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修武靠在床头,自顾自地玩那“嘴接花生”的游戏。谷丰在那头见他玩得百发百中,一时也被勾起了玩心,便凑过来,腆着脸捻起一颗花生,往自己上空抛去,仰头张嘴去接,无奈却是不中。他自是不服,便接着再玩,一颗接一颗地,倒将剩下的大半碟花生几乎都扔到了地上。
修武见他略有些懊恼,便呵呵一笑,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酒瓶来,看分量怕也有一斤。他拔了瓶塞,自己先喝了一口,这才递给谷丰。谷丰忍不住酒香,便也接过来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果然爽快。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片刻便喝了个见底。
谷丰大着舌头道:“修武兄弟,你可真有本事!弄来这小酒小食,好吃好喝,这日子别提多美!”
修武笑道:“哪里是我有本事,是堡里的人好相与罢了。我不过是帮忙提了几桶水,搬了几件货,他们便送了我这个。”
谷丰拇指一翘,得意道:“嘿,你还别说,谷家堡立堡二十年,下至仆婢,上至主子,最讲究的就是‘义气’二字,且不说当年的谷堡主,就说如今的这位老夫人,那也绝对是巾帼里的英雄,闺阁中的豪杰!”
谷丰这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收束不住,净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滔滔不绝说了个痛快。修武见他对谷家堡里里外外如数家珍,自然也乐意听闻。
原来谷行健当年挣下这份家声地位,竟多亏发妻吕氏在身后鼎立支持。吕氏本是富商之女,嫁给谷行健之后,毅然变卖全部嫁妆,充作丈夫第一次贩货的本钱。那谷行健原本只是个赳赳武夫,于买卖行商半点不通,全仗吕氏事无巨细从旁指点,这才迅速积累起万贯家财。但那谷行健又是个豪气干云的,交起江湖朋友来,千金散尽也不足为惜,若非吕氏把住账房精打细算,既顾面子又顾里子,谷家堡怕是连一块砖头也存不下来。
修武听他说得眉飞色舞,宛若亲见一般,不禁好笑道:“谷丰小哥,你才多大年纪,竟也懂得这许多旧闻故事。”
谷丰拍着胸脯,傲然道:“嗨,修武兄弟,不是我吹牛,你可知道我是谁么?告诉你——府里的谷良管事可是我嫡亲伯父!谷登护院是我拜把兄弟!这谷家堡若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谷丰的丰字就给你倒过来写!”
修武听得哑然失笑,丰字若写作简体,倒过来可不仍是个丰字么?这小哥嘴上张狂,其实是没吃到半点亏的。
当下谷丰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故事。比如吕氏当年忙于打理堡中事务,竟至不幸小产,后来再有身孕,却也只得一胎,生了个女儿,便是大小姐霜来。吕氏因只有大小姐这一个孩子,便对她期望颇高,才刚五岁上,便亲自把她送到眉山学武,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母女俩便这般生生忍受分离之苦。
再比如谷行健当年有一次外出贩货,被西门虎和林广维这两个结义兄弟撺掇着,偷偷取了个风流俊俏的小户女子何氏为妾,事后却又有些后悔,怕伤了发妻的心,直到何氏肚子老大了才接进府里,但还是把吕氏气得当场吐血。
