸上没什么神情,眼角的纹路却是深了不少。
李青鸾可不吃他爷爷这套,她也不去看他爷爷,倒是对另一个精瘦的老人说到:“朱爷爷,这两小孩是我朋友,老有意思了,我把他们带过来给你们解闷哎!”
穆倾大汗,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拉着西斯尔很是乖巧地叫了爷爷好。
两位老爷爷看这两孩子长得的挺讨喜的,而且年纪小,质朴,就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笑意,很是亲切地问了一些问题,无非就是家庭学习一类的,穆倾都一一答了,还挑了一些简单有趣的事情来讲,没一会就把两位老人家给逗的眉开眼笑的。
李青鸾坐在一边很是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穆倾把手放在一边地回了个中指给他,面上却还很是少年气的回答那些老人家的问题,不会的就说不会,不该会的也说不会,不想回答的就说不想回答,反正那两老人家挺乐呵,没一会就拉着他去书房下棋去了。李青鸾懒得戳破他,就拉着西斯尔往外走,西斯尔回头看了穆倾一下,却是被李青鸾一个勾手把人给拖出去了,只好委屈地跟着去了。
在书房里,穆倾安静坐在两位老人面前。他对围棋并没有太深的研究,却也看出来两位老人的棋风很是稳健,每一步都是不温不火,步步为营,或许这是杀伐纷乱的一生唯一留给他们的东西。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名利地位权势都不再重要,拿掉那一层光环,他们比那些在公园里遛鸟打拳的老人更加的无欲无求。但可千万别以为这群掉了牙的老虎们就是好欺负的,可别忘了,沈阳军区除了那尖刀的名声外,还以护短闻名。
曾经李青鸾带着院子里的一帮人去西藏自驾游,在那儿与北京大院出来的几名男女发生冲突。事情并不大,但是那边的人却是极其不讲道义地把各自的背景给搬出来了,以为能靠着自家的名头把这群人给吓趴下。
然后,李青鸾就雷霆出手,把几个叫嚣的最凶的闪电撩趴下,狠狠地“呸”了一声。结果,事情一级级地传到上面去了,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他们全身而退,而那几名男女却是被发配到了南方的几个省份去了。
在中国官场有一个默契的认知,西藏与东北这两个地方是中(这个也需要和谐!)共党员晋升的福地。能够进入这两个地方的一般都是北京军区里第二大第三代的精英们,现在这么一发配,谁知道到猴年马月才能够再次触到权力的核心啊?
这一口气憋得他们北京军区几乎是与整个沈阳军区为敌,但院里的几位将军却是给他们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这次的冲突,沈阳军区几乎是发动了中国所有排的上号的军方势力给中央施压,要保下这几个人。
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但至此之后,北京军区大院出来的第二代与第三代与沈阳军区算是耗上了,处处争锋相对,憋着劲要把对方的势头给压下去。那些老成精的官场大佬们才不插手这件事情,就由着小辈们闹去,反正他们早就看清了,这群比谁都仇日的崽子们是绝对不会做出损害国家的事情的,这种在体制内的小打小闹反而有利于他们自身的发展。
果然,在两千年的时候,国家对各地的官员进行政绩考核,落水了一大批一线二线的官员,偏偏这两个军区大院出来的,不仅一个都没被给请去廉政署喝茶,反而大部分进了中央党校,等待第二次的晋升。
两个军区的老头子们碰面的时候总爱拿这个事情说事,面上吹胡子瞪眼一副锱铢必较的样子,实际上心里乐呵着呢。他们这些人活这么大岁数,所图的也不过就四个字:国泰民安。
两位老人一副棋下了一两个小时,最后到李青鸾来叫吃饭都没得出个结果来。
在出去的时候,穆倾落后半步与那位精瘦的老人并排而行,伸出右手很自然地在老人胳膊上扶了一把,将一颗黑色棋子塞在了他的手上。
老人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很是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棋子塞在口袋里去了。
桌子是那种梨花木的大圆桌,放了五副碗筷,他们几个人做上桌就直接开吃,吃了没一会,就陆续地有车子一路按着喇叭进来了,都是一些中年男女,身上带着一股子官场上的老道世故与久居高位的那种颐气指使的味道。
老爷子很是和气地与穆倾他们招呼道:“你们吃,不用管他们,他们就是回来给我祝寿的。”
