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急得不行,忙要去打理。苗若新脸色灰败,却笑着拉住他,泪光莹莹,轻声道:“武儿,好孩子,不管你曾是谁的骨肉,我都觉得,必然是远韬在天之灵,将你换成了我和他的骨肉!”
她的脸上映着最欣慰的母性光辉,修武心头一热,泪如雨下,不由得紧紧抱住她,唤道:“娘!”
师徒二人抱头痛哭,似是要把四年间那若有若无的隔阂,全部哭散。
良久分开,苗若新微叹道:“这几年,我越看你,越觉得像他。同样痴迷武学,同样重情重义,同样不拘常理……”说罢又摇摇头道:“但你相貌平凡、资质驽钝,却又迥异于他了。”
修武一笑,这等事他当然不会介意,但是他一身内功剑术,虽是由苗若新亲传,实则出自那薛远韬前辈,心中本已存下半师之谊,从前虽也妄自揣测,想着那位薛前辈大概已经久别人世,但亲耳听苗若新如此深情说来,遥想那般丰姿玉貌、聪颖机智之人,竟至英年早丧,留下佳偶单飞独鸣,茕茕孑立,心下更是不胜唏嘘,一时却也不便多问。
当下苗若新服下两颗自制药丸,调匀气息,渐渐克制气血翻涌。修武眼见那白雪纷纷而下,未有稍停之势,而苗若新胸前仍有黑血点点,心内焦灼不安,遂对苗若新说还是要冒雪赶路,苗若新见他忧心忡忡,便也应允。
二人熄了火堆,正欲出门牵马,苗若新忽又驻足,修武一望她神色,知是有人正往这破庙而来。苗若新一笑,轻道:“走吧,不妨。”
修武牵马、推车、套马一气呵成,正当扶苗若新上车,却见两匹半大神驹,正从他们的去路上并驾而来。
马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年齿俱小,然而衣饰华贵,眉目俊美,神采飞扬,端的是一对金童玉女。那二人见到庙前这一对母子,不禁对望一眼,同时收住马势。
这时再看,那少女穿着一身粉色华服,约摸十一二岁,生得粉雕玉琢,略有些稚气;那少年穿着一身墨绿锦衣,生得眉清目秀,白皙细嫩,一看便是堆金砌玉长大的主儿,大概十三四岁年纪,正与修武年岁相仿。他二人立在马上,似是在给修武的马车让出路来,却又盯着他,不住地好奇打量。
修武倒也客气,颔首抱拳,笑道一声“承让!”,又对着车帘,恭敬道:“娘,您坐好!”,随即从从容容跳上马车,“驾”的一声,催马便走。
马步迤逦,而那两个小小少年的私语声犹自可闻。那少女声音清脆,道:“逸风哥哥,我爹说的,该不会就是他们吧?”那少年嗤笑道:“不然吧。这模样,怎么会是贵客?”那少女嘟道:“可是我们一路过来,就只看到他们呀。”那少年沉吟了一下,恍然道:“星妹妹,不好!这条路直通谷里,看他们也是往谷里去的。如果他们不是贵客,那,那便是坏人了!”
此子逻辑不通,修武只觉好笑。但身后那两个小小少年,却已是拍马追来。
那少年高喝道:“喂,停车!那小子,你停车!”
修武赶车原本不疾不徐,正在思忖是否停下,却听苗若新淡淡道:“这厮好生无礼。”修武不知她此话何意,只得稍稍鞭马加速。
那少年急声大喊:“喂!小子!你聋了么?小爷叫你停车!停车!”。
修武听得后面蹄声更加急促,想那二人坐骑虽幼,却也是千里良驹,自己不过一匹老马,还拖着车厢,再赛下去也是无益。正想徐徐停下,却听“啪”的一声重响,马车兀自一震,便是那锦衣少年挥鞭击中了马车车厢。修武眉头一拧,已然生怒。
那少年见马车终于停下,便也不再追赶,只拨转马头,持鞭对着修武,气咻咻地喝问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修武目光中怒意升腾,冷冷道:“兄台,这话应该由我来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鞭打车厢,不知道车中坐着长辈么!”
