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这天,小逸风满月,连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连若友和柳若故都在前厅招呼前来贺喜的江湖人士,府里的下人也都忙得团团乱转。李妈一要给逸风喂奶,二又担心自己的孩子没人照看,便将两个孩子都带到厢房里,由她一人临时照看。
小逸风原本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裳,躺在摇篮里酣睡,李妈自己的孩儿,则由她自己抱在怀里。忽然间,小逸风大哭起来,李妈一看,原来是便便了。她忙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摇篮边的一张椅子上,拿尿布去给逸风替换。换尿布的时候,她怕弄脏了摇篮,便把逸风抱了出来,放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回头再看自己的孩子,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了,她心中一慌,便又把他暂时抱进摇篮里去,这才继续去换逸风的尿布。
小逸风的便便拉得很大,李妈怜恤这家伙的新衣,便把他的大红外衣取下来,随手遮在摇篮里自己儿子的身上。她换好了尿布,还没来及给小逸风穿回红衣,却有一个老妈子推门进来,扫了屋里一眼,骂道:“唉呦,李妈,你怎么让你儿子在这屋里大便,还不把这些脏东西赶紧拿了出去!”
李妈一愣,忽然明白了:敢情对方以为躺在摇篮里的才是逸风小公子,而她却在忙着给自己的娃儿换尿布!她有些气恼,张了张嘴还没解释,那老妈子却已扭头走了。她想着这尿布脏的,确实与这屋子不相衬,万一有人客来了怎么办?于是急急慌慌的,一手抱着手里的孩子,一手拎着那块弄脏的尿布,去了一趟不远处的下房。
再回来时才发现,就这么短短的半刻,摇篮里的孩子竟然不翼而飞了!她慌得六神无主,刚想去禀告宗主和夫人,而宗主夫妇却已找过来了,张嘴就问:“小公子呢?”她连忙递过手里的孩子,道:“小公子在这里呢!可是,小人的孩子却,却不见了……”
连若友道:“当年的情形,大致如此。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被若新错抱走了。”
越浮云道:“你们如何知道孩子是我师父抱走的?”
连若友道:“她临去之时,通过我二师弟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杀夫之恨,此子以赎。’我二师弟不会武功,所以也奈何不了她。”
越浮云切齿道:“如此说来,我娘当年其实是可以正常说话的,为何后来却又哑了?”
连若友顿了一顿,似是不忍继续说下去。
越浮云道:“连宗主,你已听出逸风就在附近,所以不想给他听到,对么?可是,此时已经由不得你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的故事,还请你继续说完吧!”
话音一落,果然见逸风从门后走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静静道:“爹,对不起,我偷偷跟过来了。刚才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我也很想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第七十二章:红颜相别
越浮云和连逸风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连若友,一定要他将那段公案说个清楚。
连若友万般无奈,只得叹息着继续道:“后来之事,便是我夫妇造下的孽了!当时我夫妇见次子安然无恙,自是心有余悸。内子想着,若新此举必然是想令我夫妇尝尽失子之痛,说不定将来还要我们一家人反目成仇。
但她又想,若新既然抱错了人,那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将错就错?于是她故意装作受惊过度,说自己的孩子没了,还说要抱了奶娘的儿子来养。二师弟听闻此事,只当她受了刺激,一时糊涂了,岂知这一切都是她的算计。此后果不其然,若新一直蒙在鼓里,苦心经营着所谓的报仇计划,全然不知那是一场徒劳……
但这个秘密李妈却是知道的,她哭着求我夫妇救回孩子……内子怕她拆穿自己,于是出掌震断了她的声带。我虽然不喜,但却未及阻拦……后来我年华渐老,也意识到自己年轻时是非不分,屡屡造恶,也常暗自忏悔,盼望能有所补救。”
越浮云愤然道:“连宗主,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尊夫妇,好冷的心,好毒的肚肠!为了破坏我师父的复仇计划,把多少人推入了火坑!此事对我母子固然不公,对逸风兄弟,也何其残忍!”
连若友叹道:“是啊,明明是一对母子,对外却非说不是一对母子,是以直到今日,风儿他也还时时不信,内子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逸风仰天大笑,悲愤道:“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我才是那颗复仇的棋子!而且还是被自己的亲娘亲手放进这张棋盘的!哈哈!”说着,语带哭腔,一头奔了出去。
连若友慌忙道:“风儿,风儿……”回头却对越浮云匆匆道:“浮云,你要找的人只可能在金刀会,事已至此,你我只有分头去了!”然后便也飞出室外,向逸风追去。
越浮云对着空空的大厅凄然一笑。关于这段往事,他曾经有过许多种猜想,却还是料不到会有这等曲折。原来逸风的确是连家二公子,原来自己出身于一个底层草根家庭,原来只有苗若新和兰若朋等少数几人误会了他们的身份……
这一瞬间,他不禁想到,如果苗若新知道自己抱错了人,而她的所谓报复丝毫没有触痛连家众人,反而只殃及了无辜的李妈一家,她会不会失望成狂、懊悔无及?
