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都承受不了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再安慰别人去承受?
几人就站在最后搁置陆维的房间外面。隔着玻璃窗,陆维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血迹已被擦拭干净,身上也看得出换了件整齐的新衣服。
他没动也没说话,很安静,完全不像是初认识时那个朝气蓬勃的陆帅。脸上蒙着白色的被单,殷朝暮还是第一次见到陆维这么乖巧地躺在一张床上——即便从前同一寝室,陆维睡着了仍充满活力,不时翻个身说点梦话什么的。
只有今天,才真正安静下来。不用再为他和王冬晨帮衬忙活,也不用再替他挡在身前。
明明有自己的梦想与追求,却总是默默为朋友兄弟的梦想与追求让步。
他们刚一走过去两个老人就注意到了。殷朝暮看了陆维父亲几眼,勉强分辨出他轮廓中陆维的几丝影子,老爷子眼一闭,根本不和他说话。陆维母亲擦了眼泪,穿着素净,就跟陆维本人一样,双眼特别明亮,一看就是很善良很会照顾人的那种。只可惜她明亮的眼睛哭得肿了起来。
过来之前殷朝暮就跟自己说了,绝对不说惹人难过的话,自己也不能无端伤心,晦气。于是他哑着嗓子说:“伯父,伯母。我是殷朝暮,你们别太伤心,小维知道了难受。”
陆维父亲冷哼一声:“听说原先该去现场的人是你?我儿子是替你死!”
殷朝暮听了也一阵黯然,真论起来陆维的意外亡故自己虽没有直接责任,但心里真的恨不得能重来一遍,至少不要再眼睁睁放陆维下车、那么简单地离开。潇洒地,就好像真的只需要一小会儿,就会回来跟他重新站在一起、吃他亲手做的菜。
就像是往常每一次聚会离开。
起码……也该说点什么,而非轻易走掉,好像只要等一等,再等一等,就能把他等回来一样。
他冲陆维父亲鞠了一躬,无所谓地笑笑:“伯父伯母,不管你们心里怎么看我的,认为是我害死了小维也没关系。如果想要打我、或是骂我,都请不要顾及。”他很平静地看了看顾疏,然后接着说:“我绝对不还手,只要你们能让我参加小维葬礼,我必须送他最后一程。”
陆维父亲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恶毒的怨恨,重重一咳嗽,抖着手说:“你还想再去祸害他?!我儿子挺精神一个大小伙子,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就连前途都不要了跟你跑过来!现在人都死了,你还嫌不够。不行,小维得跟我们回京都!”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陆维母亲扯了一把老伴儿,转过脸细细看了看殷朝暮,脸上神情并没有责怪:“小维跟家里说过你还有东子,他每次一回家,念叨的都是你们这些朋友。他这短短一辈子都没讨到老婆,但对你们这几个兄弟,倒是允生允死。看来这也是他自己乐意的,我们没办法管。唉。我们当父母的,有什么法子管你们年轻人的事呢?”说到后面,忍不住声音又颤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殷朝暮死命咬着牙,感觉嘴里都发涩了,才把眼眶中湿意逼回去。
那老太太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表情都点飘地说:“你是最后见他的吧?能给我这当妈的说说,我儿子走得还轻松么?有没有受太多罪?”
