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朝暮揉揉眉角:“别这样说,你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最后是陆维平静地开口阻隔了这一场争端,他说:“还是我去吧。毕竟这个项目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他顿了顿,故意开玩笑:“还是说殷少觉得我在殷氏称不上高层?”
天下着雨,开了那么久车,他的脸色白的吓人,眼珠却很黑。殷朝暮直到很久以后仍记着那天他的样子,记得陆维眼底隐隐的忧虑。
这可惜雨太大了,真的太大了,他看不清楚。
只记得陆维似乎说完就笑起来,笑声中掺杂着没人能理解的情感。
他说:“军训就说好了的,我们是兄弟嘛。你生个病吓死人,我可没那个胆子再让你来一次!说过我站在你前面,出了事,也该我先上。”
雨水肆虐,狂风呼啸着砸在车上。久久地,陆维下车从后备箱拿了把伞撑在头上,弯腰进来取走那袋资料,轻松地拍拍殷朝暮的脸:“走了啊!你们先去分公司,等我的好消息。”他又冲顾疏点点头,“照顾好你家这位。”
殷朝暮随口应了一句:“行,等你消息。兄弟,这次你帮我大忙,完事后亲自下厨谢你。”
然后两人看着陆维头也不回地比了个OK的手势,走近白蒙蒙的雨幕中。
两人回到分公司,晚上七点左右,新闻就报道了这件重大事故。殷朝暮之前已经接到过陆维的电话汇报,知道大致情况基本稳定下来,被困的140名员工中又确认有4名死亡。所幸何氏曾组织过类似的演练,大部分员工只是受了些惊吓,精神萎靡而已。殷氏那名造价员安然无恙。
顾疏去外间给他倒热水,殷朝暮病好后一直不怎么提得起精神,外面雨势依然大得惊人,他懒洋洋扫着电脑上的同步报道——
“……目前已知被困现场的140名建筑工人除了7名死亡,剩下全部脱困,正由医护人员护送安排前往医院进行检查……请稍等!”
连线画面突然一阵剧烈震动,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似乎是摄像师在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段钢筋,几个穿工作服的搜救队员弯着腰正小心翼翼抬那段钢筋。
钢筋下面,露出一个人的半个肩膀。
殷朝暮的心突然狂跳起来,简直要跳出胸腔。他在看清被解救出来那人的脸的一瞬间,几乎有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自己在发梦。
主持人声音缥缈的仿佛从天边传来:“……据悉,就在刚才因雨势过大,工地有钢筋坠下……伤者暂时判断为殷氏集团的……陆维……”
他睁大了眼睛。
陆维重伤?
怎么会?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陆维军训的时候就有一副好身手,又是去主持局面的,那些员工都安全了,他又怎么会被砸到?
他抖着手翻出前半个小时跟陆维的通话记录,觉得自己安心了。明明已经控制住了。谁都有可能更危险,陆维是高层,不可能出事的。
一定是记者疏忽大意,判断错了。殷朝暮心中这么想着,觉得这记者真该下岗,怎么能随便下这种判断呢。这个经历了一天雨水冲刷的城市,夜幕下竟更显得惊心动魄。殷朝暮百般宽慰自己,但心里慌得厉害。
“走吧。”
转身,顾疏穿戴整齐,正一手将衣服递给他。殷朝暮怔怔地问:“走?去哪里?”
顾疏脸上担忧十分明显:“去医院。报道上不是说陆维出事了么。”
殷朝暮摇头:“他们判断错了。我不去。”
“没有错,我刚才看到画面了,是他。”顾疏根本不看他,直直往门口走,顿了顿说:“或许现在赶过去,还能看到他最后一面。”
这句话刺激得殷朝暮全身一颤,嘴巴闭得死紧,手却接过了衣服。
陆维出事了。说不定很快就要死了。这……这太荒诞了?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他还记得之前下的大雨,车外白茫茫的天地间,那道仿佛只是离去片刻就会回来的背影,难道便是他见陆维的最末一面了吗。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啊。实在是……太仓促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痛失挚友(一)
两人赶往医院的路上,顾疏一直握着殷朝暮的手,他才好歹稳定下来。报道里既然没立刻判断死亡,就一定还有希望。只要有希望,他不缺钱,无论如何都能把陆维救回来。
殷朝暮从最坏的植物人想起,一直到残疾,到轻伤,到脑震荡,觉得任何一种情况,只要人没死,就都能接受。
不出所料,附近医院一片混乱,地板砖全是泥印,工作人员往来如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麻木。有家属的哭泣与嘶号声传来,殷朝暮觉得自己非常镇定——但顾疏看过来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你回去,我去看陆维,你现在状态有问题。”
殷朝暮听见顾疏的声音,但那声音太微弱了,只能隐隐约约听清对方的大致意思。他坚定地表示留下来。
他必须确定陆维还活着。
之后的几分钟时间是怎么熬过的,殷朝暮脑子里已经没了印象。他只知道一路跟着顾疏,最后站在一间手术室门外,然后带领的护士便离开了。
“暮生?暮生?”