这一瞬间,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与苗若新的感情。曾经他以为,他会一辈子待她如母。但此时得知,因为她偏执的报复,连累自己的生母失子、变哑,他开始忍不住恨她……
不过,假如她当年抢走的不是李妈之子,而且没有在十岁那年将他虐待致死,那么,也就根本不会有他这个穿越而来的越浮云了吧?
而且,直接的罪魁祸首还是柳若故吧?此人的偏激,竟比苗若新还要极端。苗若新犯她一尺,她便要回以一丈,为了打倒敌人,连亲生儿子逸风的感受也毫不顾惜。——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冷血可怕的女人?
越浮云找到月寒,简单说了逸风和自己的真正身世,以及逸风负气出走之事,歉然道:“月寒,我来的这一趟,短短一日之间,发生诸多变故,实是过意不去……”
月寒叹息道:“浮云,你不要多想了。当年之事,能查个明白,反而是件好事。”
越浮云微窘道:“但现在,连府却无人当家,我担心你的安全,也怕你没人照顾……我看,我还是把我娘留下来陪你吧!”
月寒摇头道:“不必了浮云,我本人就是个医生,难道还不懂得照顾自己么?况且我还有三个月才会临盘,那时候他们应该也都回来了……倒是你,与你娘好不容易相认,她一生吃过那么多苦,你自当好好陪陪她,让她享享清福。”
越浮云点头道:“是啊,等见过了师父,我想带着我娘,去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定居,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月寒听他的意思,对苗若新毕竟还是心存芥蒂了,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浮云,天大地大,你会找到真正的快乐的。”
越浮云呆了一呆,没想到月寒会这样劝他。难道说,她其实也看出了他的不快乐么?入世以来,他确实过得疲惫不堪。与熟悉的人交往,他自是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也还是找不到自己的本心。从前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身边总有要提防的人,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他自己隐藏太深,不肯释放真实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忽然拉住月寒的手,诚挚道:“月寒,你知道么?其实在我心里,你一直美好得像一个仙子,可惜认识你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敢讲……我只有把那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祈祷你过得幸福……到了现在,我终于拥有了很多东西,可又……”
“可又惦记着另外一个姑娘,对么?”月寒微笑着接口,回握着他的手,眼中泪光闪闪。她喉头微痒,轻笑道:“浮云,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你对我的好,每一点滴,我都永远记得。如果说我有什么遗憾,那便是我们相识得太晚了,而我自己当时又缺乏勇气……后来我听三师姑说起过,你曾经去谷家堡呆了半年,回来后便像变了个人,那时候我就什么都明白啦。——浮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只愿你放开怀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我是在璇玑山,还是在别的地方,都会祝福你的。”
越浮云眼中一热。是啊,这就是月寒,永远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的月寒。可惜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彼此错过。
越浮云微微一笑,郑重道:“月寒,我也会常常想着你的。不管你是为人妻,还是为人母,都请不要忘了,你是二师伯的传人,很有可能成为又一个神医。”
月寒心中巨震,没想到时隔三年,这个男子还是能一语说中她的心声。是的,从她出嫁以来,就少有人在意她的梦想——像父亲那样悬壶济世的梦想。然而那个费尽心机把她娶回家的男人,却以为成婚生子、相夫教子便是她人生的全部。
她压抑住心中的波澜,微笑着点头道:“好的,承你吉言。其实我一直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假若女子也有一技之长,自可独立俯仰于天地,无需如蔓藤一般,一生依附于男子。这句话给我的震撼太深,是以从来不曾忘却。”
越浮云心中一疼,他的确这么说过,却不希望她如此记得。毫无疑问,一个婚姻如意的女人,是不会时时想着人格的独立的。他不禁抬手抚上月寒的脸颊——这里的触感是他从未想过的柔嫩,轻叹道,为什么男人都执着于自己的野心,连这么好的女人也不懂得去珍惜呢……抑制不住伤感,他喃喃道:“月寒,对不起,你一定要幸福。”
月寒的泪水明明控制得很好,却在听到他这句低语的时候,如线般滑落。她困难地别过脸,哽声道:“浮云,修武,我,我……”
原来她对他的情感,远比她想得要热烈。如果不是有孕在身,这一次,她真的会抛下璇玑山的一切,跟着他远走高飞吧?哪怕他心中有一个更爱的女人,哪怕她和他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是,呆在他身边,至少有爱,有温暖,有自由吧?
月寒沉沉地叹息一声,掩面痛哭道:“浮云,对不起,我,我爱上了你……可是我承认得太晚了,现在一切都错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你走吧……”
月寒的眼睛和鼻尖都哭得泛红,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从未这样悲痛。哦,人生,爱情,为什么聪明如她,冷静如她,却也会犯傻,竟然就那般蹉跎了?
