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主顾,实在是有些吝啬了。
总而言之,那三百万,他现在连个零头也凑不出来。不过从医院到家这段时间,关于如何凑钱,他心里面大概已经有了点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个狗窝收拾到能住人的程度?
拿着湿淋淋的拖把拖了一地的水,在地板光得差点把自己滑倒之后,江之遥终于放弃的打电话找家政。冰箱里面变质的果蔬也挺多,脏衣服还有一些,反正杂七杂八一大堆事情,江之遥实在是束手无策。
就在两位家政叮叮咚咚收拾房间的时候,苏子叶敲敲门,窜了进来。
这时候的江之遥正歪在沙发上睡觉,看到苏子叶进来,抬了抬眼睛,又耷拉了下去。
“喂,醒醒,醒醒。”苏子叶不客气的推着他,只弄得他头乱晃,坐都坐不直。
不甘不愿的打了个哈欠,江之遥怒目而视,他长相一派清雅,眼神虽然威慑力十足,可在睡意朦胧之时,眸中全是水雾,多少威力都变成了迷迷糊糊的诱惑。
“别睡了。”苏子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三百万你准备怎么样?你怎么都不急?敢情知道我准备给你钱啊?”
“什么给我钱?”江之遥抹去眼角的几滴泪水,端起面前的水杯,连喝了几口已经冷下去的开水,这才觉得神智清醒了些。
“看在你帮我做了这么久模特的份上,我给你三百万算是报酬。”苏子叶大咧咧摊开身子,斜睨着江之遥,眸中的神情,大概是某种叫做探究的东西。
江之遥一怔,正眼看向苏子叶,原本在他心中,苏子叶就是个肆无忌惮,不知人间忧苦的公子哥儿,需要所有人都绕着他转。所以,曾经的江之遥一腔暗恋之情,总是被苏子叶有意无意的践踏,直到江之遥对这段暗恋绝望,对老家的亲人绝望,最终了无生趣,自此烟消云散。
“看什么看?怎么,忽然觉得本大爷很伟大了?”苏子叶身子前探,在江之遥眼前晃了晃手,满不在乎的笑着。
“你和苏远阁什么关系?”江之遥捧着一杯冷水,微微眯起眼睛。面前的人这么快得到消息,肯定是关注着这件事。想到他姓苏和出现在这个小区中的苏远阁,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苏子叶一愣,道:“他是我哥。喂,苏远阁没告诉你?”
“我现在知道了。不过……”江之遥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种时候,苏子叶愿意帮他,看来并非对他全不在乎,也算是不枉了曾经的江之遥满腔情意吧?虽然人已逝去,爱恨皆成空,“三百万我有办法。”
苏子叶撇撇嘴,腿搭在茶几上:“ 反正你做了我这么久的模特,我什么报酬也没给你。三百万放在我手中也是闲着。不要钱的话,要不要我那个公寓,顶层清静,也比你这个大?我那幅画基本画好了,马上就能搬出来。”
江之遥淡淡笑着,眉眼清雅如烟雨:“如果你真的想付报酬,就让我看看你的画。以我为模特画出来的那些画。”
这是一直以来自己这个身体的心愿,但是那个江之遥始终没有提出来的勇气。在他看来,从卖身给葛先生的那时候起,他身子就脏了,低人一等。他的自卑,让他默默接受一切不公正待遇,从不敢提出要求。因为他的字典中只有失去,而从无得到。
苏子叶闻言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也不是不能看,正好前几天画好了,你想什么时候看?”
“现在吧。”江之遥抬起眼睛,细长的丹凤眼沉静的看着他,那里面蕴藏着远山近水,看着那双眼睛,便让人从心底生出淡远静思来。
苏子叶说到做到,一杯水也没喝,就领着江之遥往自己的公寓去了,两位家政还在叮叮咚咚的收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清理完毕。
电梯缓缓上升的时候,苏子叶疑惑的问他:“你怎么想起来请家政了?”