“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是他打伞下车,样子很镇定。他从来都是我们中最坚强的一个,我想,我想应该也不会太苦。”殷朝暮根本忍不住,忍的狠了,连嗓子里的撕扯火烧都顾不上,只想把这段话说完。“他一直很坚强,走得……不算轻松,我一直在外面陪着,整整五个多小时……非常,非常坚强……”
“是么?”陆维母亲看上去很疲倦,勉强笑了笑:“你既然在外面陪着,他应该会高兴。我知道自己的儿子,最重兄弟情分了。他从小就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小维,你对朋友都能这么上心,怎么就能狠心抛下妈啊小维!你怎么忍心丢下妈啊我的儿……”
两位老人家到最后都泣不成声,殷朝暮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只能鞠躬离开。陆维最后还是葬在了港岛,葬礼安排得非常简单,老两口也通知了一些亲戚,但由于事发突然,到场的人并不多。
那天殷朝暮虽然没有请柬,还是收拾收拾去了。他本来一直被顾疏困在家里照顾,到底是挨过刀子的身体,之前精心养着才没出事儿。这么一刺激,又刚好没多久,立马一系列并发症都拥上来,整日里醒了睡睡了醒,过得浑浑噩噩。
可是葬礼那天他还是去了。殷朝暮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白白折腾了陆维一辈子,老太太说得对,陆维这兄弟当得真的不值,真的。辛辛苦苦跟着两个不靠谱的兄弟,闹到最后把命搭进去,什么也没值回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那么划算。
他是去送送陆维最后一程,让这个傻兄弟下辈子注意些,千万不要再莽撞认兄弟、不要再犯傻。
两位老人家看上去都很是憔悴,见他不请自来,也懒得说什么。
殷朝暮鞠了躬,取出两张照片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照片是他特意回家拿的,还是顾禺替他们在毕业典礼学四楼下照的那几张。一张是他、王冬晨、陆维、顾禺四人挤成堆的集体傻笑照。顾禺曾评价:“纯真、青葱,没说的。”他当初鄙视得不得了,四个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儿排排站,比着“二”,怎么看怎么傻。
另一张是陆维和他两个人站在宿舍楼前单独照的的。他还记得当时王小二兴致上来逗的陆维偷袭他,趁他不备在头发上狠揉一通——
【自然点儿你俩,要表现哥们儿情谊!别严肃得跟80年代结婚照似的】
这是当初顾禺开玩笑说的话,但现在看到定格的画面上那两个青年一个一脸灿烂,一个气得脸红红的样子,总让他忍不住苦笑。
这样毫无忌惮打闹的朋友、兄弟,一个人一生能遇上几个?而自己刚刚就失去了一个……
把两张照片递给陆维父母,殷朝暮斟酌着开口:“这张我和小维的,你们收着,看看小维毕业时的样子。这张集体照能不能放我这里?日后我老了,还能看一看。”
陆维父亲别过头:“我们已经没了儿子,还要你的照片有什么用?不要,你拿走。”陆维母亲没说话,但也不打算接照片:“你去看看小维吧。他见你和东子来了肯定高兴。看完就离开吧,我们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王冬晨拽着他后心,表情颇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生怕殷朝暮这位大少爷吃了闭门羹跟两个老人家过不去。但殷朝暮根本不会生气,他只是收回照片,点点头:“也好。那就捎给小维,让他路上看。”
“陆维你可要记着教训了,到了下面别再傻头傻脑乱付出。还有欠你的那顿饭,只能等我下去做给你吃了,可惜你还要等上个几年。我不能让顾疏一个人,反正一世人两兄弟,你再迁就下吧……大不了下辈子换我和顾疏迁就你……”
火舌一点点舔舐掉画面上的两个青年,顾疏抱着殷朝暮,一下下轻抚他的背。人活着太不容易,殷朝暮贴着身边这个温暖的怀抱,脸颊轻轻蹭了蹭顾疏冰凉的下巴,心中想要活过三十岁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真的舍不得。他自己只是没了个兄弟,还有其他兄弟、还有母亲、还有爱人陪着就已经这么难受;若顾疏没了他,就真是孤家寡人,一个能安慰他的人都没有了。
他怎么舍得让顾疏受这种苦?他舍不得……
第一百三十一章:痛失挚友(三)
陆维葬礼过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本来如果只是死了些民工,殷朝暮不可能想到其他方面,但接下来陆维死了,他隐约感觉有问题。
