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一过,两人在黑暗中被导向员打着电筒领入场——位置在后侧。拜之前殷顾两人轰轰烈烈的绯闻与退圈声明,影院内座无虚席,两位大导只好屈居在最左边的位子。
片子上来就是浓重的黑色,纷纷扬扬的大雪逐渐从背景中淡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宣读着又长又拗口的祭文,镜头在略带哀伤寂寞的乐声中缓慢推进,雪花每隔几秒钟就会组成制片人演员的信息。
还没开始,就先让人领略到雄浑大气却又莫名怅惘的基调。
男人念完,似乎停顿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沉沉地开口:“小殿下,陛下该上路了,不要误了时辰。”良久,有一个男孩子稚嫩却仿佛哭哑了的嗓音说:“好。”
最后一行字消失在满屏幕纷飞的雪花中,画面渐渐亮起来,黄钟大吕的声音威严而肃穆。暗色调的大殿上,满座衣白,最上头立着一个个子矮矮的十二岁小男孩儿,白白净净的脸蛋上还有泪痕。在他身边低一个台阶上站着微微躬身的高大男子,那是周公。
新王登基,周公作辅,画面转暗,雪白的“成王传”三字从黑暗中浮现,影片自此正式开始。
短暂的几秒安静后,忽然有小孩子清脆的笑声响起,接着就是清脆的鸟叫,伴随着一连串的“小殿下!陛下”等呼喊,由远及近。最开头一段儿,是桐叶封弟的典故:成王在年幼的时候捡起一枚桐叶交给自己幼弟,说将来要把某某地封给他。当时只道是童言玩笑,却不想后来竟一诺成真
屏幕一转,恶俗的“X年后”打出——紧接着一个高挺的英俊男人身穿藏蓝武服踏进满是桂花的院落。看得出刚从演练场下来,虽然脸色疲累,但眼中黑白分明,气质沉静。年轻的君王一出场,就带着风发意气,影院中响起“是顾疏”“好帅啊”“没想到这么英挺,一直以为他是深沉型来着”等等低语。
程副导笑眯眯开口:“啊,到这一段儿了,小殷的第一场戏。这小子可是很能抢镜头呢。”苏瞬卿回想起当初一群人被那个表面软趴趴的孩子牵着走,也不由失笑。
忽而,画面上英气勃勃的君王抬头,目光凝住——然后镜头拉近,浓密的桂花丛中,探出一双荡荡悠悠的脚,衣摆随之飘起。少年唇角弯弯,低头与地上的兄长目光相触,两人脸上都微微带着笑意。不少人心中别扭,此刻却也忍不住暗赞:光看画面,倒真是挺养眼的。
不过温馨没维持多久,屏幕又是一闪,下一秒突然从四个方向冒出许多着了灰衣配着鬼面的刺客,成合围之势扑向树下。藏蓝武服的兄长眉一蹙,握着弟弟的手掌一紧,“小心!”爱娇天真的少年不仅没有被他拉到身后,反而脚步一错,雪白纤长的手指搭上兄长腰侧佩剑,“叮咚”一声脆响——
剑光划过半个圆,被特效与后期剪辑过形成的紧促画面一渲染,唐叔虞已执了铜剑护在兄长身前,眼神坚定!
“这一次,就由我来保护王兄吧。”
成王猛地抽出另一侧佩剑格挡袭击,两人后背猛地顶在一处。少年似乎为能和兄长并肩战斗而格外兴奋,越杀越起劲儿,很快就有宫廷护卫飞速赶来,刺客被一一斩杀,只留下一个逼供。
苏瞬卿稍稍松了口气,但大部分没见过这一场景的人,尚处于震撼中回不过神,神经紧绷。
“王兄!”唐叔虞呼出口气,扯着自家兄长袖子撒痴,“你看,我已经很厉害了!让我上战场吧,我可以替王兄开疆扩土、征战四方!”
然而想象中自豪欣慰的夸奖并没有到来,得到的是兄长沉着脸色一声厉喝——“胡闹!”