第十一章:世家之子
那锦衣少年本欲用鞭尾卷住车箱上凸起的二寸圆木,以此拖住马车,奈何功力不足,反而变卷为击,弄巧成拙。他本已自感羞恼,绝不愿听人再提,此时却被一个平凡小子点中,劈头盖脑斥责一番,又见星妹妹好不容易赶了上来,听了此话竟对自己面露微责之意,当下只觉颜面扫地,对修武暴喝道:“那又如何?是你的长辈,又不是我的长辈!”
修武闻之气结,瞬间握紧双拳,却又渐渐松开,一字一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点教养,兄台也没有么?”
这话直斥对方缺少家教,那锦衣少年不由得变了脸色,恨道:“你说什么!”手中马鞭顿时大力挥将下来。
修武身形微动,劈手一夺,便将那马鞭中端稳稳抓在手里,大力一扯。
那锦衣少年气力远不及他,偏又咬牙回扯,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还死死撑住,眼看便要连鞭带人被拽下马去。
偏偏此时修武竟又突然撒手,锦衣少年全未料及,还来不及撤力,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往后栽去,好在他身体柔韧,在马上晃了几晃,终于稳住身形,但那张俊脸被汗水雪水一搅和,却是狼狈得很了。
那华服少女天真烂漫,见此情形,也忘了要去安慰,只一味掩唇偷笑。
锦衣少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修武哼哼一笑,这才缓缓道:“兄台莫要见怪。你打了我的马车,我夺了你的马鞭,这便算扯平。只要我娘亲没事,你下马给我娘亲道个歉,我们便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如何?”
那锦衣少年尚未回答,那华服少女已然拍手道:“好!”
那锦衣少年绝不曾想自己的星妹妹竟会倒向一个初次谋面的外人,一时只将修武恨得咬牙切齿,胸膛不住起伏,转头便对那华服少女道:“星妹妹!你莫要听这小子胡说八道!我那一鞭打在马车上,又怎能伤到他娘亲分毫?他跑到兰溪谷的地盘上来故意撒野,我几番叫他停车,他就是不听,这等无赖之人,非得给点教训不可!你等着看看,我这就收拾了他,替你和兰叔父出口恶气!”
那少女懵懵懂懂,一听这话也觉得颇有道理,遂又点头。
那锦衣少年明显一喜,把马鞭一扔,竟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活动手腕,抖了几抖,昂着下巴道:“小子,看得出你也是个练家子。小爷剑下不走手无寸铁之人,亮出你的家伙来吧!”
不料修武却只是静静凝视着他,不语,也不动。修武在等,看苗若新有何示意——对方已经亮明了身份,是兰溪谷的公子小姐,修武不知道苗若新是否有所顾忌。
修武忽地回头对着车厢,恭恭谨谨道了一声“娘,您坐好!”便断然把缰绳一甩,只一个轻巧的翻身,昂然落到了雪地上,正站在那马鞭旁边。
他拾起马鞭,淡淡道:“我没有拿得出手的兵器,就借你的马鞭一用。”他适才心念电转,虽然不懂苗若新为何选在这个时候让他一试身手,却猜想她一定不想让他真的打伤眼前的这位兰溪谷娇客,遂退而求其次,选了自己并不熟悉的长鞭,来应付这一场恶斗。
二人走到离马车数丈远处,相对站定,向饿狼一样紧盯对方,只待伺机而动。那华服少女仍是在马上坐着,左看看右看看,似是对这场打斗颇感兴趣,但车厢内的苗若新却毫无动静。
此处路段本是依山而凿,一侧是山,一侧是坡,坡下便是溪流,只是冬季汛浅,那溪水聊胜于无,连溪底石块也暴露出来。其时碎雪漫天,朔风飞扬,说不清是风吹动了衣裳,还是衣裳动得快过了风,只见一般高矮的两个身形匆匆一错,空气中传来“嗡”的一串轻响,白雪地上落下一截黑色马鞭——两位少年已然走过第一个回合。
华服少女尚未眨眼,少年们却又同时回首,挥出了第二招。锦衣少年的身形甚是迅疾艳妙,布衣少年的动作却稍显笨拙。好在两人的速度都是够快,下一瞬,锦衣少年的衣襟下摆已被鞭风扫破,布衣少年的衣袖外侧也已被长剑划开。
二人依旧相向站定,面上均无表情,第三招也迟迟没有使出。锦衣少年忽地一个旋身,利剑直取布衣少年右肋,那布衣少年竟也依样画瓢,使了一个旋身,斜刺里也以鞭作剑,以攻为守,去取锦衣少年前胸!