穆倾立马停了筷子,很是不安地瞪大眼睛问道:“李爷爷你今日过寿吗?真的是太不好意思了,不仅连一样寿礼都没给您送上还蹭吃蹭喝,我……”
老爷子眯着眼睛打断他,古铜色的脸上纹路愈发深了,“你们能来陪我老人家吃顿饭已经很好了,省得我们两个孤寡老头子,冷清。那些个什么礼节的就别顾忌了,我一个瞎老头子没那么多讲究,你们吃好喝好就行。”
穆倾笑的愈发白痴灿烂了,乖乖地嗯了一声,埋头开吃。
期间,李青鸾很是优雅地舀着一勺山药羹在慢慢喝着,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那些人进来后,也不用人招呼,站在一边,先喊朱爷爷,然后再像老爷子陪笑脸,说这个事忙,那个事实在脱不开身的。
老爷子冷哼一声,脸上啥表情都没有,平淡地说了声:“坐下吃饭吧。”他们一个个的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纷纷找位置坐了。
一顿饭拖拖拉拉地吃了两个多小时,不断地有人离桌子又不断地有人加进来。两个老爷子早吃完拉着他们几个回书房了。
书房里,两个老爷子继续那盘没下完的棋,穆倾和西斯尔就站在边上看着。而李青鸾却是搬了个小煤炉过来开始煮茶,没一会淡淡的茶香就飘满了整间书房。
李青鸾将茶倒进五个紫砂茶杯里,端给他们,自己则取了最后一杯进了里间的书房。穆倾低头含了一口在嘴里,等淡淡的茶香萦绕在整个口腔里的时候才吞进去,一抬头,却看到李青鸾拿着一本书出来了,竟然是他留在他师傅家的那本《资治通鉴》。
穆倾低着头,脸上看不出神色,心里却是一阵寒过一阵。喉咙里又涌起那股麻痒的感觉,他手握成拳,抵在嘴上,放下杯子,在所有人错愕的视线里快速走了出去。
走出书房,走出这个院子,穆倾迈开步子,使尽全身的力气奔跑,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却是决绝而迅速,像北极冰原上死在奔跑途中的冰狼。最后他到了军区大院东侧的那个篮球场。
穆倾脚步一个踉跄,惊惶中伸出手扶住一根铁栏杆,却是再也压不住喉咙里那种剜心的感觉,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东西都给咳出来一样。眼角流出了泪水,喉咙里喷出了鲜血。他捂住嘴巴,丝丝的红色却是从指缝里慢慢地流出来,在瘦削的苍白的手背上结成一块一块鲜红的痕迹,像妖艳的用血染出的图腾。
有人走了过来,从背后抱着他,脸贴上他的背,双手在他的腹部箍得紧紧的,有温热的液体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穆倾渐渐止了咳嗽,慢慢地蹲了下去,头无力地抵在栏杆上。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声音被北风吹的支离破碎。但是西斯尔却是听到了:“西斯尔,哥哥累了。”
一瞬间,泪如雨下。
第五十五章:最终章
真的是累了,身心俱疲,累到他想就这么躺倒在这一片雪地上,随便是刺骨的寒风席卷掉所有生机,还是被饿极了的野狼把他给叼回去慰藉它那饥饿的肠胃。
不在乎了,真的是不在乎了,那种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疲惫将他心头的那一团火给一下子吹灭了,好像全身的骨头都已经被敲碎了揉成齑粉,被风一吹,全没了。
外面是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恨不得能把肉给一层层削下来。雪花大片大片从灰暗的云朵上飘下来,在身上一层层地堆积,穆倾却是全然没有知觉,眼睛无力地闭合着,再多一点多余的光线都装不下了。
西斯尔抱着他坐在他的旁边,眼睛通红,脸上全是泪水,被风一吹,全部冻成细碎的小冰凌,刺的脸跟针扎一样疼。
他不知道哥哥为了维持现在的这个局面究竟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血,不是他不在乎,而是哥哥从来就不希望他知道,哥哥希望他简单而自在地活着,所以,他只要简单自在地活着就好了,不管他有多恨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简单自在的生活,只要是哥哥希望的,他都愿意去做。因为,自在西西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哥哥只在一个人面前是绝对的真实,只在一个人面前软弱哭泣大声发脾气,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他,所以,在哥哥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像现在这样,抱着他,不让他身上的温度流失的太快,哥哥实际上最怕寒冷了。
