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道菜技艺精湛,色香俱全,直看得那掌柜的和小二等人叹为观止,五体投地。不料修武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在那菜上匀匀地洒上一些粉末,厨里便顿时浮起一股异香。他见旁边有一道菜盛好了尚未端出,便也顺便洒了一洒,这才将小瓶收起。
那小二苦着个脸,在背后嘟哝道:“那道菜可是别的客官点的……”
修武回过头去,诧异笑道:“你是怕我的调料粉有毒么?无妨,等我先吃了,你看着没事,再去给他上菜好了。”
修武自己端了两个菜出去,其余的便由那小二端着。那小二慌里慌张的,竟将嘴角口水滴到了托盘里的菜上,不禁面上一红。那掌柜的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小二却朝他的胸前努努嘴,他低头一看,襟前湿湿一块,原来是他自己的口水……
他二人四目相对,正自尴尬间,修武的语声已从厨外传来:“呵呵,掌柜的,那几个菜就送给你们吃吧!”
那掌柜的和小二等人一时却也不好意思,只得放下托盘,将满口唾沫咽了又咽。
修武在座中默默吃着,模样极是斯文。过了片刻,果然见小二将旁人点的那碟菜给邻桌的一个书生送了过去。
那书生轻斥道:“怎地如此之慢!”便挺箸夹菜。刚吃下第一口,便浑身顿住;他摇摇头,马上夹了第二口,这一次竟停得更久,握箸的手不住颤抖,眼里已是闪出泪花;他又猛然吃下了第三口,竟是浑身都抖得厉害,竹箸已是从手中松脱。
掌柜的和那二小远远看着,一时吓得魂飞天外,正想扑出去抢救,却见那书生已是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双手握拳向天,大声哭喊道:“天哪!天哪!天下焉有如此美味乎!”
掌柜的和小二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奔回厨中,连筷子也不拿,一人捧起一碟菜,直接伸手便抓。他二人已是苦忍许久,此时方狼吞虎咽,连吃了数口,竟彻底呆住。
修武吃完饭,抹抹嘴,施施然站起身,抛了一锭碎银在那桌前,便欲离开。忽地有两个人影冲到他面前,一边高喊“公子且慢!”一边倒头便拜。那二人来势凶猛,修武微微移步避开,恰又被他二人从背后拖住,一人抱住他一只小腿。
修武笑得无奈,道:“有话起来说!”
那掌柜的和小二二人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掌柜的更是作势抹泪道:“公子啊,小人不是有意冒犯,只因小的这身家性命,如今全要靠您搭救了!”
修武心笑,看来真该给这一主一仆颁发“杰出演艺奖”。当下将二人拉起,跟着那掌柜的进了一间雅室,那掌柜的便腆着脸,支支吾吾地把意向挑明。
修武听了几句,挑眉笑道:“掌柜的,你是说,想请教我这调料粉的配方?”
掌柜的恭敬笑道:“正是。公子的调料粉异香扑鼻,令人垂涎三尺,小的今日方才开了眼界,对这配方实是好奇不已,不知公子能否相告。”
修武笑道:“掌柜的,实不相瞒,此调料粉乃是我花费数年工夫,精心研制而成。其中含有六六三十六种材质,因此名唤‘六六香’,目前天下只此一瓶。”
那掌柜的咋舌道:“小的眼拙,竟未看出此物如此矜贵。”
修武笑道:“这却怪不得你。这三十六种用料,有极寻常的,也有极稀罕的,更难得的是各自配比不尽相同,常人若想单凭这些粉末便看出配方,自是绝无可能的。”
那掌柜的沮丧道:“如此说来,我与这‘六六香’便只得这一面之缘了?”
修武笑道:“那倒也未必。掌柜的若是出得起价钱,我便忍痛割爱又何妨。”
那掌柜的喜得搓手道:“当真么?但不知公子叫价几何?”
修武微笑着伸出一根指头。
那掌柜的道:“一两银子?”
修武摇着手指道:“非也。我要一两黄金。”
那掌柜的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修武笑道:“掌柜的何必如此惊慌。其实你要想赚回这一两黄金,简直易如反掌。——只需在门口挂个牌子,广而告之‘本店新推独家秘方,欢迎免费品尝’;一面摆出几道菜品供人试吃,另一面却要将价位狠狠上调三倍;前几天客源不多时,可以给足优惠,等到口碑传开,便维持高价,限量供应。——如此只消数日,别说赚回一两黄金,便是五两十两,也都不在话下。”
那掌柜的将信将疑道:“果真如此容易么?”