果然,因为牵涉到港岛最有名望的顾氏与何氏,殷氏的一名高层也出了意外,不拿出些说得过去的材料出来,殷朝暮自己就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三家彼此各有嫌隙、相互制衡,竟任由临时成立的检查组一路查下去,越闹越大。
检查组由三家各自出人,并第三方势力——政府机关一同构成。殷朝暮有心亲自上阵,但陆维的死带给他难以预料的刺激,身体完全撑不下来。他还不想紧追陆维脚步、到下面去凑一桌儿麻将,于是只能放弃。开发案贷款是由顾禺经手,身为竞争对手的顾疏表示不愿参一脚泥,但殷朝暮下了死决心要彻查分明,政府又基于分权削弱的考量,力主他出面,闹到最后顾氏方面负责事故后续的工作竟落在了顾疏头上。
顾疏之前在顾氏内部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不牵涉各方权力纠葛的低调私生子。政府的算盘是借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工具投石问路,若能催化顾氏内部自己斗上一斗,也没啥坏处;顾氏其他几个各怀心思的股东,则想着顾疏一穷二白,手里有几张牌一眼就能看透,既容易控制又没有根基,推他出去大家都方便;这里面唯有顾老爷子清楚自己儿子怀着什么样的虎狼心思。可他对这个亏欠二十多年的长子满心愧疚,二来只当顾疏为帮衬姓殷朝暮才出面,到底是自家产业,不可能下狠手,所以失去了拦截顾疏发展的最后一个机会。
总之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凌乱情况下,顾疏“勉为其难”站在了一个特殊地位上——对外与政府合纵,牵制顾氏内部顾禺的势力;对内与各股东连横,暗自布局发展自己。到头来竟下成一盘双方都觉得满意,都认为他掀不起风浪,都不将他放在眼里防备,也不出手刁难的巧局。
殷朝暮知他甚深,顾疏亲自出手,整个检查组便形同虚设。无论是殷氏派去打下手的,还是何氏派去泼污水的,甚或政府派去围观监督的,敢放顾疏这样的狠角色进来,统统沦为路过打酱油的。不出两天,顾疏已经暗中掌握了整个检查组的罗盘。往哪个方向查、怎么查、甚至会查出何等结果,都被他握在掌心。
如果可能的话,即便身为伴侣,出于家族企业考虑,殷朝暮也绝不肯坐视顾疏争取到这样一个能轻意拿捏三家权柄的位置。但他没办法,骤然听闻陆维死讯,殷朝暮心神耗费过重,实在没力气细细寻思。何况他也知道,即便顾疏存了私心,惟有让这位掌握追查方向,才可能将所有事情一一扯出来。
后果再严重,此刻他也顾不上了。
那位从一开始就捏准他七寸——明知有问题,顾疏也是最好的选择,或者说是想要彻底打击何氏唯一的选择!换任何其他人来,都没这个能耐,也没这个魄力。
他根本没得选择,顾疏从来就是玩弄阳谋的高手!
所以他想喊停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受控制了。
困龙入海、纵虎归山,顾疏既掌握了这个小小的局,自然不肯轻易放手,手腕翻转腾挪间三家一一被牵涉。最开始大家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他堆砌面子功夫,谁知顾疏胸怀丘壑,另有打算。待反应过来时,早被他以霹雳手段雷霆之势捏住命脉!
陆维死后第三天,当初何氏送批公文里关于测量评估周围建筑的一个疏漏被揭露,并查出何氏拍下的地旁边不足规定距离的地方,就有一家化工厂;
陆维死后第七天,由于何氏提供的安全施工证件不足,顾禺贸然同意贷款,属于渎职行为;
同月24号,就何氏违规施工继续往下查,何玉成被怀疑在竞拍过程中存在不正当竞争行为;同时顾氏银行副总顾禺贷款时发行了一套基金。过程中某些行为钻了法律漏洞,做基金前储备金并未达到法定数目,有圈钱嫌疑。最要命的是,顾禺擅自动用发行基金对何氏的违规项目进行了大笔投资,而后一旦出了事故,顾禺本人就要承担一定的刑事责任。
现在出了人命,非常严重,该开发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何玉成必须负主要责任,同时顾禺的责任也不小。或者说真正要算起来,何氏顾氏那么多牵筋带骨、不干不净的工程堆在一起,顾疏只要接着往下拽,拔起萝卜连着泥,必然会揪起一大串人。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敢让他再动手了。何老爷子亲自出面找顾疏谈,两人谈了不到三个小时,谁也不清楚谈得如何。只是在事情过去后将近七八年,那时何老爷子、顾老爷子都已彻底死心让出战场,安安分分颐养天年。在一处温泉泡脚时,何老头儿才松了口,苦笑着说:“顾老哥,我们终是老了,可叹我一辈子自诩眼珠亮堂,只当他殷则宁后继有人,却没发现你老哥才是最后的赢家!大风大浪都熬过去,到老反被我那蠢儿子拖累,平地里栽了大跟头。”说完他半是嫉妒半是复杂地叹了口气:“令公子蕴刀锋于无形,顾氏荣华可再保五十年!”
