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张牌梭哈,黑桃为尊,红桃次之。单就明牌来说,形势对江之遥很不利。
顾墨颜还是没有看底牌,他以不变的频率摩挲着手中的水杯,任凭滚烫的开水烧的手心红烫。而江之遥这摊水始终波澜不惊的流动着。担忧惊喜等等复杂的足以迷惑人心的表情全部从他的脸上消失,他只是浅笑着,沉静的推出筹码,比上一轮多了三万。
第一轮明牌小者先放注,自第二轮开始,由牌大者先投注。这一轮,先投注的正是江之遥。
顾墨颜在相同的筹码上追加了一万的注。
一时间,这里寂静到极点,除了发牌手发牌时衣物摩擦的声音和脚步声,就只剩下筹码滚动时“呼啦”的碰击声。
“顾先生,上次谢谢你送我去医院。”又是江之遥徒然开口,不过这一次,他已经能够镇静下来,尽管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攥住裤子。输赢代表的意义太大,不仅是过去,同样还决定着未来的人生。面对着曾经深刻心底的人,一场赌博,就是一次煎熬。
顾墨颜手始终放在茶杯上,闻言只是抬了下头:“就算是只猫,我也会捡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不在意。
这虽然是实情,却难免让听到的人愤怒。江之遥眼波一闪,轻笑出声:“我总要道一次谢。至于顾先生有没有听到,和我没关系。”随着他话音落去,又是一把筹码推到了前面。他双肘支着桌子,身子微微前探,“顾先生是第一次来赌吧?”
桌子另一边的人,没有出声,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再次加注。根本不知道牌的好坏,只是一次次推出筹码。比的不是钱财,而是气势。
这种局势对江之遥并不利,无欲则刚,但是他所求太多,尤其是时间渐渐向着午夜十二点靠近。他并没有忘记,这是顾墨颜当初规定的三天中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小时。
事关未来,如何淡然!
现在,江之遥明面上的都是散牌,而顾墨颜手中的牌隐约成了顺子状态,如果底牌够好的话,他甚至可以凑成梭哈中的王者同花顺。
“我这一生,一直在赌。”在又一轮加注的时候,顾墨颜忽然开口,回应的是上一个问题。他说的很随意,话语中却仅是凛冽,生生的将江之遥努力经营出来的气势压制了下去。
江之遥深深吸口气,放在筹码上的手指微微颤抖,最终,他还是再一次推出了筹码。如果不再能淡然,那就疯狂吧。对于那个人,绝不能让步,气势一输,纵然占有天大的运气,也再无翻身之力。
墙上的电子钟,又换了一个新的数字。在发牌的时候,除了发牌手单调的脚步声,又加入了另一个声音。那是顾墨颜在用手指敲击桌面,如万马奔腾,沉沉落去,重重的踩在人心上。
玩梭哈的时候,心理,运气,技巧,占的面越多,赢的概率就越大。就算你拿着同花顺,也可能会因为心中畏惧,在一手烂牌的人面前溃不成军。
可是现在,江之遥手摸上底牌,又再次移开,发鬓微湿,而后背则已经被冷汗布满。明面上的牌,他根本比不过顾墨颜,就算他存了孤注一掷的心思,就真的要一局定输赢吗?
七张牌已经发满。这一次先投注的依然是江之遥。他所有的筹码还剩一半。是跟下去,还是放弃?在下一局寻找机会?四张明牌,顾墨颜差一个J就能组成五张的同花顺。而他现在,虽然在最后拿到了两张A,但是除此之外的两张,仍然是散牌。
如果顾墨颜底牌中有J……冷汗顺着脊背留下,江之遥似乎能感受到汗水一点点淌下去的凉意。
“继续还是放弃?”顾墨颜隔着桌子开口,这一刻,他眼睛幽深,黑得如同不见天日的深渊,仿佛一道苍茫大河横在江之遥面前,河面雾遮云绕,不知渡桥何在,走过去究竟是生是死?