修武笑道:“可不就是如此容易!”见那掌柜的仍是面露犹豫之色,便道:“也罢,我既是建议你请人免费试吃,便该适当分担你的成本。这样吧,这瓶‘六六香’,我便只收你五两银子好了。”
那掌柜的面上一喜,却仍是有些迟迟疑疑。修武不耐道:“我本来见你还有些经营手腕,但也许我看走眼了呗。不知道对面那家‘一品香’能不能好些。”说着抬腿便往外走。
那掌柜的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牙道:“公子休走,五两便是五两。所谓奇货可居,看在这‘六六香’的份上,我便认了。”
修武笑道:“掌柜的果然爽快,不过你要想买我的‘六六香’,便必须答应用我方才所授之计。否则我宁可不卖。”那掌柜的沉吟半刻,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下二人便将银货交割清楚。那掌柜的略有些忐忑,道:“公子,未敢请教你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修武笑道:“我姓越,叫浮云。现下住在城东的同福客栈。这几日,我会时时关注于你。你若是蚀了本钱,随时可以向我来讨。还未请教掌柜名讳?”
那掌柜的被他点破心事,已有些赧颜,拱手回道:“敝姓陈,名东升。”
修武笑道:“陈东升?果然是个好名字。”当下交待了几句,出门时又回头看了看“东升酒家”的名号牌匾,便飘然而去。
其实这日之事,俱是修武长久谋划,有意为之。他虽初出江湖,却有前世在炎凉世态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惨痛经历,最是清楚“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是以早在兰溪谷之时,就已想好了将来要如何谋生赚钱。并且也已想好了,将来还是要以自己的名义行走江湖。前世“阿悦”这个名字是爸爸起的,这世“修武”这个名字是师父兼养母起的,只有“越浮云”这个新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来历嘛,也很简单,就是他从前常常念叨的——那穿越神马的,都是浮云。
第二十六章:城北遇故
修武选中东升酒家来实施自己的致富计划,乃是看中陈东升此人有几分本事,也有几分眼色,还有几分贪心。与这样的人合作,其实是容易成功的。饶是如此,他也还是不敢大意,易了容跑去东升酒家附近蹲点,一则观察陈东升的实战能力,二则也防止有人挑衅破坏。接连几日,倒也顺手收拾过几个不成器的毛贼,又见陈东升果然按他所定之策一一照办,迎来送往俱是十分周到,便大致放了心,着手忙些别的。
这日,修武正双手负于脑后,躺在客房床上休息,却有伙计前来通报,说是有一位姓陈的中年男子在外求见。修武便开门将陈东升请了进来,见他笑容可掬,举止极为恭谨,心中已是有数,但还是打趣道:“陈掌柜的,几日未见,今日可是找我算账来了?”
陈东升忙欠身道:“岂敢,岂敢,越公子神机妙算,小的由衷钦佩。实不相瞒,这短短几日,小的着实赚了不少银两。”
修武笑道:“陈掌柜的经营有道,将来富甲一方,必然指日可待。”
陈东升道:“越公子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若非您那日出谋划策,小的那间酒家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又岂能如今日这般名声大噪,宾客如云。因此小的这次前来,实是巴着您继续提携,共谋发展。”
修武笑道:“陈东升,你这张嘴可真不了得,这马屁拍得我十分受用啊。”
陈东升忙道:“不敢,不敢。”
修武点头笑道:“你也不必自谦,我看好你是个人才,只需好生栽培,前景大有可为,这才赌了一把在你身上。——我向来只跟聪明人合作,你近日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也还算满意。”
陈东升面上一红,讷讷点头。修武复又笑道:“如今你想继续与我合作,我自是非常欢迎,但前提是你须得答应我几个条件。如若不然的话,你大可甩手而去,另觅高人。”
陈东升擦汗道:“越公子言重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修武笑道:“我想要的倒也简单。第一,你我签订契约,暂定三个月的合作之期,三个月后的合作方式与经营方式,由我来定。第二,这三个月内,我负责及时供应‘六六香’,你负责做好店面经营,所得利润,你我五五分账。第三,我看好了你的那个小二,想请他做我的仆从,工钱由我支付。——以上三样,缺一不可,你合计合计,看看能否接受?”他身量颀长精壮,看人的时候微微有些居高临下,气势慑人。
陈东升一时低头掂量,一时又抬头看看他悠然自若模样,终于面露坚定之色,伸出手道:“便就如此约定。成交!”
匆匆又是数日过去。修武马不停蹄,先是与陈东升签了书面契约,后又等他上门取走足量的‘六六香’,这才坐下来,将那小二好好面试了一番。
原来那小二名唤宋杨,也是刚满十七岁,出身东州周边的乡镇,家中只得一位四十余岁的母亲。因母亲多病,他便来城里打工,想赚些工钱,为母亲治病。
修武叹道:“看来你也是个孝子。不知你每月赚得多少银钱,足够给你娘看病了么?”