又比如谷行健壮年辞世之后,谷家堡差一点便分崩离析,还是吕氏力排众议,领着年仅十岁的女儿,咬牙守住了这份家业。那时吕氏还曾打算把何氏母子赶出堡去,却便谷行健的两个结义兄弟死死拦住。
还比如,堡里多年前便悄悄流传说,谷行健当年之所以横死,乃是因为他曾经闯入一个巨大的藏宝地,可能是在那触犯了阴邪之物,后来没多久便染上恶疾,一命呜呼。但那个秘密之地仍有他私藏的一笔财宝,须得将发妻吕氏以及他两个结义兄弟手中各持的一块地图拼接起来,才能找到此地。然而这些年来,这三人却不知为何从不提寻宝之事,只是在堡里的几项生意上明争暗斗得十分厉害。
——他兀自说得兴味盎然、唾沫横飞,却见身旁的修武眼皮轻合,面色微红,不知是喝酒醉了,还是像前几日那样,累得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过了两三日,吕氏果然便有任务下来,却是要修武随堡里的马队一起,去齐梁边境贩回一批马匹。修武算了一下时间,一来一去半月足矣,并不会耽误他去东升酒家检查生意,便也欣然答应。
临行前,吕氏、谷霜来、西门虎、林广维等人召集马队十几人开会,大意是说贩马生意原本利润很高,但近几年每回贩马却都不甚顺遂,不是马匹丢了,便是人手折了,算起来只能勉强保本,有时还会倒赔,因此还望众位兄弟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务必借机翻身云云。
随后又指派了此行的两个负责人,主事乃是西门虎手下的管事潘青,副主事则是吕氏手下的管事谷良。二人俱是三十几岁的汉子,气质却是迥异,那潘青身材潇洒、神色倨傲,谷良则短小精悍、满面风尘,明显长了几岁。因修武还是个新手,吕氏便命他跟着谷良历练历练。众人又再商谈些细节,喝了誓师酒,便回去打点行装,次日一早动身。
修武刚一随马队离开,谷丰便来到议事厅里,向吕氏和霜来密报道:“老夫人、大小姐,小的这几日宛转探听修武来历,又故意泄露消息刺探于他,但他总是一副淡然模样,小的暂时还看不出他的底细。”
霜来皱眉道:“正是看不出异样,才愈发可疑。”
吕氏沉吟道:“此人高深莫测,言语谨慎,似是早有防备,倒也不足为怪。不过,他既已知道堡中种种情势,难道竟从未对何人何事略感兴味,流露一星半点异常之状?”
谷丰一边回想一边摇头,忽又恍然道:“哦,他好像很关心老夫人和大小姐的身体。那晚他说什么‘老夫人肝气郁结,大小姐气滞血瘀,身子骨均不甚康健,应当尽早延医,好生调养’……说那话时,好像还轻轻叹气来着。”
吕氏和霜来愈发惊异,复又细细盘问,那谷丰却再讲不出别的,二人无奈,只得将他打赏一番,命他以后继续监视,见机回报。
从东州至齐梁边境,足有二千余里,好在地势平旷,骑马只需五六日而已。其时已是仲夏天气,午后颇多急雨,这日,谷家堡马队只因遇雨躲避,脚程便有些耽搁,雨停后便赶得格外匆忙,一时竟错过宿头,入夜才勉强找到一个开阔处歇下。好在这一伙人都是些青壮汉子,平时多在江湖走动,早已习惯了餐风露宿,惟有那领头的潘青面色有些不善,气氛为之一僵。
晚间埋锅造饭,众人均吃得默默无言,饭后倒头便睡。修武见此情状,便远远坐开,取出竹笛,捻管嘬唇,将一曲《千山一声笑》淡淡吹来。那些汉子其实并未睡着,耳听一缕笛音清越悠扬,睁眼又见蓝黑苍穹上明星点点,那思绪便渐渐平复下来。
篝火被夜风吹得明明暗暗,一个人影穿过夜色,走到修武身边坐下,原来是谷良。
修武撤笛唤道:“谷良大叔!”
谷良也点头应道:“修武兄弟!”
修武笑道:“你心情不好?”