“嗯?”殷朝暮为了表示自己很镇定,缓缓露出个微笑,顾疏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两人沉默地在外面一直等到,手术仍没能结束。
晚上十点半,殷朝暮对顾疏说:“曾经东子姐姐出了车祸,我去探病,小维也这么让我靠在他身上睡。”
顾疏闭了闭眼,殷朝暮又说:“那次手术非常成功。”
“这次一样会成功。别担心。”
“是,这次换我和你等在外面,也不会出问题,对吗?”
“……对。”
殷朝暮微笑:“小维一直照顾我,我大病初愈身体不好,他不会让我等太久的,是不是?”
顾疏眼睛红了,声音非常轻柔:“是。他从来都是最迁就你的人。先闭上眼眯一下,或许睁开眼就能看见他笑话你大惊小怪了。”
但也有可能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冷冰冰盖着白布的样子。这句话殷朝暮没说,只摇摇头:“不,我等他出来。”
夜里很冷,顾疏抱着他相互取暖,陆陆续续也有殷氏的人前来汇报情况,都是顾疏去应付的。顾禺也来过一次,但出了这么大事故,他很快就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接近零点,王冬晨终于来了,他说陆维父母已经接到消息,正搭夜班机往这边赶。
接着他又问情况怎么样了,顾疏说还在抢救,他和殷朝暮的脸都白上一层。三个人谁也不想说话。一时间走廊里静的只能听见钟表表针跳过的滴答声。
越静越让人心惊。
午夜12:48分,人都散尽。殷朝暮靠在顾疏怀里,心中渐渐有了明悟:这次他会失去一个最好的兄弟。
凌晨1:23分,手术灯灭掉。过了几分钟,出来一个医生问:“谁是家属?”他们赶紧围上去,医生简单说了一句:“非常抱歉。等下会将死者先推去停尸间,你们去那里看他吧。”
王冬晨当场就懵了,喷着鼻息怒吼到底怎么回事,医生跟他纠缠半天,说明送过来时整个颅腔都砸裂了,虽然戴着安全帽,可当时颈椎已经折断,他们拼尽最大努力,才拖到现在。
王冬晨烧红了眼,彻底失控,一个劲儿让医生再试试。顾疏开始也急,但很快反应过来去看殷朝暮,这一看,却让他大惊——殷朝暮整个人显得尤为正常,除了脸上白得几近透明,简直平静的不可思议。
他甚至还能微笑着对医生道谢,声音也很稳:“辛苦您了。我想知道陆维,我是说死者走前一直还有呼吸是吗?”
医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难得见到这么理智的亲属,点头,也不禁感叹:“颅骨碎裂,颈椎都折了,可死者一直到将近半个小时前都还保持着生命迹象。他一直在努力配合,整个手术过程中,到死前最后一秒都没有放弃活下来的希望。”
“是吗?”虽是悲声,语气中仍带着浅浅的骄傲:“也对,他从来都很坚强。”
“暮生……”顾疏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王冬晨也收了声。
“走吧,我们去外面等小维。”殷朝暮脸上笼起一层红晕,衬着他雪白的脸色,漂亮的吓人。无论怎么看,神情举止都再正常不过。顾疏试着说:“不去看了,我们现在就回家。他样子不好,肯定不愿意让你看见。”
王冬晨不明就里,也直觉感到殷朝暮的不对劲,附和着说:“嗯,我去看吧,你明天还要招待陆……陆帅的父母,先回去睡个觉,清醒清醒。”
“我很清醒。我和你们一起去看行吗?你们也说了小维样子不好看,我总得帮他收拾体面些,才能放心。”
“但是……”
“都等了这么久,至少我也要问问他为什么没回来。”
王冬晨看他笑的样子根本受不了,只有顾疏坚持带他先离开。
“让我看一眼行吗?顾疏……一下子就好……”
顾疏猛地闭眼,然后说:“就看一眼。”三人往停尸间慢慢走过去,“不过你要是出状况,我会立刻带你离开。”
殷朝暮知道他担心什么。“放心,看完了就走。不会有问题的,我说过会好好活过三十岁,不会像小维一样任性。”
顾疏还不放心,但事实上殷朝暮确实很平静,哪怕在看到陆维血肉模糊的五官时,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举动。
他只是仰面闭上眼,仿佛方才看到的就是假的。
是假的吧?