江之遥顿了一下,打着哈欠,慢吞吞道:“我准备搬回学校住。找人先收拾下房间。”看到苏子叶满脸问号的模样,他淡淡一笑:“三百万送过去,算是两清了,还住着这房子做什么?”
“你住我的房子也行,反正地方挺大。”苏子叶走出电梯,打开房门时,扭头邀请江之遥。
江之遥摇摇头,虽然带着笑,神色却很坚定。
这幢公寓他来得次数很多,不用苏子叶引路,熟门熟路的换鞋上楼。苏子叶的公寓有两层楼,隐蔽处有个木质旋转楼梯,二楼是他的工作室,一楼则是日常起居的地方。平素他只是在二楼的一个房间中摆姿势做模特,至于收拢油画的另一个房间,他从不曾进入过。
“在这里。”苏子叶引他进去,这里稀稀疏疏放着四五幅油画,有两三幅挂在墙上,其余的都是蒙着布放在架子上。
“你真的要看?”苏子叶走到中间最大的那副油画前,手放在白布上,迟疑的回头问了一句。
江之遥点头,某种隐藏的感伤从心底深处冲出来,不可阻挡:“嗯。”他厌烦这种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觉,一旦想起这是逝者弥留的执念,不免生起兔死狐悲之感,只觉得前生种种皆成幻梦,而那些看似运筹帷幄,实则肆意妄为的日子全是一场空。
白布一点点揭开,隐藏着的油画慢慢露出。苏子叶转身开灯,昏暗的房间顿时明亮起来,而那副油画中的那个人就像是放在聚光灯下,所有的光芒皆汇聚在那个人身上,让一切黯然失色。
这也正是油画的主题,所有的背景,所有的光彩只是为了衬托那个人。
“这个人叫顾遥年。”苏子叶的解释声在江之遥背后响起,“我不可能找他本人做模特。你的眼睛很像他,身高也差不多。你是这幅画的模特之一。”
在看到油画的第一眼,江之遥就被牢牢的吸引住,就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恍惚的自问,原来我是这样的?原来那一天的我是这样的?原来江之遥长得像顾遥年啊?
“我日夜赶工,画了快一年,结果还是晚了。”灯光洒下,橘色的,温暖的光晕,像是雾一样在房间中腾起,苏子叶的声音虚无的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飘到了江之遥耳中。
画中看到的只是这个人多半的侧面,他穿着极其熨帖的白色礼服,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钢琴上放着一束红丝带扎起的白菊,菊花上还沾着露水,水汽洒在钢琴上,激起一片水润的反光。
这一人一琴清晰而鲜明的存在着,在它们周围,是朦胧的人影,穿着华衣贵服,或含笑交谈,或翩翩起舞,或举杯独行,这些人影交错着,纷杂着,富丽堂皇的穹顶之下,显然正在举行一场宴会,喧嚣富贵热闹扑面而来。那些纷杂鲜亮的色彩,铺满了一半画面,没有人会怀疑这场宴会的盛大,这位主人的尊贵。
可是再鲜明的色彩,也无法侵染这个角落。一人一琴用得都是极其简单素雅的色调,四周多热闹,这里就有多宁静,四周多虚幻,这里就有多温暖。像是海浪中的孤帆,静静向着柔软的月亮飘去,小小一张帆,顺着月光而行,永不会沉没。
“这副画原本叫做‘世界’,这是另一个人眼中的全部世界,只可惜画中人去世了,所以我为它起名为‘遗落’。”苏子叶慢慢走到油画前,又似伤感又似惆怅,那一双简单飞扬的眸子,这一刻复杂到难以看透。
江之遥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撼,这幅画所凝聚的情感心力,他可以清晰得感受到。这幅画所展现的场景,曾经让他不堪回顾,此时却生出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原来那一场宴会,还遗留有美好,尽管是另一个人眼中的美好。
这是顾墨颜十六岁生日宴会上的情景,他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坐在那个角落为顾墨颜弹琴。 当时那个俊美的少年,风华初绽,虽然冷着一张脸,黑亮的眼中却凝聚着最璀璨的光芒,时不时会闪出明亮的笑意。
他把那捧花放在钢琴上,就站在自己旁边,看着自己敲击着琴键。冷淡的容颜上泛起微微的笑意,笑容越来越大,唇角渐渐浮出浅浅的酒窝。