江之遥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点点握紧,发牌手的倒计时,一字字蹦出来,像极了催命符。
这样巨大的压力,几乎让人崩溃,是上一世他临死时也不曾感受到的,因为那时候,他自知无望,慨然赴死,与其说是顾墨颜逼死他,不如说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
放弃还是继续?他同样在问自己。如同到了生死关头,记忆回到了十岁那年,倾斜的车辆,燃起的大火,黑暗的仓库。他和母亲被绑在一起。
那个苍白的少妇,平素沉默寡言,除了和少女时期的闺蜜能聊几句以外,和旁人都无话可说。就算是对着自己的儿子,也从来没有笑容。他曾经哭闹过,渴望着,哀求着。可是母亲长久的冷漠,最终让他对亲情失望。
那个时候,在他印象中的母亲,只是一道极其单薄的剪影。那是个无法亲近的贵妇人,身姿孱弱,动作优雅,说话细声细气,待下人温和宽容。完美到极点,却只是对旁人而言,对于她的亲人,却是冷漠到极致。
可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贵妇人,在生死关头,抱住了那个男人,嘶哑的大喊着,让他快跑。所谓的优雅从容,全部成了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的疯狂。
那个几乎没资格做母亲的女人,却在生死关头,与以往决然不同的行为,护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骇怕到极点,撒腿就跑,甚至连头都没回一次,就算是踩住什么滑倒在地,也立即爬起来踉踉跄跄奔逃。
等到半个小时后,他领着人回去的时候,只有母亲的尸体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脸颊,遮去了所有的苍白神色,淡蓝色的裙子被浓稠的鲜血染成了污黑。他这才知道,当初让自己跌倒的是母亲的珍珠项链,项链断裂,莹润的白色珍珠散落一地,有一颗被他踩得一半没入污秽中,更多的,则静静躺在血泊里,被一点点染红。
遥远的记忆,让江之遥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关于那一段往事,他有一个细节从来没向任何一个人说起。因为他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在那个仓库中,因为某些隐晦的原因,最终剩下的绑匪只有一个人。母亲冲过去,抱住他的时候,因为动作太过突然,同样将绑匪手中举着枪撞倒在地。那把黑色的手枪,就掉在了他的脚下两步外。可是他转身跑掉了,连拾起那把枪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他有拾起来的勇气,也许就是另一个结局,因为从七岁开始,他已经接触枪械之类的训练,只要他拾起来,他也许能击毙绑匪!
这么多年过去,母亲的样子早已被记忆淡化,可是那个大叫着让他跑的声音,那些血泊中的珍珠,他永远无法忘记。他一直后悔,一直愧疚,一直耿耿于怀。
当他用十几年的隐忍,换来高高在上的地位的时候,他已经无需再做出选择。那些顾家数代积累下来的势力,彻底掩盖了他的缺陷。可是需要选择的时候,他始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许是童年的一切,让他畏惧失去。
可当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的时候呢?!
江之遥霍然抬头,细长的眼睛迸射出夺目的光芒。一世已去,一世重生。他坐直身体,直视着顾墨颜,在发牌手倒计时结束之前,推出了所有的筹码。
筹码全出,一局输赢!
第二十章:如果然后
死一般的寂静。
在江之遥推出所有的筹码之后,宽敞的房间内寂然无声。顾墨颜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下,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
挺直脊背,傲然注目着他的少年,清雅的容颜在这一刻模糊了下去,只有那双燃烧起来的眼睛,散发出令人惊诧的热力,陌生又熟悉。
顾墨颜的手漫不经心的放在筹码上,沉吟不决,似乎要往前推去,又似乎会放弃。
发牌手问询的声音,变得极其遥远。江之遥视线中只剩下顾墨颜一人,他的所有动作和表情都被无限放大,他知道顾墨颜接下来的举动,将关乎他的命运。
两人短暂的对视之后,模糊的水汽后,顾墨颜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我放弃!到此为止。”他的手从筹码上收回,随意一扫,将面前的七张牌扫到了发牌手跟前。自始至终,他不曾看一眼手中的暗牌。
在最后一轮的投注中,顾墨颜选择了放弃,没有到终局的牌是不会被翻开,而先前推出去的筹码,则全归江之遥所有。
终于尘埃落定,江之遥手压在牌上,只觉得全身虚脱。桌上的筹码全部被推到自己面前,鼓起高高一堆。在与顾墨颜视线交接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会输。他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可是对手是顾墨颜。
就算之前的十几年是因为爱而不断退让,也改变不了,在顾墨颜面前,他从未赢过的事实。如果这一次再输掉,他真的会失去一切的勇气吧?