宋杨摇头道:“我每日工钱三十文,一年下来堪堪只得十两银子,买不起什么好药孝敬我娘。”
修武道:“但凡人身之患,一半在身,一半在心。你独自在外打拼,你娘必然心疼,不管是何病,好起来都慢。”说到这里,不禁暗自一惊,其实他也是把娘亲丢在一边,自己跑出来闯荡了,实在是没资格批评人家宋杨。
修武便又笑道:“宋杨,你为人忠厚,处事机敏,甚合我意。你如今跟了我,我却要请你帮我打理几桩要务,以后还多有倚赖仰仗之处,这便将你的工钱擢升为每月五两银子,也好方便行事。你也可将你娘接到城里来就近照看,于她老人家的身体应该大有裨益。”
宋杨大喜过望,“啊”的一声,倒头便拜,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不知公子要小的打理何事?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修武微笑着伸手虚虚一托,宋杨便感到一股温暖强大之力,迫使他不由自主地站起,当下更感到不可思议。
修武道:“其实也都是些你做得来的事情,没什么需要以身犯险的。一是我如今与陈掌柜的合了伙,你便仍留在东升酒家,帮我看顾那里的生意。二是我手头有匹好马,还请你替我好生养着,有事没事拉出来骑一骑,遛一遛。三是此地若有任何变故,你还须第一时间赶到城外,通报于我。”
他说一桩,宋杨便点头应下一桩。说到最后,宋杨才若有所悟,讶异道:“公子,您莫非打算外出,不在城里住了么?”
修武笑道:“说你机灵,还真是不假。——不错,我正是要去城北的谷家堡办点事情,这才请你帮我代理城中事务。平日诸事,均由你出面,我只会每月定期回城一趟,随意检查一下罢了。但是,我在城外的栖身之地,还望你暂时保密,不然的话,我会让你——状如此物,悔不当初。”他原本手中玩着一个小小的瓷杯盖,此时随手一握,那瓷器霎时成了粉末,沿着指缝簌簌漏下,把宋杨看得抖如筛糠一般。
修武却又笑道:“当然了,这些事你原本就无需多想,只须好好做事即可。以后你便会知道,我对忠心耿耿的下属从来都是非常、非常慷慨的。”
等宋杨终于缓过劲来,修武便一一细说在东升酒家监管生意应当注意何事,去谷家堡找他时应当如何接头等等,最后又预付了一个月的工钱,宋杨这才半是欢喜半是不安地去了。
出了东州城,往北并无官道,却有一条大道,修得路基宽阔,路面平整,犹胜官道。两侧视野开阔,良田广袤,禾苗新绿,望之心旷神怡。约莫走得二十余里,便有一处高门大院、占地极广的庄园,院内屋舍整饬、遍植长杨,正是远近闻名的谷家堡。
这日,堡中的老夫人谷吕氏及大小姐谷霜来正在厅中审读往来账目,忽有一小厮飞奔入内,急急回报道:“禀告老夫人、大小姐,堡外来了个青年男子,只说是来应聘的,别的也没说清,便硬是要往里闯,守门的张三李四拦不住他,里头的好几个庄户也被他掀翻在地,后来连向少爷也被他惊动了,眼下两人正在府外交手呢!”
吕氏一拍桌子,喝道:“慌什么慌,没见过人打架么!”那小厮伏地不敢言语。
吕氏睃了一旁立着的霜来一眼,沉声道:“霜儿,走,扶我去看看。”说着便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霜来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轻道:“娘,您小心!”
吕氏心情烦闷,瞪眼道:“有什么好小心的,我原本就没几天活头了,那些人却也等不及,竟然欺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他们既不愿安分做人,怎地不干脆把这院子都拆了算了!”说着便气得一阵发晕,只得伸手扶住额头。
霜来忙道:“娘,您且先宽宽心,横闯之事,何妨等见了来人,问明事由,再作定论。”
二人来到府外,只见一蓝一白两位青年正自斗得火热。那身着蓝袍的正是小厮口中的向少爷向明晖,那身着白布上衣褐色长裤的则是修武。他在东州城时,为了结交酒家老板,特地置了一身新衣,穿得高雅华贵,故意引人注目,加之身手不凡,出手豪阔,很容易就让博得陈东升等人信服。但今日他到谷家堡来,却是另有目的,不仅简装易服,换回了苗若新做的衣裳,连功夫上也大大藏拙,刻意降到与向明晖同一水准。
吕氏只看了片刻便明白过来,这两人即便打到天黑,也不过是个平手,遂断声喝道:“还不快快给我住手!”
向、修二人互望一眼,同时撤手,各往后退了一步。向明晖一向自视甚高,此时与这陌生青年缠斗许久,仍未占到半点上风,不免面露尴尬之色,狠狠地瞪了修武一眼,冷哼了一声。修武只当不见,抬眼静观台阶上立着的谷吕氏母女。
吕氏因中年丧夫,为人又坚强固执,虽只年近四旬,却面容枯槁,嘴角刻下两道深深的八字纹,更显孤寒之相。霜来则比两年半之前修武在枫林镇初见她时,又更长高许多,身型脸型均略略清瘦了些,发型也已由双鬟换作及笄未婚式样,却仍是表情清冷,衣饰素淡,竟比从前那时更显苍白沉静。
吕氏未料这陌生青年竟是一直呆呆看着自己母女二人,却又不像心怀恶意,心下更感蹊跷,当下沉声问道:“小子,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擅闯我谷家堡?”
修武轻施一礼,恭敬回道:“夫人,在下名叫修武,乃西陲人士,只因仰慕谷家堡任侠好义之风,特来投效。”
吕氏扬眉“哦”了一声,淡然道:“想不到如今世风日下,竟也有人为了侠义而来投效敝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