锦衣少年暗自一笑,他这一招其实是佯攻,实则后面还有一个变招,再半个转身,长剑一闪,便要直取布衣少年咽喉!
然而就在他的剑落在布衣少年喉前半寸的时候,他惊愕地发现,布衣少年已经更快地转过了半身,那断鞭的鞭尾也已抵上了他自己的咽喉!
两个人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招式,他先发,后至,而对方后发,先至;他用的是长剑,而对方用的是软鞭——孰强孰弱,昭然立见。一瞬间,锦衣少年的脸白了,说不上是怒,还是惭。但就在这时,胸前剑气顿消,那断鞭竟然可笑地垂落下去了!
锦衣少年的剑并不从修武喉前撤回,他的眼圈已渐渐泛红,沉声道:“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也使天机剑宗的武功?”他的语声肃杀,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在承受重压。
修武举起双手,盯着他的剑尖,露出了一个无害的笑容,咽了咽口水,道:“我叫修武,是带我娘去兰溪谷看病的。”
“修武?”锦衣少年明显不信,这么陌生的名字,如果只属于江湖上的无名小卒,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又如何能故意与他打成平手!
得得的马蹄声再次传来,似乎又有两骑,从兰溪谷方向,冒雪而来。
修武暗笑,今儿个可真是热闹!在他所处的方位,正好可以看见来人,又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身藏青,女的一身淡蓝,衣着打扮与眼前的逸风哥哥星妹妹同一个风格,但身量更高,年岁更长。
那二人显然已经望见了场下情形,还未收住马势,还高个少年便已喝道:“二弟!快快住手!”但雪地上的二人仍是僵持不动。
两骑渐近,那位星妹妹兴高采烈地驱马迎上前去,喜孜孜地唤道:“姐姐!连大哥!”却被那位十四五岁的丽装少女一眼瞪回,不由得微微嘟嘴,似是自知做了错事一般。
只因那少女生得明眸皓齿,容貌极美,那一眼看起来便只是嗔怪而已,看不出多少责备。那高个少年十六七岁,生得甚是英俊,匆忙中仍不忘冲“星妹妹”温和地点了点头。
三人止辔下马。那高个少年走到二位对峙的少年面前,皱眉斥道:“二弟胡闹!怎地还不住手!”
那持剑的锦衣少年方不甘不愿地撤下剑来,犹自申诉:“大哥!我没胡闹!你知道么?这小子不是好人!”