江之遥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是雕刻在石板上的影像,始终清晰无比,难以磨灭。他记得顾墨颜长长的睫毛掉到眼中时是怎样的窘迫,他记得白菊的水雾沾到顾墨颜衣领上就像大大一块油渍时他如何尴尬,他还记得顾墨颜对着自己微笑时,唇角弯起了几分弧度,酒窝中又承载了多少信赖柔情。
原来那些痛苦的过往,还值得去铭记。江之遥的眼睛渐渐湿润,记忆穿过了死亡与悲伤,回到了更久远的,幸福着的曾经。
“喂,你怎么了?就算是上面的人不是你,你也不要这样伤心吧?”苏子叶拍在他背上的手,将江之遥从记忆中唤醒。
“没事。”江之遥恍惚的摇摇头,挡住苏子叶将要盖住油画的手,“让我再看一会儿。”
这幅名为“遗落”的油画上,没有顾墨颜的存在,顾遥年的身边是空荡荡的,他稍稍歪着头,悠远安宁的眼神似乎落到了那里,可那里是空的,因为空着,所以有无限的可能。
这幅画展现的并非真实,而是一个人的记忆,事情一旦变成了记忆,就不再是完整的真实。所以他原本叫“世界”。
“这幅画是谁的?”江之遥看着画中的另一个自己。从岁数来算,苏子叶不会出席这个宴会,向他描述了当时场景的人应该就是这幅画的主人。
第十五章:遥远距离
“反正画上面的人已经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苏子叶嘀咕了一声,满腹怨气,这怨气并非针对旁边的江之遥,“我是给我哥哥画的,喏,就是苏远阁,你见过他的。”
“我哥哥学过一段时间素描,他给了我过一张素描稿,就是这幅油画的大致构架。画面的每个细节,他给我讲了不下一百遍,尤其是这个人。”苏子叶手向着画面中心的男子,顺势一划划到了那架钢琴,“还有这架钢琴。我就不明白了,钢琴上放野菊花是什么意思?”
野菊花?江之遥神情恍惚的抬起头。
这是和顾墨颜有关的。那次清明节给莫清扫墓,路上看到一大片的野菊花,白色的花瓣像一层薄雪,随着风摇荡。顾墨颜第一次到郊外,看到这么大片的花,自然惊喜。他一时兴起,就摘了一大束,用领带系起来,送给了身边的顾墨颜。
那是他送给顾墨颜的第一件礼物。彼时的顾墨颜还没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恢复,他捧着那束花就像是捧着宝一样,难得的笑了起来。就连菊花干枯了之后,顾墨颜都舍不得扔掉,还特意找了个袋子把枯花装起来。
可惜那只香袋后来弄丢了,顾墨颜却自此喜欢上了菊花,特意在自家花园中种了一大块,更是时不时就摘一束放到房间里。
“单单为了画好这个人,我就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我哥哥要求太高了。”苏子叶极其沧桑的感慨,仰起头来,做足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我想敷衍都不成。唉,为了这幅画,头发都累白了。”
江之遥无暇理会苏子叶的搞怪,他的视线再次放到油画中的顾遥年身上。
画中人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顾遥年,卸去了一直架着的眼镜,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起来,细长的丹凤眼水光潋滟,倒影着天光云影,渺然而安宁,又像足了落日下的西湖,清澈而妩媚。
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宁静的神色,微弯的眼睛,都可以让人感受到他的愉悦,可是他表情淡淡,坐在这里,如同身处千山万水之外,虽在繁盛地,却如在绝巅。身影孑然,快乐也仅是一人的快乐。
自己是这样的吗?或许有一刹是这样的吧?江之遥拧眉思索,十几年来,他的世界只有一个顾墨颜,喜他所喜,悲他所悲,到现在,竟然连自己原本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
可是这幅油画中没有顾墨颜。没有他,更没有那段不堪的记忆。
自此之后,江之遥的生活中,也再不会有这个人!