陆维明明眉角带笑,俊朗善良,这么些年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身边给予最适当的支持。虽然偶尔会因为他的沉默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但只要自己想起时一回头,就能看见陆维笑眯眯的样子。
从最初的军训,到之后一个人苦苦奋斗,再到后来转战港岛,陆维每次都是二话不说追随他,护着他,从没有让他失望过一次。
这一次,也一样。
他弯下腰,对着陆维的耳朵说:“你看,他们都以为我会埋怨你不回来,其实是我故意骗他俩的,不然顾疏不让我来。”
“小维,你很好,我不会埋怨你,埋怨你什么呢?本来还想着等我过了三十岁,没准儿要麻烦你送我。现在好了,你走在我前头,也不错。”他想起当年在巷子里被人堵住,陆维就一直挡在他身前,便又道:“我本来打算亲自下厨谢你,可惜你没口福。”
他说完站起身,对顾疏叹口气:“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有点烦。”顾疏说“医院禁止吸烟。”殷朝暮便笑笑:“哦,忘了。”
顾疏摸摸他身后,背上贴着的衬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了。
“你现在是不是后悔陆维下车时没拦住他?”
“不是。”殷朝暮摇摇头,淡淡道:“我唯一后悔的,是没在他下车时,跟他一起下去。”
很可能他跟着去了,就不会让陆维发生这种事情。
然而已经发生的事,又怎么推测“可能”呢?
王冬晨趴在陆维的床前已经哭得哽咽,这二愣子缺心少肺,骨子里却硬气的很,他们谁都没见过王冬晨在他姐姐出事后掉过一滴眼泪。如今硬气的二愣子掉了无数眼泪,没看过的人却再不可能醒来看一眼。
“顾疏,陆维死了,是吧?”
“是。”
“原来……是真的。你想过么?”
“嗯?”顾疏慢了一拍才发现那细细的声音似乎是殷朝暮一个人的默默自语。
“想过这么仓促的失去一个好朋友么?对了,他不算你的好朋友。”
顾疏语塞。
“小维一直很崇拜你,他一直对我说你的好话。如果他没死的话,撑死了你也不会太注意到这么个人是不是?”
“暮生,回去。”
然而,殷朝暮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轻轻地说着。“我也经常忽略了他。其实从开始到现在,我都不清楚为什么他会对我这么照顾。”
“别自责,没准他心中很乐意。”
“这样?真是,这家伙走得这么利索,我都没问问他心中……到底乐不乐意啊。”
殷朝暮就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蒙着白布的陆维床边,完全没有血色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终于开始慢慢失去焦距。
“估计是不乐意吧,不然怎么就不回来了呢……”身边顾疏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渐渐变得模糊,脑子里也渐渐昏沉,最初支撑着他的那点清醒已经在见到陆维后全部用尽。只能听见顾疏慌张地声音:“暮生!暮生!”
“不要叫,叫的头疼。”顾疏还在叫着什么,不过他已经看不清了。
顾疏开始拉扯他离开,因为殷朝暮的双眼渐渐涣散,明显是刺激过重出了问题。但奇怪的是殷朝暮意志非常顽强,不知道那瘦削的身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力量,即使他已经用尽力气,也只能将人带开不到几步的距离。
最后殷朝暮晕过去,顾疏才抱起他直奔内科室。
雨下得太大,一片狼藉。
陆维就在这样一个暴雨天气,彻底离开。那是殷朝暮与顾疏共同迎来的第一个开春,然而大概冬季的风还有些重,让人心中暖不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痛失挚友(二)
殷朝暮几乎是一醒来就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想要往外冲。他一向举止雅致,这个时候人迷迷糊糊的,却忘了要穿鞋,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顾疏:“手术成功了吗?小维怎么样?住哪个病房?”
顾疏按住他瘦得几乎一只手就能握住把玩的肩膀,殷朝暮还懵懂茫然,怔怔扭头,闹不明白:“我去看看他,你怎么了?”
顾疏喉头滑动了两下,才勉强发出声音,哑的厉害。他说:“不用去了。暮生,你忘了么?”接下来的话似乎出口非常艰难,因为顾疏撇开了眼。“陆维昨天就死了。”
“你受到刺激晕过去,我把你带过来的。他已经死了。”
殷朝暮望着这个男人呆了整整三分钟,觉得有种荒谬的感觉从头到脚像水一样淋下来。明明外面太阳融融的,身子却跟尸体似的冰冷而僵硬。
“暮生……”顾疏没把话说完,他看着殷朝暮抖得纸片一样的身体以及挺得笔直的脊背,知道这个男人自己撑得下来,所以沉默了。
接着整间房子都空了下来,空得让人窒息。
陆维父母很快就赶了过来,但再快也没能赶上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当王冬晨走进去告诉他陆维父母到了的消息时,殷朝暮正靠着窗户。王冬晨见他嘴唇都白着,吓了一大跳,随即见到顾疏陪在旁边,脸上并没有太忧心的表情,也就放了心。
他两人担心陆维父母情绪激动下,对殷朝暮做出不妥当的举动,陪着一起去了。好在两位老人家都是知识分子,情绪还算稳定:陆维父亲一直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叹气,陆维母亲则低垂着头哭噎不止。
两个五十上下的人背驼得厉害,竟好似再也直不起来一样,儿子的意外身亡彻底让这两位老人家失了最后的主心骨。
殷朝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没话交代,因为无论有多少话,都交代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