谷良笑道:“原本是有点气闷,但听了你这个曲子,心中便畅快了许多。——再说我也想通了,对那些无聊之人,本就不该生气。”他见修武面露不解之色,便又笑道:“先前我们经过一个小镇,潘青说要在那留宿,我不是没答应,硬是主张再往前赶赶么?其实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一直记得很清楚,走到这附近就有一间顶好的客栈——虽然小,但也十分干净,饭菜也合口,我们从前经常在那投宿的。没想到如今却不见了,想是拆掉了。”
修武听他语声沉郁,便劝解道:“谷良大叔,这只是个人秉性不同,你无需介怀。”
谷良忍气道:“我为堡里办事,从来兢兢业业,自问无愧于心,但贩马之事却连年不顺,你倒却是为何?还不是二老爷的人明里不出力,暗里使绊子!这回我本想将功补过,谁料又遇上潘青这么个家伙,仗着自己是二老爷的妻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这话倒让修武不好接口,只得喏喏道:“谷良大叔忠诚勤恳,老夫人定然都看在眼里。”
谷良苍凉道:“堡主一家都是大善人,对我一家有再造之恩,我若是再办不好事情,蚀了他们辛苦挣来的本钱,哪还有脸回去见老夫人啊。”说着连声哀叹,修武也陪着唏嘘几声。
二人呆坐片刻,谷良便说要回篝火边值夜,又叫修武也一起回去。
修武边走边问道:“对了,谷良大叔,今日怎地还是由你值夜?怎地不见潘主事……”
谷良不屑道:“潘青那人最是奸猾,他早说了‘马匹还未到手,不可能遇上盗匪山贼’,因此去程里他坚决不肯值夜!”
修武眸色一深,脚步一滞,讷讷重复道:“盗匪山贼?”
第二十九章:新人出差
次日一早,潘青便下令众人略微放缓速度,谷良明知他在抬杠,却也只能不予理会,带了两个人忿忿地跑去前面。他打眼扫过修武,修武却只是微微摇头,不仅并未跟上,反而更落到后头去了,谷良顾他不得,打马自去了。
晨间空气沁凉,薄雾缭绕,马蹄踏碎夜露,听在修武的耳里,只觉叮咚作响,清脆无比。举目四望,只见树间的鸟儿觅食归来,在巢边叽叽喳喳,遥远的村庄上空,鸡犬之声相闻,炊烟冉冉升起。这番真实的人间景象,顿又触动他早已深埋的一些记忆,在心湖里泛起一波波涟漪。
修武正自恍惚间,忽有一个精神奕奕的小伙,渐渐也落到下风,竟与他并辔而行,笑着搭讪道:“喂,修武,昨夜那曲子是你吹的吧?”修武认出他是谷良手下的一个护院,名唤谷登,便友好地点了点头。
谷登道:“可真好听。我们大伙儿都说好听。可惜我不会吹笛,要不也跟你学学。”
修武笑道:“你过奖了。其实不会吹也没关系,这曲子原是配了词儿的,可歌可唱。你若想学,改日我可以教你。”
谷登又是欢喜又是讶异,连声道:“是么,但不知词儿长不长?难不难学?”
修武笑道:“不长,通共只有七八句而已。”
当日途中小憩之时,修武便应谷登之请,教人唱曲。他先念了《沧海一声笑》的填词,又带他们哼唱几遍,待众人大致记下,便奏曲相和。
一时只听树荫底下,响起一道清越的笛音和一群光膀汉子的浑厚歌声:
“千山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千山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众汉反复唱了数遍,渐渐放开胸怀,那歌声便带了些沧桑豪迈之感。
潘青手下数人原本坐得不远,兼之这词曲又十分简易,听了半刻,便也不知不觉地轻声跟唱。那几人唱着唱着,却又似想起什么,缩着脖子一顿乱望,果然见潘青面沉如水,目若寒冰,正冲他们死死盯来。几人心中一慌,即时噤声,头垂得低低的,只差钻到地底下去了。
潘青深沉鹰隼的目光却又落在修武身上,久久不曾离开。待转开时,却又撞见谷良如电的目光。二人互无好感,且早已心知肚明,嘴角竟同时扯出一抹挑衅的微笑。
谷家堡马队便如此时紧时慢,忽忽几日,总算赶到边境互市。这互市通商已久,虽然规模不大,倒也门类俱全,与两国贸易相关的各项业务更是十分发达,众人很快便办妥通关文牒。潘青、谷良二人各揣一叠银票,找了一家大票号,一共兑了二百两黄金,值得整整二千两银子。