护卫俱都俯跪在地,少年也收起兴奋,跪地不解:“王兄?”
“我是你哥,保护自己的弟弟天经地义!回去给我好好想清楚。”藏蓝武服的君王扔下这一句话,转身走开,留下雄心壮志的王孙公子独自抿唇。
情节在不知不觉中往前推进,刺客被查出来头,于是战争到来——最开始谁也没把年轻的成王放在眼中,即便周公已经将大统还到他手中,仍有老臣讲话并不顾忌君主。时而穿、插一些莫名搞笑的小场景,观众笑场的同时,也将影片节奏拖缓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胸怀壮志的唐叔虞站了出来,侃侃而谈,最终转身跪地,请缨出征!
画面里那一对传闻中的同性、恋人静静对视,笑声在这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慢镜头中渐渐消散。苏瞬卿缓缓闭眼,拍那一幕的时候他就有感觉:只要这两个人一对戏,便很容易让别人忍不住忘记动作——为那种隐晦无言的默契。
再下来是成王艰涩而隐忍的准许,于是唐叔虞带兵守城。
自此两人间有微妙的暧昧气氛蔓延出来,原本宏大开阔的场景,统统抵不过两人互动。观众的关注点也从起初看大场面,转到捕捉眼神交汇上。有什么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开始在两人中间铺陈开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出于暧昧和危险边缘东西,往往最令人着迷。
但谁能想到原本成王特意拨给弟弟的不起眼的小城,突然因为敌军偷袭而成为孤城!重重围困、腹背受敌时,只有十多岁大的年轻将领、王孙贵胄不畏凶险,亲自登城将兄长赐予的长剑钉在墙头,誓死镇守。可惜双方对比太悬殊,战争依旧艰难。
一个战士躺在血泊中,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从里面淌出,黝黑的皮肤在雪地中显得格外可怖。他握紧手中的长枪,伸长脖子竭尽所有力气呼吸。
唐叔虞的脸上有血珠在滚落,擂城门的圆木一声一声,像是催命的咒语。
“殿下。”战士痉挛着叫住脸蛋稚嫩却将要负责城内所有人生死的将领,带着浓浓的哭腔。
唐叔虞在他面前蹲下。“你的名字。”
“咳咳……”血沫在溅到了王子保养完好的手上,“吴……涉。”
“吴涉,你的家乡在哪里?”
“洛邑。”眼泪冲在泥污的脸上,将血迹冲淡。干裂的嘴唇稍稍咧开,看得出他想笑,却因伤口而显得狰狞。
“啊,洛邑很美。”唐叔虞将他抱起放到自己肩上。“家里还有亲人么。”
小战士哽咽着,血与泪水不知哪个留得更多。“有……有一个姑娘……等着我回去。还有、还有六岁的……弟弟……”
“那跟我一样,我有一个哥哥。”唐叔虞拍拍他的肩,一手抽出小腿上绑着的短匕,“你很勇敢,我们不能退,后面就是家乡,对不对?”
“对……对……”
小战士已经神智恍惚了,但他眼神仍然很亮、很清澈,泪水打在雪地上。
“我会带你回家。”短匕刺进了他的心脏。只有半块的眼皮慢慢阖起,唐叔虞站起身面向所有静默的战士,然后拔出带血的匕首举上头顶:“我们不能退,因为背后就是家乡。我曾跪在兄长身前说要替他开疆扩土、征战四方,诸君肯否陪我一道?”
“开疆扩土!征战四方!”
“我们不能退!”
“不退——”
十六岁的少年,举着染血的刀,脚下是他亲手送回家的战士……而远处城墙之下,仍有无数人在倒下,这幅画面让不少人眼眶都热了,放映厅内响起抽泣声和餐巾纸包装纸摩擦的声音。
高潮在成王亲自救城时达到顶点,哪怕是原先不支持殷顾二人的观众,此刻都恨不得他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当最后铁骑踏过山河、在雪花中终于赶到时,隔着遥遥空间与浴血的兄弟对望那一眼,明明只有一瞬,却让人觉得镜头放得很慢。
镜头仿佛已静止——随着那一箭射向敌军,当城门敞开,两人终于汇合在一起时,兄长跪在雪地里抱着受了重伤的弟弟,嗓音沙哑:“退吧,我带的人不够,跟我走。我们还能重新杀回来。”
唐叔虞摇头:“不能退!再等等周公就会来救我们。王兄你刚拿到兵权,第一场必须赢!”