整个身体僵直的挺立着,看似镇定,只有江之遥知道,自己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不断颤抖,一身冷汗如雨而下。他终于知道了后怕的滋味。
直到顾墨颜起身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唤醒,椅子扫过地面,尖啸刺耳。
“等等。”江之遥猛然出声,撑着桌子站起来,隔着长长的距离,平视着对面的人,眼中飞闪过无数流光,璀璨的色泽遮掩了所有的思绪。
顾墨颜抬头,沉默的看着他,黑眸清寒如月下霜雪,同样有什么光芒在微微闪动。
“应该是一百四十多万。”江之遥垂下眼睛,看着桌子上散落着的筹码,生硬的笑了笑。脊背上的汗水凉意森森,直透心底。
对面的青年没有出声,眼神中带着了然。
“一百万,换那份协议。”江之遥双手一推筹码,动作绝然洒脱,如同推去身上压着的所有束缚。
堆积起来的筹码,向另一个方向飞溅而去,“轰然”脆响,像极了大厦倾倒,甚至有几个筹码滚过了整个桌子,撞击上顾墨颜手边的水杯,脆响声声,激起无数涟漪。
在轰鸣的余音中,江之遥开口,掷地有声:“余下的钱,还你当初替我垫付的医药费,多余的送给你,算是我对你的感激!协议不必给我,你直接撕了就成。”他推开椅子,转身离去,两袖空空,一个筹码也不曾带走。
这么多年来,他一点点看着那个孩子长大,无数次目送着那个挺拔的背影转身离开。偷偷的注目着少年的轨迹,只敢在身后凝望,不敢在面前对视。
生死割断阴阳,却割不断感情。但是一切都有终结,重生并没有让他忘记,但他必须学着放弃。那么,这一次,就让他先转身而去……
“江之遥。”淡漠的声音在背后叫他。那个人站在他身后,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
坚定的脚步不由停滞,江之遥回头看去。
房间里面太明亮,让人的视野也恍惚起来。江之遥依稀看到那个倔强的孩子,仰着头对他微笑,酒窝浅浅。只是转瞬间,孩子已经变成了清俊尊贵的青年,颀长挺拔的身影早已不是旧日的模样。只有那一双浓黑的眼睛,割断了无数岁月,清亮一如曾经。
“再见。”江之遥颔首告别,脚步匆匆。面对他,隐藏已经成为习惯,只有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才敢展露出自己的恋慕与苦痛。这样远离的滋味太难受,如同钝刀割肉,肉割去了,血流尽了,人也空了。
只是如今,他已经能放弃,推开门,是另一片光明,江之遥大步走入。
“我记住你了。”这是谁的声音,含着万千思绪,飘渺不似现实。走廊上昏黄的灯光,就像是一层层交叠着的浓雾,江之遥思绪昏昧,却毅然前行。
“走错了。这里转弯。”胳膊忽然被人拽住。一个激灵,江之遥已经挂上笑容:“苏远阁,你怎么还在?”
苏远阁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直到确定对方肢体齐全,才一挑眉毛,朗然而笑:“我怕你把我卖了,一定得在这儿等着看看。”
江之遥莞尔,终于彻底从回忆中走出来:“不知道苏大少身上有几两肉,值得我冒着风险去卖?”