顾老头儿听了这话,脸上挤出笑,心里却满是苦涩——他这儿子不止外人看走了眼,他自己也做了一回睁眼瞎!不止对外人狠,对自己家人也一视同仁。
当初放手时还自我安慰父子一脉相承,顾氏在顾疏手里,终归还是顾家的。却不料顾疏要的是顾氏只掌握在他一人手里……
且不说七八年后,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只说当下,直到顾疏图穷匕见,摆明车马,三家才幡然醒悟,联手阻止。可惜何氏股东并不止姓何的一家,只有何老爷子一个人心疼儿子胜过心疼自己的钱,其他人各有私心!到最后争取了半天,平白授人以柄,这才从顾疏手中保下何玉成。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顾氏。顾氏虽以顾家为首,毕竟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股东。这些人力量夹杂在一起,若在平时自能被顾老爷子牵制住,保顾禺不轻不重受些降职的小惩戒。可惜现在顾疏虎视眈眈,芒刺在背,顾禺又出了这么大纰漏……顾氏其他人为避免自己也被牵扯进去,竟纷纷同意把顾禺罚得明显些,让他担了责任。
反正大家都看明白了:顾疏这位大少蜷伏多日,一朝露出利爪,明显是打算收拾他兄弟。只要能把自己摘出去,哪个还管顾禺顾二少倒霉不倒霉?
何老爷子走后不出两天,顾氏众人终于认清自己犯了何等惨烈的错误——误将卧虎错看猫!还放任自流!如今被捏住要害,不得不屈就。当天顾氏高层就召开了表决会——关于贷款给何氏导致特大事故的善后工作与处理办法。
明面上表决的是是否同意将事故责任人之一的顾禺降职,并送去法国子公司历练一年。暗中则表决是否顺应顾氏内部权力更迭。
谁不知,一旦顾禺被送去法国子公司,可就不是“历练”这么好听了。若他哥在国内最后一点威胁都消失,便再无人能阻其发展,这一年中顾疏将是顾氏在国内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年后还有哪个有能力阻拦一二?现在根基不稳,这位就能创造机会扫清障碍,若给他一年发展的时间,可想而知顾禺再不会有出头之日!
会议尚未开始前,最大的股东仍是顾老爷子。他神色黯然,心中还存着怜惜幺子的念头,一个人坐在会议厅里。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众人见他靠着靠背闭目不言,也都不敢说话。说起来这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较量中,到底是他们被人扣住,负了“老东家”。
临到会议前半个小时,顾老爷子喊了另两个老搭档去隔壁房间。众人都明白,虽然大局已定,但老爷子心中仍不甘心。
既是对放弃幺子的不甘,也是对负于长子的不甘。
隔壁,两个老人家清楚这位老人眸子深沉,心中想的什么。是以都没有询问,只垂首坐着,默默等他先开口。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奈何后辈中俊杰太过强势。顾疏的不动声色、顾疏的动心忍性、顾疏的雷厉风行……无一不让顾老爷子心惊!有个厉害的继承人值得欣慰,但若继承人太过厉害,老一辈难免宽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