成王:“你听我的,我说退。”
唐叔虞:“给个理由。”
成王:“因为我是你哥。
唐叔虞缓缓微笑,上半场最后的镜头停留在他黑色的眼中,那里荡漾着一丝过于温柔的情绪:“是,就因为你是我哥,所以不能退,哪怕我死。”
坐在场内看电影的观众,默默湿了眼角。苏瞬卿猛然起身,匆匆扭过头往外走:“走吧,没必要再看了。”
程副导也沉默了。确实,虽然下半场这对兄弟最终熬到了胜利,但现实中呢?现实中的殷朝暮与顾疏,却最终黯然退避。
殷朝暮7月初入圈,至年末正式退出,成就了一段虽然短暂却腥风血雨的传奇。《成王传》作为他唯一参演并留下的作品,三年后被金樽奖评为最佳影片。两人之间那些是非纠葛,伴随着殷顾二人在娱乐圈的绝唱《成王传》,直到事情沉寂很多年后,仍不时有人翻出来揣测琢磨。
而此刻,在将近五年后,殷朝暮彻底回归家乡港岛。伴着他一起踏足这一片中国最南边土壤的,还有一同退圈的顾疏。两人心中都知道,更大的死结正等在前方。
——第二卷·完——
第三卷
第一百零一章:重返故土(一)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您乘坐的是国航班次XXXX,由于飞行过程中遭遇前方气流,舱身略有颠簸。请各位系好安全带,暂停使用卫生间……”
乘务长反复播送了两遍提醒后,关掉话筒,旁边由于舱身颠簸而暂时拖着饮料车退回来的好姐妹正手忙脚乱擦去洒在车上的橙汁。
“遇到气流立刻停下手中的活,怎么教了八百遍还不会?洒到乘客身上没有?”
“洒,洒了一点。”她心里一紧,回来的是她带的新人,如果乘客追究起来会很麻烦。想到这乘务长就有点无力,新来的小妹纸对待工作热情认真,可惜就是粗手粗脚。“乘客怎么说?”
小妹纸瞬间脸红了一下,“让拿块毯子过去。”
“什么?”看她支支吾吾说不利落的样子,乘务长只得自己出面。“算了,带上毯子,跟我一起去道个歉。”
两人一路走到商务舱,小妹纸低声报了座位号,乘务长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捧着本书看得仔细。她一怔,大概明白新人为什么脸红,只因这男人光看侧脸,就让人心里小小惊艳一把——并不是说长得极好,只有侧脸,基本除了肤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但男人坐在那里,一手支在扶手撑着下巴,细碎漆黑的发丝将他露出的小半张脸修的线条明朗,摊开的书搁在膝盖,有种清雅静谧的味道。
一个让人不自觉看入迷的男人。
然而走过去才发现,这男人内侧肩上还歪歪靠着另一个人。那人显然仍在睡眠中,头顶几缕发散在男人肩头,格外柔软。身上罩了件长款灰色风衣,挺括的羊毛领立起将他眼睛都盖住,整个人毛毛虫一样缩在座位里,很舒服的样子。
大概是兄弟吧。乘务长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便微微躬了身,客气地开口:“您好,刚才给您造成了不便,我们很抱歉。请问您还需要纸巾吗?”
“不妨事。”顾疏抬头,两个空姐都觉眼熟,但碍于戴着眼镜,一下子没认出来。他肩窝处窝着小乌龟,转头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原本清冷低沉的嗓音被压得更低:“毯子给我,希望你们下次能注意。”
两个空姐压力巨增,小妹纸赶紧把毛毯递上,好奇地看他用一只胳膊给旁边睡着的人盖好,忍不住多了句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顾疏手一顿,声音里微微有了笑意:“嗯。”随即淡淡看乘务长一眼:“刚带的新人?”