因有重金在身,这一行人顿时万分警惕。谷良在江边找了一个熟识的船家,潘青又命人仔仔细细检查数遍,方才放心上船,去了对岸。
原来齐梁两国隔着一条奉江划江而治,奉江上游归梁国所有,下游则归齐国管辖,谷家堡一行人所来之地正是奉江下游,是以渡江之后方能抵达梁境。
众人到了一个坡下,便是所谓的梁国马市。谷良熟门熟路,很快便找到一个相识的马贩。那马贩名唤束道林,为人甚是活络,一见来了生意,顿时眉开眼笑,不住声地念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等语。殷勤寒暄之后,束道林便屁颠屁颠地领着潘、谷二人去马场相马。
那马场甚是气派,此时却只闲闲地放养着数十匹健马。看那马体格高大,骨骼匀称,头部小巧伶俐,四肢强健,毛色以棕、黑色为主,纯色的较少,大多是四肢和额部带有白色斑块,俗称“白章”的,显然便是伊犁马无疑了。
束道林打了几下响指,便有几匹好马颈项高举,轻甩四蹄,哟哟而鸣,那姿势极有悍威,加之眼大眸明、毛色光亮,更显神骏。
束道林笑道:“谷爷、潘爷,您二位都是懂行的,不是我自夸,我这些马,那可真是从伊犁来的,与那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本是同根同源。您请看这马,长相美丽,身姿轻盈,步伐灵敏,虽及不上汗血宝马,却也能日行四五百里,不论是走山路还是走平地,均是大有余力呀。再说这马性情温顺,容易驯养,最适合富贵之家乘用,便是女子,只要不惊不惧,那么只要稍加调教,也能骑乘!”
他这厢说得天花乱坠,潘青已是面色微动,谷良却一味摇头道:“这伊犁马看着不错,可是既不及蒙古马悍勇,又不如河曲马强健,既不能卖给军户,又不好卖给农人,实非我们谷家堡所要之物啊。”
束道林双手一拍,夸张地喊了一句“哎哟喂,我的谷爷啊”,接着便面带可惜之色,扁嘴摇头道:“谷爷,咱也算是老熟人了,我说话直道,您听了可别介意。咱们虽只大半年没见,您这耿直劲儿哦,可比年前更重了几分。不是我说您哈,您每天日理万机的,也不知多久没进城去瞧瞧了。现如今您随便看看,我梁国上京,还有你们齐国中都,甚至东南西北各州,哪个地方不是宝马轻裘,歌舞升平?没有战打,还要那蒙古马干吗?至于农夫所用的河曲马,原本就值不了几个钱,您辛辛苦苦跑这么一趟,恐怕还赚不来几个路费呢!”
他这话说得尖酸犀利,谷良本是木讷之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竟是不能接口作答。
潘青与束道林原也不熟,此时一手握着折扇,在胸前轻抬慢摇,一手玩着唇角微须,嘴上还挂着个讥诮的微笑,悠闲得像是来看戏的。
束道林看看谷良,又看看潘青,很快便放缓脸色,重新堆出一脸微笑,低声神秘道:“谷爷、潘爷,我们束氏马场您二位必定早有耳闻吧?那可是上京背景、朝中有人,名号响当当的啊!我们老板一向眼光独到,从来只卖最热销的货物,只做稳赚不赔的生意。他老人家早就定下调子了,往后几年,束氏马场不贩蒙古马,也不贩河曲马,一心只贩伊犁马!再说了,您二位既是行商之人,也是江湖中人,与您二位打交道,我就算不给老板长脸,也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是不?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二位面前睁眼说瞎话啊。不过是希望您也高兴,我也高兴,大家有钱一起赚罢了。”
修武听得十分入味,面上笑意无限,心中暗道:这束道林巧舌如簧,头头是道,还真是少见的经商材料。他肯定没学过所谓的现代营销学吧,却已是一口气用到了正向陈述法、反向激将法、第三方论证法、暗中吹捧法等一系列营销组合拳,真是令人目不暇接,想不入其彀中都难啊。
眼看潘青眼珠转了几转,面色淡定,似已有所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