他眼睛一斜,如同阳光下迸溅开的水珠,清澈艳丽。
苏远阁神情一滞,虚浮了他一把,朗朗而笑:“你要唐僧肉自然没有,谁让我比唐僧金贵呢?”
笑语中,两人相携着向楼下行去,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顾墨颜站在阴影中,静静凝视。
“少爷?你输了?”顾中澜眉眼中,一派疑惑不解。输赢都在顾墨颜一念之间,他想不到的是自家少爷竟然会选择输。放掉江之遥的法子,又不是只有这一个。
顾墨颜抿了抿唇,“我总要顾忌苏远阁的颜面。”动荡的眼波,被他迅速垂下的睫毛遮住。他脚步沉闷,向来路走去,“夜里我就歇在这儿。”
“我去安排。“顾中澜低垂的眼中,划过一抹亮光。
这一幕江之遥自然看不到,他刚刚解决了自己的一大隐患,正是身心轻松的时候。
“用不用去把筹码换回来?”看着直直往外走的江之遥,苏远阁难得的好心提醒。
“我没有筹码了。”江之遥脚步不停,看见身边人诧异的神情,微微一笑解释道,“我都还给了顾墨颜,包括本钱。所以,我血本无归了。”他摊了摊手,看似无奈,实则笑容满面。银行卡中的那些钱来路不光彩,若非形势所逼,他连用也不会用的。
苏远阁一挑眉,调皮的笑容下带着探究:“你真的赢了顾墨颜?”
“我没有赢。”江之遥眼睛微眯,回答的斩钉截铁。当时的情景他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恍惚,顾墨颜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会放弃?可惜那三张底牌,他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了。
“也没有输。”江之遥补充了一句,话音刚落,先自嘲一笑,这两句话说得实在无味,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吧,反正以后,不会再有交际。
刚走出中澳亚会馆,空气就瞬间冷了下来。江之遥瑟缩了一下,刚刚似乎下了场小雨,地上湿了一层,刮过的微风也比往常冷了很多。苏远阁去开车了,说是要去弟弟家,顺便送他回去。簌簌树影下的阴影中,江之遥抱臂而立,遥视着十几步外的车水马龙,霓虹灯火。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不由一个踉跄。
那个人脚步匆匆,行走在阴影中,想必是没看到他,此时猛然撞到一个人,同样是身子一晃,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黑暗中视野模糊。江之遥仍然认出了那个人,毕竟相处的时间太长,只是一个轮廓已足以辨认清楚。只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鬼鬼祟祟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凭刘和的能力,他不应该是现在的落魄境况。
江之遥迟疑了一下,到底抵不过心中的好奇,不远不进的缀在刘和身后。在最后,对于自己的失败,他有很多疑问,关键点自然是在刘和身上。人死灯灭,他本不准备探究,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见刘和。
刘和走得很快,去的是停车场的方向,一路躲躲闪闪。江之遥不敢追的太近。所幸夜里也够热闹,各种声音遮住了他的脚步声,倒一直没有被前面的人发现。
苏远阁的车刚出了停车场,车灯一扫,正是开向这个方向。刘和显然也看见了,惊惶的躲到旁边的一棵树后面,依然死死盯着苏远阁的车。
斜后方的江之遥看的分明,按理说刘和和苏远阁不可能能有交集的?苏远阁归国的时间太短,那一段时期,正是顾墨颜对自己步步紧逼的时候。
眨眼间,苏远阁的车已经到了跟前,就是这时候,在车灯光芒的笼罩下,刘和的身子蓦然出现,又急急隐入树后,竟是飞快的跑掉了。
这分明是故意引起苏远阁的注意。江之遥眉头微蹙,但是在车中的苏远阁看来,也许会把刘和的出现当成是一场偶遇?只可惜刘和走得太快,自己竟然没法跟过去。
“之遥?你怎么跑到这边了?幸好我眼神不错。”车停在他身边,从车中走下来的青年,笑容不羁,步履从容。
站在车灯侧面的江之遥微微一笑:“我刚才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