“是,她不懂事,请您多担待。”乘务长瞪了那妹纸一眼给个警告,再次露出微笑:“祝您旅途愉快。”然后扯着莽撞的新人退下。
兄弟啊……
顾疏揉了揉眉心,肩膀一轻。转头,殷朝暮从宽大的风衣里探出脸来,发乱糟糟,眼睛因为刚醒有些散瞳,圆溜溜的。皮肤白皙,嘴唇温润,一张脸红扑扑,优雅的仪表给睡得乱七八糟,正茫然地看着自己。
“醒了?”
殷朝暮:“啊?”
顾疏坏心眼儿逗他:“殷小龟。”
殷朝暮:“唔。”
顾疏忍了又忍,开始笑:“乖了。”
殷朝暮:“……”
外面是翻滚的云海,剔透干净的日光从机窗洒进来,落在顾疏英气的眉锋,戴着眼镜的他褪去了往常的凌厉,竟染上一抹难以形容的安全感。暖色调的轮廓与下巴上的毛衣领有种不真实的温柔。殷朝暮不是第一次亲近,却突然很想凑过去亲亲他的嘴唇。
“不睡了?渴不渴?”
“睡不着。几点了?”殷朝暮刚睡醒,全身都懒。自从住院后顾疏亲自接手,他就越来越不在这人面前注意形象,顺带养成了不勤劳的坏习惯。趴在身前的折叠小桌板上,他注视着顾疏从左胸口袋里抽出钢笔,“唰唰唰”在书签上记下几行读后感,然后又圈出某一段儿在旁边打了个问号,才表情认真地合上书。
看畅销小说也能看得这么郑重,还特意带上眼镜用钢笔写读后感……殷朝暮觉得这位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可爱,啊不,是搞笑啊。这种随身带着钢笔、看小言也做笔记的好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啊?
“还早。”车窗上倒影出顾疏的帅气长相,英俊的脸侧过来,漫不经心地皱起眉,“笑什么?这么开心。”
“我猜你小学老师一定非常喜欢你,做笔记什么的……”时近黄昏,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静止在窗外,景色漂亮得没边儿。殷朝暮偏过头去看窗子,身旁人的轮廓虚虚映在上面。
“嗯……也不算……”顾疏漫不经心看了眼窗户,两人视线在某一点对上,然后淡定转开。“我总提一些疑问,他后来就有点烦了。”
殷朝暮想起这位当初在C大就能把老师逼得没脾气的场景,不厚道地再次忍笑:“啊……那真是,咳,挺遗憾的。啊哈哈哈——”
顾疏面无表情:“……”
殷朝暮:“抱歉,真的想忍来着。”顾疏依旧没表情,殷大少果断转移话题,“怎么戴眼镜了?感觉你变了个人似的。”顾疏这回接话了,“感觉?”他点头,在对方怀里翻个身,去摘他眼镜:“嗯,书卷气比较重,还是取掉吧,有点陌生,不习惯。”
两人肩并肩凑在一起。顾疏抬起手臂配合爱人转身,顺从地任由他把眼镜扒下来把玩,背靠座位调整好角度,然后将人搂住用风衣与毛毯裹成粽子。想了想又挪个位置,背部挡住大半过道。
殷朝暮靠在顾疏怀里让他抱着,半躺半坐,舒服地重新泛上困意,然后顾疏突然开口:“接个吻吧。”
……
殷朝暮:“不要开玩笑。”
顾疏闷了一会儿,声音像冰底之泉,波澜不惊,“你嘲笑我看书做笔记。”怀中的脑袋赶紧摇来摇去,从胸口响起带着笑意的解释:“对不起我不该笑你。咳咳……哈哈哈。”顾疏接着说:“遇见姚恩林那次,你还嘲笑我冲到门口锁门很傻。再往前《重耳》庆功宴,你嘲笑我手不稳掉了芥末鸭掌。四年前,你嘲笑我一路骑车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