江之遥忽然笑起来:“为什么?”他猛然出声,眼神清明,凤目灼灼的盯着苏子叶。
“什么为什么?”苏子叶后退了一步,摸了摸头,倒像是被江之遥惊到。
“你哥哥为什么要你画这幅画?他想做什么?”江之遥眼睛弯起,眼尾翘的更高,一字一句,吐词清朗,“我有资格知道关于这幅‘遗落’的来龙去脉吧?”
苏子叶沉思了一会儿,手一挥,苦笑道:“反正我都说了,也不怕再多说一点。你听了只当不知道。”
江之遥眯起眼睛,心满意足的颔首。他已经有了些猜测,却觉得太过荒谬。
“这是我哥十七岁那年参加的一次晚宴的场景。谁也没想到,我哥竟然对画上的那个男人一见钟情。你肯定猜不到,那个人的儿子已经十六岁了,那场晚宴正是他儿子的生日宴会。”
江之遥眉心跳了跳,看见苏子叶耸了下肩,撇着嘴,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
“也不知道那个人有什么好?我哥回去后,就对他念念不忘,疯了一样搜集他所有的信息,疯狂的我都看不过去了。我劝他‘喜欢就去追,何苦疯魔一样的折腾自己’,结果我哥告诉我,顾遥年早都有喜欢的人了。他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说的是,顾遥年?”江之遥慢吞吞念出这个名字,眼神复杂。
“不错,那个人就叫顾遥年。说起来这个人,为了一个私生子,连未婚妻都不要了,他上哪儿来找个喜欢的人?!可我哥就是一口咬定说人家心里面有人,千方百计的找机会见顾遥年,见到了也只敢远远站着。”
江之遥眯起眼睛,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油画。他不知道苏远阁凭什么如此肯定,难道他真的看出了自己的秘密?记忆中似乎有那样一道视线在追逐着自己,但也仅仅是似乎而已。他不认识苏远阁,更何谈印象。知道那个俊朗青年的名字,也是在最近罢了。
“结果顾遥年好好的,我哥煎熬的受不了,他怕自己忍不住跑去告白。反正我爸妈也不管我们,我哥干脆准备出国,他联系了一堆学校,看到米国的通知书先下来,连最喜欢的英国也不顾了,连夜逃去了米国。”
“没想到隔了个太平洋,他还是忘不了顾遥年。别看他到处和人暧昧,实际上纯情的不得了。他那间公寓很少让他同学进去,就因为角角落落摆的东西,准和顾遥年有关。他这一逃就逃了九年,中间根本就不回国。”
“有什么用。他死去活来的,做了这么多,顾遥年都根本不知道。”江之遥飞快的摸了下额头,眼神很深,就像是一泓深不见底的秋水,被无数飞花击碎。
“哈。”苏子叶嗤笑,摆摆手,“我哥说了,既然没可能,干嘛还要告诉人家,惹出一堆事来,平白把自己弄得低声下气,何苦呢?”
“这样永远不会有结果。”江之遥说完之后,先哑然失笑,彼时的他心神都放在顾墨颜身上,假如苏远阁跑来向自己告白,自己拒绝后,搞不好还要盘算一下这件事有什么利用价值?说到底苏远阁是注定要伤心的。几年前那个少年的选择并没有错。
苏子叶看似满不在乎的敲着身边的木架子,蹙起的眉头说明他心中并不平静:“我哥压根就没求过什么结果。我猜他撑不住,可不是,他硬撑了九年还是要回来。没回国前,先把素描给我,十万火急的让我把这幅油画给弄出来。”
“但是没赶及。”苏子叶笑了笑,肌肉僵硬,“我哥回来只见了顾遥年一面,高兴的不得了,夜里兴奋的睡不着觉,半夜三更窜过来找我,逼着我快点把油画给弄出来。谁知道我哥还没高兴两天,就得到顾家内斗的消息,他急急忙忙追过去,只赶上给顾遥年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