李青鸾找到他们两个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幅模样,穆倾一脸安静沉寂的坐在雪地里,头靠着一旁的柱子,闭着眼睛,嘴边有凝结的血块。而靠在他身上的西斯尔却是埋着脸看不到表情。外面的雪早就开始下的很大了,所有人都龟缩在温暖的家里,而这两个身上衣服单薄的人,竟然在这样的雪地坐了有好一会儿了。
她几个快步走过去,一手一个把他们从地上拉起来,拖着就往回走。穆倾却是缓慢地挣开了他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手上粘了血,脏。”
李青鸾停在了原地,转过头目光探究地看他,穆倾站定,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脸上带着纯真苍白的笑容,衬着淡青的脸色,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洁净无害,只是唇角的点点血渍,却是为他带上了一丝诡异嗜血的气质。
李青鸾皱眉,眸子中的光芒渐渐地沉寂下去,却是如同最纯粹的黑曜石一般散发着温润的色泽。
西斯尔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独自站在风雪中的哥哥。然后,他轻轻地挣开了李青鸾的手,脸上带着最安定温暖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到穆倾的面前。
呼啸的北风扬起他满头的金色柔软的头发,这一瞬间,李青鸾以为自己看到了这个耀眼而纯粹的孩子最为虔诚的一面。他执起穆倾的右手,用双手包着,低下头,轻声说道:“不是的,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穆倾看着他,然后嘴角扬起淡淡的温暖的笑容,很舒心,“西斯尔,或许我一直都错了。”
李青鸾隔着一个距离看他们两个,脸上表情很淡,眼神是却是越来越沉寂,她开口朝他们两个轻声说道:“外面冷,回去吧。”然后率先转身往回走。
她知道那个穆倾跟着他回来绝对是有目的的。去年的那个挑衅的事件她听周奕期说过。当时周奕期只是把这个当一个传奇故事讲给她听,但她却似乎从这个叫穆倾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然后她暗中秘密去调查,果然发现这个少年比他那个低调完美的哥哥还要有意思。
她当然知道,这个叫穆倾的少年绝对远比他表面来得要心机深沉的多,而且绝对不是那种浮夸张扬的纨绔子弟。论老道城府,他深谙其道;论圆滑世故,他也毫不逊色,能力手腕心智皆是一流。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自身的情绪,面上的面具永远都比他的对手要多上一层。当你以为自己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的时候,实际上他正躲在另一层的伪装后面对你的自以为是冷眼旁观,等待着一击即中的机会。就算他在你面前表现的软弱卑怯,那也是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如果你因此而放松了警惕,那么等待你的肯定是他的直指靶心的一击。
但是,这样的人,有一点却是绝对的,那就是对自身的保护。外面的铠甲越多,也就表明他的内心越柔软越怕受到伤害。而刚刚,她敢肯定,那绝对是穆倾的真实感情流露。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竟然穿破了他一层层的防卫,直刺他柔软的内心呢?
穆倾想起来了,乔治究竟是为什么来这里。
他在把自己的笔记交给乔治的时候曾说这些只是他自己很整理的零散的知识,而真正珍贵的是那本书里所记载的,那是我国第一代领导人的手记,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当时乔治就表示,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见识那本书。后来在他逐步收拢家族的势力的时候,乔治对那本留有珍贵手记的书更为执着了,虽然不可能天天缠着他要那本书,却是经常独自一人发出不见此书的感慨,由此可见他对那本书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