越浮云喉头微动,没再说话。他轻轻探上月寒隆起的腹部,极小心极平缓地注入了些许真气,帮她平复那略显急促的胎动。在月寒终于平静了以后,他紧紧执住她一手,另一手则拭去她的泪痕,顺势微拥住她,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月寒,你没有错,因为,我也是爱你的……所以,看到天边浮云的时候,请你偶尔想起我吧!”
然后,他便果断地放开她的手,大步走了,再也没有回头。这一次,她没有再哭。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惊讶,还是因为从他手中传来的力量,令她彻底镇定了。她忽然明白过来,她其实不是不幸福的——因为她爱的人,给了她同样的回应。也许他们很难在一起,但他们的心,曾经紧紧贴近。
那个白色的身影终于渐行渐远,她仍然有些难过,却也多了几分洒脱。他就这么走了,却已把心留下。也许他给的不多,因为她要的也不多。只是人事杳渺,他们还能再相逢么?相逢又将是何期?是下一个三年,又或是十年,三十年,一生?
越浮云背着哑母,匆匆下山,往齐国中部的金刀会赶去。临去之时,他们绕道去了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拜祭了李妈丈夫、也就是他生父的旧坟。李妈对他的孝心非常感动,对他那腾云驾雾般的轻功更觉诧异——总之,这个从天而降的宝贝儿子处处令她惊奇不已。
一路上,越浮云试图通过蓦然山庄收买金刀会的消息,但对方的反应,却与他打探兰溪谷消息时一样,只有九个字:要消息没有,要命一条。
越浮云寻思,柳若故和连若友等人均已赶在自己前面,若是真的查出了金刀会的问题,说不定就要动起手来,他因此加快脚程,一路狂奔,堪堪在四月十九那日,到达了位于某镇上的金刀会总舵。
他如今已然知道,四月十九虽然是苗若新的生辰,却并非他自己的生辰。关于他究竟是何月何日生的,他自然也问过哑母,但哑母口不能言,只能伸出指头比划,说是三月初十。
对于自己的草根身份,越浮云其实如释重负。说实话,他还真怕自己是那个什么柳夫人的儿子。即便他一无所有,他也不要一位蛇蝎心肠的贵妇来做自己的母亲。
有时他也会想到苗若新,觉得自己先前是不是太苛责她了。其实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他的爱人被人所杀,他是不是也会丧失理智,只求剥了仇人的皮,喝了仇人的血,杀尽仇人的全家?只有刻骨地爱过,才会蚀骨地仇恨……再说,如果若新知道她要找的孩子是逸风,而不是自己,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把自己送回哑母身边吧……总之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后来也还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毕竟十年了,自己对她……唉。
越浮云在金刀会附近的一个寻常客栈里,把哑母安顿下来,对她道:“娘,我有些小事要去附近处理,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哪里也不要去,好么?”
哑母扯着他的袖子,眼中流露出担忧。为了掩人耳目,这几日他换上了一套粗布衣衫,乃是哑母亲手缝制,正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越浮云微笑道:“娘,你放心好了,我如今是有娘的人,一定会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而且我的武功比连宗主还要厉害几分,没什么人能伤得了我的。”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到武功啊打斗啊什么的,哑母的神色更是慌张了起来,眼中沁出泪花,紧紧地拉住他不放。她苦苦等了二十年才等回这个儿子,实在是一刻也放不下他。
越浮云再笑道:“娘,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说着转身欲走。
但是哑母忽然从座中站起,神情固执,紧跟着他。他走一步,她便也走一步,他停下,她也同样停下。
越浮云看着哑母,无奈地笑了。他本可把哑母点倒,让她睡着了等着自己回来。转念又想,如今这是在金刀会的地盘,凡是陌生人,估计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若是把哑母单独留在这里,反而不能放心。——也罢,以他今日以一当百的身手,只需多加留意,即便去的是虎狼之地,也可护得哑母周全吧?
第七十三章:夫妻反目
二人如今本来就像一对普通的乡下母子,越浮云又稍加易容,二人于是衣饰未变,面部神情却立时大不相同,管保其他人认不出来。
他对哑母道:“娘,稍后我会去大街上故意制造一点混乱,然后我们要混进一个大户人家,就跟连宗主家一样的。任何时候,我都会紧紧牵着你,情急的时候我还会背着你。你只需放心地跟着我,脸上不要有惊慌之色就可以了,好么?”哑母郑重地点点头,甚为欢喜。
越浮云一笑,带着哑母,平平静静地出了客栈。
金刀会总舵的门面甚为气派,朱漆大门常年敞开,门口站着四个赳赳壮汉,俨然雷神一般,寻常人望之心寒,根本靠近不得。