修武便也放下手,面上仍是保持微笑。
那高个少年并未理会弟弟之言,只对修武抱拳道:“这位小兄弟,此乃神医兰溪谷地界,不知你冒雪前来,有何贵干?舍弟虽则淘气,但一向知礼,今日不知何故,竟冲撞于你?”他的笑容是春风般和暖,眼神却是冰雪般寒冷,一番话说得看似得体,实则已将冲突的责任全盘栽到修武身上——这位连公子,看来也是个人精。
修武亦是抱拳,坦然道:“连公子有礼了。修武带家母前去兰溪谷寻医治病,病情紧急,不敢为风雪所阻。山野粗人,孤陋寡闻,不知此处便是贵府地界,更于无意中扰了这位兄台的雅兴。修武正苦于自辩,尚未及照顾家母,也不知是否耽搁了家母病情。”
修武语带讥诮及责备,那位连公子又怎会听不出来?当下扭头瞪了其弟一眼,复又呵呵笑道:“小兄弟一片孝心,令人敬佩!请恕在下冒昧,不知令堂身患何疾?为何非要到兰溪谷来医治?兰溪谷虽然号称天下神医,却有诸多‘不予收治’之忌,小兄弟若是不幸触犯,可就要白跑一趟了。”
——此话竟是在宛转劝退了,修武暗自不爽,苦笑道:“正是不知家母所患何疾,这才前来请神医相救。”
那位连公子还欲冷言几句,却听车厢内传来几声隐忍的咳嗽,一个三十几岁女子的声音冷冷地响起:“究竟要不要收治,还是等见到了二师兄,由二师兄自己来告诉我罢,这里就不劳连公子费心了。”
众人心中一凛,只觉胸口像被一阵冷风刮过,清凉不已,情知是遇上了武林前辈,不禁打点起一片敬意。
修武掀起车帘,唤道“娘亲!”却惊讶地见到苗若新已然除去了易容装扮,还归本身苍白清丽模样。
苗若新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落到那位丽装少女身上,仍是淡淡道:“月寒姑娘,但请通传令尊,就说苗若新来访。”
那位丽装少女一直笑容清淡,静默不言,此时方款款来到车前,垂首道:“三师姑远道而来,月寒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家父今晨起卦,说有远客要来,正是应了三师姑此行。三师姑容禀:此间三人,乃是小侄未婚夫婿连宗主家大公子千山、其弟逸风、舍妹星漫。舍妹顽劣,擅自外出,以致羁绊三师姑行程,月寒当禀告家父,请家法罚之。”——其声清丽婉转,如珠玉般悦耳,其言彬彬有礼、若即若离,确实是一位完美的大家闺秀。
那连逸风、兰星漫尚想辩解几句,却又不敢,只望了这位姐姐的背影一眼,便又将满嘴嘟囔咽回肚里。
苗若新微笑点头,遂又指着车前垂首肃立的修武道:“月寒姑娘言重了。我无甚大碍。此乃我养子修武。武儿,还不快给连家公子、兰家姑娘见礼。”
对方四人连称“不敢”。当下一一序了轮齿,此后便以兄弟姐妹相称。
其时天色将晚,双方便也不再赘言,拍马起程,沿着这条傍山弯路,往兰溪谷而去。
第十二章:神医之女
一行人自谷口又走了二三十余里,方到达谷内。原来兰溪谷背靠两脉高山,山上林木繁茂,经冬犹翠。两山合而为谷,谷内地势狭长平整,又有山泉汇聚,流为清溪,穿谷而过,委实是一方宝地。
此时已近黄昏,谷内灯火点点,打眼望去,俨然一个齐整村落。兰星漫走在修武旁边,傲然指点道:“整个兰溪谷的人,都是我爹的弟子!这里好几十户人家,或从医,或制药,将来也都是神医!”修武莞尔,无怪乎整个谷中都飘荡着淡淡的药材味道。
众人来到正堂,早有小厮和仆婢赶来接下。那正堂名唤“知命堂”,一入内便赫然见到一联一匾。那联刻在两根大椽上,上联是“寿由天定应顺变”,下联是“福自己修且随缘”,题匾是“知命不忧”。笔法端正沉敛,令人心中一警。
兰月寒请了苗若新在客位坐下,早有仆婢奉上香茶。修武端端正正站在苗若新身后,其余四人也均是在主位下首站着。
修武抬眼打量,只觉这厅堂地面一尘不染,显出石质本色,而从椽梁至桌几的一应木器,用料俱是上乘,做工无不精良,经过数十年光阴打磨,在这烛火中泛出温柔的黄晕。
未几,厅后转来一位身形清瘦、面白须短的中年男子,一身文士服,干净简朴至极,长发并未束起,只是用黑色丝带随意系在脑后,鬓角的两缕却是纯白。他脚步极是轻快,却毫无匆促之感——来人正是谷主兰若朋。
他面上含笑,甫一进来就把众人扫了个遍,见那几个孩子纷纷把头低了下去,却还是笑容未改,温雅的目光落在苗若新身上,唤了声:“若新。”
苗若新早已从座上起身,欢喜地望他而笑,含泪道:“二师兄。”
兰若朋笑道:“尘世一别,十又四年。若新莫不是忘了师兄?”玩笑中微含责备。
苗若新面上一红,道:“若新惭愧,让师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